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禪二宗的分與合
台禪二宗的分與合,慧可、僧璨皆以「楞伽師」名世,許是因為「宗通」自行為重而「說通」化他功多的緣故使然。道信於《楞伽》外復又引入《般若》,弘忍為慧能說《般若》而以《楞伽》許神秀。可以說,禪宗六代相傳,皆以藉「教」悟「宗」為特色,而以特重「宗通」為發展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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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禪宗以宗門自居,而天台為教下顯學。兩家早期頗多相似之處,曹溪之後相互間不能無微辭,晚唐以下則呈合流之趨勢。
一、藉教悟宗與解行並進
禪宗與天台宗早期的歷史頗多相似之處。禪宗初祖達摩、二祖慧可與天台宗祖師慧文、慧思均行化於鄴、洛一帶,且都受到北方佛教勢力的排擠,不能見容於當地,其後學遂迤邐南下,或到雙峰、東山、曹溪,或到金陵、南嶽、天台,從而獲得發展。
禪宗自初祖達摩以四卷《楞伽》授于慧可,囑咐他依教修行,藉教悟宗。《楞伽》中有「宗通」和「說通」的說法,將全部佛教分判為宗、教二門。「宗通」是指深切體會經典的堂奧與宗旨,並體現在日常修行之中。「說通」則是指通達經典的文句及義理,能夠向信眾自由自在地宣說教化。大僧位居人天師表,必須兼具「宗通」、「說通」,才能教化世間。「藉教」可使修行保持在佛教範圍之內,「悟宗」則使經典有所落實,不虛其文。達摩要其弟子「宗」、「說」俱通,但似乎更側重於「宗通」。慧可、僧璨皆以「楞伽師」名世,許是因為「宗通」自行為重而「說通」化他功多的緣故使然。道信於《楞伽》外復又引入《般若》,弘忍為慧能說《般若》而以《楞伽》許神秀。可以說,禪宗六代相傳,皆以藉「教」悟「宗」為特色,而以特重「宗通」為發展趨勢。
天台宗的定慧雙修、解行並進,可以說是其來有之,世代相承。天台宗的智者大師「行法華懺,發陀羅尼,代受法師講金字般若,陳隋二國宗為帝師,安禪而化,位居五品」。智者的老師慧思禪師「德行不可思議,十年專誦,七載方等,九旬常坐,一時圓證。大小法門朗然洞發」。慧思的老師慧文禪師「當齊高之世,獨步河淮,法門非世所知,履地戴天,莫知高厚。用心一依《釋論》」(《摩訶止觀》卷1上)。道宣《續高僧傳》雖將慧思、智者列入「習禪」一科,但南嶽、天台之義解超群,世罕其匹,也是人所共知的。智者說法,每謂那些講經而不修禪的法師為「文字法師」,譏諷他們「日夜數他寶,自無半錢分」;謂那些不習經典而只知修禪的禪師為「暗證禪師」,難免「未證謂證,未得謂得」(智顗《法華玄義》卷1下)。他將誦習經典比之為目,將修習禪定比之為足,目知路徑而足能行走,兩者具足,即可出此熱惱地,達彼清涼池。
禪宗之「藉教悟宗」與天台宗之「解行並進」,皆為重視智慧與修行的表現。但比較而言,禪宗的「藉教」只是把經教作為「悟宗」的手段而已,且其所「藉」之教,也不過《楞伽》及後來引入的《金剛般若》等,佛學義理的薄弱很容易使其所悟得的智慧與修行逸出佛教的傳統,更多地接受中國固有文化思想的影響,並與現實社會生活實現緊密的結合;天台宗把「解經」本身即視為目的性的活動,與禪修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這無疑可以導致佛教義學的發達,並且保證其智慧與修行均在佛教發展的軌道上行進。在盛唐之後藩鎮割據、社會動盪、流民成災、苦難深重的現實中,只需藉助簡單的經教而更重視覺悟和智慧的禪宗佛教極易得到壯大,而對安定的生活環境、鞏固的寺院經濟、較好的基礎教育有較多依賴的天台宗便無法獲得大的發展。此後兩宗發展的差異可以從「宗」、「教」與「解」、「行」的基本分判中得到某些學理上的解釋。
