台詞(張曉風散文)
作品欣賞
燈火猝然亮起的時侯,我發現站在台上的不是別人,竟是我自己,驚惶是沒有用的了,別人說:「你表演呀,發什麼愣。」
我並非矯情做作,可是,人人都喜歡聽離奇的、五彩的故事,可惜,我的故事只有萬頃平湖,在一片清波之仍然是一片清波,編不出一段奇峰突起的情節。這當然是很抱歉的。
四歲以前的事我是已經記不清楚了,不過,不知為什麼卻也還有幾幅畫面模糊地懸在記憶的廊里,成為我自怡的資料。
就在四歲那年。有天母親把我打扮得整整齊齊,對我說:「你看,那條馬路,等下公共汽車經過的時候,會有一個人走下來,他就是你爸爸呢!」
我很驚愕,那一陣子我的生活時里差不多是不需要有一個父親的,每天母親給我梳小辮子,每天扎蝴蝶結兒,每天講故事給我聽,每天我到雞棚里去撿粉紅色的鮮蛋,並且聽媽媽的話一口氣把它喝下去。每天我坐在院子裡,抱着蘇打餅乾的盒子,做一個小孩兒的夢。
可是父親回來了,從很遙遠的美國,這似乎是我早期生命中最大的一件事,他帶來許多稀罕的東西,那些美麗的衣服令我歡欣若狂,可是,他自己最得意的東西卻是我和母親都不感興趣的,那是大包大包的魚肝油丸和奎寧丸,他說:「這才是我們真正需要的東西,你想,如果我們親友有人得病了,這東西不是比什麼都寶貴嗎?」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非常務實際的人。
而我完相反,我寧可去玩母親為我剪制的小雞、小狗,我敏感而沉迷於幻想的性格是來自母親的。
一直到我很大了我才知道,那次父親的行囊時有一樣東西是為我買的———架計算尺。我一直沒有能用它,至今想起來,情感上就不知道應該憐憫他們還是憐憫自己。
他們對我想必有過很大的期望的,我從中山國校畢業的那年,糊裡糊塗地撞進了一女中的大門,我自己也很愕然(那一陣子實在並不用功,花在課外書上的時間倒比正課多),最使我難堪的是父親一見人總是說:「這孩子,讀書倒是很順利,她小學畢業時考四個學校就取四個呢!」當時我實在很受不了,我對陌生人的打量是頗有屈辱感的。可是,這些年來,我再也聽不到什麼聲音,對我懷着那樣熱切的希望了——除了我的丈夫,還不時用情人式的盲目在人前稱讚。
身為六個弟妹的長姐,我是不容令人失望的。不過,這種自覺卻是到上大學以後才逐漸明顯的。中學時期,我仍然只過着一種似夢似詩的日了,特別是由於搬家。我由一女中轉學屏東女中的日子,驟然接觸到滿城的棕櫚,和遮天的鳳凰花,我天性中對自然的熱愛一下子都爆發了。學校中有參天的古木,大片的草坪,黃花壓枝的夾道樹,以及一畦畦的菜園,我學會種菠菜、白菜和豆莢,那一段時間我總是起得好早,巴巴地趕到學校去,一桶桶地澆水,我生平最大的成功恐怕就是那個小小的豆棚了,蝶形的豆花滿滿地開了一架,一種實在而又豐富的美麗。
屏東,一個不能忘的稻香之城,那段閒適的、無所事事的日子竟是過去了。中午坐在花園的清蔭里,和幾個女孩子一起讀詩的日子也過去了。
1958年的秋天,我進入東吳大學,念的是中文系。那時候,我才忽然感覺到我需要開始我的奮鬥了。離開家,我才明白自己的家庭比想象中貧困,我的父親曾經是一個軍人,黃埔六期的少將,我小時候老以為少將是很小的官,不然我們為什麼那麼窮呢?可是一個住在家裡的孩子並不見得了解什麼是真正的窮,一旦離開家才忽然明白連一張床也是一宗財富。
