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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管孩子(徐志摩)

《再谈管孩子》中国现代作家徐志摩创作的一篇散文。

目录

作品原文

再谈管孩子

你做小孩时候快活不?我,不快活。至少我在回忆中想不起来。你满意你现在的情况不?你觉不觉得有地方习惯成了自然,明知是做自己习惯的奴隶却又没法摆脱这束缚,没法回复原来的自由?不但是实际生活上,思想、意志、性情也一样有受习惯拘执的可能。习惯都是养成的;我们很少想到我们这时候觉着的混身的镣铐,大半是小时候就套上的——记着一岁到六岁是品格与习惯的养成的最重要时期。我小时候的受业师袁花查桐荪先生,因为他出世时父母怕孩子遭凉没有给洗澡,他就带了这不洗澡习惯到棺材里去——从生到死五十几年一次都没有洗过身体!他也不刷牙,不洗头,很少洗脸。脏得叫人听了都腻心不是?我们很少想到我们品格上,性情上,乃至思想上的不洁多半是原因于小时候做父母的姑息与颟顸。中国人口头上常讲率真,实际上我们是假到自己都不觉得。讲信义,你一天在社会上不说一两句谎话能过日子吗?讲廉讲洁,有比我们更贪更龌龊的民族没有?讲气节——这更不容说了!

这是实际情形,不容掩讳的。我们用不着归咎这样,归咎那样,说来很简单,只是一个教育问题;可不是,上学以后,而是上学以前的教育问题。品格教育,不是知识教育。我们不敢说合理的养育就可以消灭所有的败类;但我们确信(借近代科学研究的光)环境与有意识的训练在十次里至少有**次可以变化气质,养成品格。什么事只要基础打好就有办法:屋漏了容易修,墙坏于可以补,基础不坚实时可麻烦。管好你的孩子,帮他开好方向,以后他就会自己寻路走。

但是你说谁家父母不想管好他们的孩子?原是的。但我们要问问仔细,一般父母心目中的“好孩子”究竟是不是好孩子。

究竟他们的管法是不是,我在上篇里说过。(一)替孩子本身的利益;(二)替全社会着想。我的观察是老派父母养育的观念整个儿是不对的。他们的意思是爱,他们的实效是害。我敢断定现代大多数的父母是对他们的子女负罪的。养花是多简单的一件事,但有的花不能多晒,有的不能多浇水,还有土性的关系,一不小心,花就种死,或是开得寒伧,辜负了它的种性。管孩子至少比养花更难些。很多的孩子是晒太多浇太勤给闹坏的。

这几乎完全是一个科学问题,感情的地位,如其有,很是有限,单靠爱是不够的。单凭成法也是不够的。养花得识花性,什么花怎么养法;管孩子得明白孩子性质,什么孩子怎么管法——每朝每晚都得用心看着,差不得一点。打起了底子,以后就好办。

这话听得太平常了,谁不知道不是?让我们来看看实际情形。我们不讲无知识阶级的父母,实际乡下人的管孩子倒是合理得多,他们比较的“接近自然”。最可痛的是所谓有知识阶级乃至于“知识阶级”的育儿情形。别笑话做母亲的在人前拖出奶来喂孩子,这是应得奖励的。有钱人家有了孩子就交给奶妈,谁耐烦抱孩子,高兴的时候要过来逗逗亲亲叫几声乖,一下就喊奶妈抱了去,多心烦!结果我们中上等人家的孩子运定是老妈乃至丫头们的玩物!有好多孩子身上闻着老妈的臭味,脸上看出老妈的傻相!

单看我们孩子的衣着先就可笑。浑身全给裹得紧紧,胳、胫、腿,也不叫露在外面,怕着凉。怕着凉,不错;可是裤子是开裆的,孩子一往下蹲,屁股就往外露,肚子也就连带通风——这倒不怕着凉了!孩子是不能常洗澡的,洗澡又容易着凉,我们家乡地方终年不洗澡的孩子并不出奇,我不知道我自己小时候平均每年洗几回澡,冬天不用说,因为屋子不生火,当然不洗,夏天有时不得不洗,但只浅浅的一只小脚桶,水又是滚汤,(不滚容易着凉!)结果孩子们也就不爱洗。我记得孩子时候顶怕两件事:一件是剃头;一件是洗澡。“今天我总得‘捉牢’他来剃头”,“今天我总得‘捉牢’他来洗澡”,我妈总是这么说;他们可不对我讲一个人一定得洗澡的理由,他们也不想法把洗的方法给弄适意些。这影响深极了,我到这老大年纪每回洗澡虽不至厌恶:总不见得热心;看作一种必要的麻烦,不是愉快的练习。泅水也没有学会,猜想也是从小对洗身没有感情的缘故。我的孩子更可笑了。跟我一样,他也不热心洗澡。有一次我在家里(他是祖母管大的),好容易拉了他一起洗,他倒也没有什么,明天再洗,成绩很好,再来几次就可以引起他的兴趣的希望。可是他第二天碰巧有了发热,家里人对他说:你看,都是你爸爸不好,硬拖你洗,又着凉了,下回再不要听他的!他们说这话也许一半是好玩,但孩子可是认了真,下回他再也不跟爸爸洗澡了!