二、教外別傳與以教立宗
六祖慧能以後,禪宗自居「宗門」,將「藉教悟宗」的主張發展為「教外別傳」,其輕經教而重體證的傾向進一步加強。至湛然之世,天台宗確立了以《法華玄義》、《法華文句》、《摩訶止觀》為主的教典傳承,成為「教下」的顯宗。兩宗的這種發展,表面上看來針鋒相對,實際上卻是雙方相互影響不斷深化的結果。
禪宗「教外別傳」的自我定位具有否定經教外在化傾向的意味。陳隋以降,隨着天台宗、三論宗、法相宗、華嚴宗的相繼興盛,佛教義學的發展如日中天,講經說法蔚然成風,佛教知識和話語在社會生活中迅速增長並趨於普及。高僧以講經相標榜,朝廷以說法賜紫衣,利祿所在,一時人人趨之若鶩。至其末流,於修行之途,反倒無暇顧及。但佛教的目的和實質不在於成就某種知識或者理論體系,而在於修行、解脫,給人們以心靈的寧靜和宗教的安慰。禪宗順着六祖慧能「識自本心,見自本性」的基本思路,自居「教外」,主張明心見性,頓悟成佛,意在扭轉人們向經卷求索而不知自重其心的致思取向,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如來創教的本懷,也契合了佛教平民化、大眾化的趨勢,因而獲得了重大發展。
禪宗雖然以獨立於經教之外的姿態出現於世,但從其發展中仍可以看出諸宗判教的功績。天台等宗派的大師對佛教經典作了教相判釋,進行了不懈的演說,從而使佛學知識在社會上大量增長,而諸宗對本宗圓義的推崇和指認,更是使圓教的宗旨深入人心。只有以此作為社會思想基礎,那些禪宗的祖師們才能大悟於言下。我們翻閱僧傳,往往會看到某禪師徹悟之前曾廣習經論,這無論是從社會語言和習俗中獲得佛教思想,還是從善知識那裡學到佛學理論,都為後來的頓悟作了深厚的思想積澱。其中最顯著的例子就是永嘉玄覺禪師。玄覺在禪宗史上有「一宿覺」之稱,他在《證道歌》中對「吾早年來積學問,亦曾尋疏討經論」持否定態度,認為是「分別名相不知休,入海算沙徒自困」(玄覺《永嘉證道歌》)。但他一見六祖,相對數語,不出天台通教無生之理,即獲印許,明顯得益於「遍探三藏,精天台旨,觀圓妙法門」(楊億《無相大師行狀》)。法達、寒山、拾得、豐干、德山、宗密等人也都是由教下而入宗門的高僧,他們的「頓悟」,也就是在一剎那間將外在的佛學知識轉化為內心的直觀體驗。
天台以教立宗,對禪宗自居教外頗不以為然。智者曾說:「昔鄴洛禪師,名播河海,往則四方雲仰,去則千百成群,隱隱隆隆,亦有何利益,臨終皆悔。」(智顗《摩訶止觀》卷7下)不能安忍也許只是修行的一般情況,因鄴洛尤甚,故著以為例,未必確有所指。至湛然之釋《摩訶止觀》,則說:「鄴在相州,即齊魏所都,大興佛法,禪祖之一,王化其地,護時人意,不出其名。」(湛然《止觀輔行傳弘決》卷7之4)坐實智者所指即為慧可,顯然具有以教譏禪的意味。有人問曰:「此土真詮,稟承有緒,雖教科開廣而真味仍存,尋求宗源,自可會本,何須復立一心三觀四運推檢,溷我清流?」這無疑是以宗門的口吻斥責教下為多餘。湛然針鋒相對地回答說:「濬流本清,擾之未濁。真源體淨,混也無妨。設使印度一聖來儀,未若兜率二生垂降。故東陽大士位居等覺,尚以三觀四運而為心要。…故知一家教門遠稟佛經,復與大士宛如符契。況所用義旨,以《法華》為宗骨,以《智論》為指南,以《大經》為扶疏,以《大品》為觀法,引諸經以增信,引諸論以助成。觀心為經,諸法為緯,織成部帙,不與他同。」(湛然《止觀義例》卷下)自信本家教門較之禪宗更為完善、優越。