我仍然眷戀着十六歲的時代,但我卻不得不面對現實了。有一天,我看見楊躺在榻榻米上,蹺着兩隻腳,很怡然地啃着一塊錢買來的槓子頭,那就是他的全部午餐了。他自我解嘲地唱着一首自己編的歌:「我今天吃了一個槓子頭,一個槓子頭,也不甜,也不咸,也不甜,也不臭,也不酸,也不辣。…」我們都笑起來,把黯淡的心情藏在豁然的大笑里。
那段日子就是這樣過的,像無酵的槓子頭,沒有滋味但卻很堅實。
靠着母親的東拼西湊和工讀金,我讀完了大學,我督促着自己,做一個踏實的人,我至今看不得亂花錢的人和亂花時間的人,我簡直就鄙視他們。
未讀中文系以前不免有過多的幻想,這種幻想至今仍能從大一新生的眼睛裡讀到,每讀到那種眼神就使我既快樂,又心痛。我知道,無論經過多少年代,喜歡文學的年輕人是永遠存在的。但不久他們會失望,他們在學院裡是找不到文學的。
我第一篇文章發表於中的時候,距離我大學入學還有一個月,我清楚的記得那天是八月二十三日,那以後我從來沒有間斷過,(卻也從來沒有多產過,我帶着喜悅寫每一件東西,我寫的時候心裡實在是很快樂的,寫完就開始不滿意,等發表出來就簡直不願意提了,可是人就有那麼矛盾,我還是每次送它去發表。我從來不讀我自己寫的書——我寧可讀別人的。
對於家務事,我有着遠比寫作為高的天才。我每次坐在餐桌前,看他貪饞地把每一碟菜吃得精光,心裡的喜悅總是那樣充實。我忽然明白,為什麼許多女孩子的寫作壽命總是那麼短。要不是那些思想仍然不斷地來撞擊我的心,心許我早放棄這一切了——可是,當然我是不會放棄的。
對於一個單純的女孩子而言,實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描繪的了。我們的時代不是只憑一張巴掌大的履歷片就能解決許多事了嗎?繁言簡直就是一樁罪惡了。
是的,我的戲僅止於此,如果我的表現太平凡,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原來就是這樣的角色。要緊的是,讓我們有一個熱鬧的戲台,演着美好的戲劇,讓我們的這一季,充滿發亮的記憶。[1]
作者簡介
張曉風,筆名曉風,桑科,可叵,1941年生於浙江金華。八歲後赴台,畢業於台灣東吳大學,並曾執教於該校及它處,現任台灣陽明醫學院教授。她篤信宗教,喜愛創作,小說、散文及戲劇著作有三、四十種,並曾一版再版,並譯成各種文字。六十年代中期即以散文成名,1977其作品被列入《台灣十大散文家選集》,編者管管稱「她的作品是中國的,懷鄉的,不忘情於古典而縱身現代的,她又是極人道的。」。余光中也曾稱其文字「柔婉中帶剛勁」,將之列為「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作品富有人道精神,並蘊含愛國懷鄉情感。其作品曾獲台灣中山文藝獎、編劇金鼎獎、香港基督教文學獎、台灣文藝散文獎等。 [2]
張曉風的散文作品既有慨嘆人生的虛無,亦不沉溺於文字的晦澀,其字裡行間自有一股索然不磨的英偉之氣、俠士之風,而又不乏女子雅致、淒婉的纖細柔情。張曉風的文章里,有獨立山頂悲千古的英雄少年,也有站在氤氳梅香中的梅妃,還有在紅地待毯那端默默堅寧的少女……在她的作品中能讀到漢代的史傳、唐朝的詩歌、宋代的散文、元朝的戲曲。她的行文善用知性來提升感性,視野上亦將小我拓展至大我。她有一雙透視平常的慧眼,將瑣碎平凡的生活,品出美麗、典雅、溫柔。 同時在戲劇領域也頗有貢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