像这类的情形真是举不胜举;但单纯关于身体的习惯,比较还容易改。最坏是一般父母心目中的“好孩子”观念。再没有比父母更专制的;他们命令,他们强制,他们骂,他们打;他们却从不对孩子讲理——好像孩子比他们自己欠聪明懂不得理似的!他们用种种的方法教孩子学大人样——简单说,愈不像孩子的孩子在他们看是愈好的孩子。孩子得听话,不许闹——中国父母顶得意的是他们的孩子听人家吩咐规规矩矩的叫人,绝对机械性的叫人——“伯伯”、“妈妈”。我有时看孩子们哭丧着脸听话叫人的时候,真觉得难受!所以叫人是孩子聪明乖的唯一标准。因为要强制孩子听大人话(孩子最不愿意听大人话!)大人们有时就得用种种谎骗恫吓的方法。多少在成人后作伪与懦怯的品性是“别哭,老虎来了”,“别嚷,老太太来了”,“不许吃,吃了要长疮的”,一类话给养成的,孩子一定得胆小怕事,这又是中国父母的得意文章。“我们的阿大真不好,胆子大极了”,或是“你们的宝宝多好,他一个人走路都不敢的”。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家里人常拿鬼来吓我,结果我胆小极了,从来不敢一个人进屋子或是单身睡一个床——说来太可笑,你们不信,我到结亲以前还是常常同妈妈睡一床的!这怕黑暗怕鬼的影响到如今还有痕迹。我那时候实在胆子并不小,什么事有机会都想试试,后来他们发明了一个特别的恐吓,骗我是我不是我妈生的,是“网船”(即渔船)

上抱来的,每天头上包着蓝布走进天井来问要虾不要的那个渔婆就是我的亲娘,每回我闹凶了,胆子“太大了”,他们就说:“再闹叫你网船上的娘来抱回去,”那灵极了,一说我就瘪,再也不敢强了。这也是极坏的影响。我的孩子因为在老家里生长,他们还是如法炮制,每回我一回家,就奖励他走路上山,甚至爬石头,他也是顶喜欢的,有一次我带他在山上住,天天爬山,乐得很,隔一天他回家了,碰巧有点发热,家里人又有了机会来破坏爸爸的威信了:“你看都是你爸,领你到山上去乱跑,着了凉发热,下回再不要听他了!”当然他再也不听信爸爸了!

但是孩子们的习惯,赶早想法转移,也是很容易的事。就我的孩子说,因为生长在老式家庭里的缘故,所有已经将次养成的习惯多半是我们认为不对的,我们认为应分训练的习惯却一点不顾着,这由于:(一)“好孩子”观念的错误;(二)拘执成法,再没有比我的父母再爱孙儿的,他病了我母亲整天整晚的抱着,有几次在夏天发热简直是一个火炉,晚上我母亲同他睡,在冬天常常通宵握住他的冷脚给窝暖;但爱是一件事,得法不得法又是一件事。这回好了,他自己的妈(张幼仪女士,不久来京,想专办蒙养教育)从德国研究蒙养教育毕业回来了。孩子一归她管,不到两个月工夫,整个儿变化了,至少在看得见的习惯上。他本来晚上上床早上起身没有定时的,现在十点钟一定睡,早上也一定时候起,听说每晚到了十点钟他自己觉得大人不理他了,他就看一看钟,站起来说,明天会,自己去睡了。

本来他晚上睡不但不换睡衣,有时天凉连棉袄都穿了睡的,现在自己每晚穿衣换衣,早上穿衣起身再也不叫旁人帮忙。本来最不愿意念书写字,现在到了一定时候,就会自动写字念书,本来走一点路就叫肚疼或腿酸的,现在长路散步成了习惯。洗澡什么当然也看作当然了。最好是他现在也学会了认真刷牙(他在德国死的弟弟两岁起就自己刷牙了),舀水满脸洗,洗过用干布擦,一点也不含糊了!在知识上也一样的有进步,原先在他念书写字因为上面含有强迫性质看作一种苦恼,现在得了相当的引诱与指导,自动的兴趣也慢慢的来了。这种地方虽则小,却未始不是想认真做父母的一个启示。不要怪你们孩子性情强不好,或是愁他们身子不好,实际只要你们肯费一点心思,花一点工夫,认清了孩子本能的倾向,治水似的耐心的去疏导它,原来不好的地方很容易变好,性情、身体,都可以立刻见效的。

“性相近,习相远”,这话是真理;我们或许有一天可以进一步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哪!没有工作比创造的工作更愉快更伟大的;做父母的都有一个创作的机会,把你们的孩子养成一个健康、活泼、灵敏、慈爱的成人,替社会造一个有用的人才,替自然完成一个有意识的工作,同时也增你们自己的光,添你们的欢喜——这机会还不够大吗?看看现代的成人,为什么都是这懒,这脏(尤其在品格上与思想),这蠢,这丑,这破烂;看看现代的青年,为什么这弱,这忌心重,这多愁多悲哀,这种种的不健康——多半是做爹娘的当初不曾尽他们应尽的责任,一半是愚暗,一半是懒怠,结果对不起社会,对不起孩子们自身,自己也没有好处,这真是何苦来!

现在卢梭先生给了我们一部关于养成品格问题极光亮的书,综合近代理论与实施所得的有价值的研究与结论,明白的父母们看了可以更增育儿的兴味,在寻求知识中的父母们看了更有莫大的利益;相信我,这部书是一个不灭的亮灯,谁家能利用的就不愁再遭黑暗的悲惨了!但我说了这半天,本题还是没有讲到,时候已经不早了,只好再等下回了。

(原刊1926年5月15日《晨报副刊》) [1]  

作者简介

徐志摩(1896~1931)名章垿,笔名南湖、云中鹤等,浙江海宁人,新月诗派的代表人物,现代诗人、[散文家]]。他的作品已编为《徐志摩文集》出版。1923年成立新月社。1924年任北京大学教授。1926年任光华大学、大夏大学和南京中央大学(1949年更名为南京大学)教授。1930年辞去了上海南京的职务,应胡适之邀,再度任北京大学教授,兼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1931年11月19日因飞机失事罹难。代表作品有《再别康桥》《翡冷翠的一夜》[2]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