相對於融合來講,天台與禪宗的對立是次要的。禪宗的「教外」,並非指佛教之外,而是說不要執著於文字、語言。天台宗雖以教門自相矜持,但也看到了語言、文字在詮說真理的同時也有遮蔽真理的可能,因而主張第一義不可說,凡有所說,皆是方便等,這與禪宗基本上是一致的。禪宗於世間而出世間的主張,與天台宗的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的圓教義理也沒有多少差別。天台僧人的相率入禪並很快獲得禪宗祖師的印可,表明禪宗的興盛是中國佛教的大勢所趨,也表明天台與禪宗在智慧境界上具有高度的一致性,而且這本身就是兩宗融合的一種重要方式。隨着歷史的發展,這種融合越來越明顯,並且受到兩宗的認可。
三、以禪扶教與以教益禪
中唐以降,禪宗迅速普及全國,天台宗局於東南一隅。會昌法難,兩宗都受到沉重打擊,元氣大傷。其後禪宗有所恢復,勉強能維持其未墜之餘緒。天台宗則典籍零落,寺產板蕩,雖不絕如縷,也不過僅足傳承而已。在這種情況下的兩宗融合,頗有些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意味。
藉禪宗之助,天台宗教典才得以復歸。會昌滅佛,不僅拆毀寺院、還俗僧人、抄沒廟產,而且還焚燒經籍。禪宗自居教外,不重經籍,徒眾一集,稍事修繕,即可開法,於恢復為易。天台宗之寺、產、塔、像,相對易復。而天台宗判釋教相,幾乎涉及一大教藏,智者之著述,湛然之註疏,部帙均極浩繁,在當時條件下,平時保護已屬不易,一經劫火,再要恢復,幾屬不可能之事。朝鮮雖有留學僧人抄去的復件,但在五代烽煙戰警之中,以天台宗之力,也只有望洋興嘆而已。錢氏立國吳越,境內粗安,尊崇佛教,以禪宗雲門宗的德韶禪師為國師。在德韶國師的勸請下,吳越王錢俶發書遣使,朝鮮遣諦觀報聘,天台一宗教典得以復見於漢土。可以說,正是由於禪宗的扶持,才使北宋初年知禮等人復興天台教觀成為可能。
禪宗之所以能自居教外,實得益於義學的興盛。教下諸宗的衰落,對於禪宗的發展,無異於釜底抽薪。佛教義理從社會生活和日常語言中的撤出,使一般的佛教知識與人們發生了隔膜,輕視經教的傳統在真正沒有經教的時代里不可避免地走上狂禪末流。晚唐以至北宋之初的禪宗高僧深懲其弊,開始自覺、主動、積極地取益於經教,以保證本宗不脫離佛教的軌道並為其發展厚殖根本。如圭峰宗密著《禪源諸詮集》、《中華傳心地禪門師資承襲圖》,永明延壽著《宗鏡錄》、《萬善同歸集》,契嵩著《傳法正宗記》等,莫不廣引佛語及天台、華嚴等宗法言,希圖擺脫狂禪泛濫的積弊,從振興經教入手,從而使宗門的發展走上康莊大道。客觀地講,禪宗「心性清淨」的預設、「頓悟成佛」的主張與華嚴宗的「一真法界」、「事事無礙」有更多的相契,所以其取益教下也多以華嚴義學為主,但天台義理於其間也發揮了重大作用則是不爭的事實。
天台宗在禪宗的扶持下得以存續,禪宗從天台宗教理中獲取教益,天台與禪宗的化區重疊,兩家極易形成水乳交融的關係。至志磐撰《佛祖統紀》,則說:「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至矣哉!斯吾宗觀心之妙旨也,謂之教外別傳者,豈果外此為教哉!誠由此道以心為宗,離言說相,故強為此談耳。不然,何以出示《楞伽》令覽教照心耶?何以言大乘入道藉教悟宗耶?為同此宗,撰達摩禪宗志。」(志磐《佛祖統紀》卷29)充分體現了天台宗僧人對禪宗所懷有的親切而誠摯的心情,代表着天台宗內部對禪宗的一般看法。[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