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黑暗的記憶(李東輝)
作品欣賞
關於黑暗的記憶
「黑暗是生命的搖籃」——這念頭很古怪。我懷疑自己的大腦出了問題。然而,我很清醒。清醒的能看清黑暗中那些游移不定的真實和陽光下不可撼動的虛假。黑暗,把沉眠的生命從夢中搖醒;把醒着的生命從困厄中搖入夢鄉。於是,我便在醒夢之間,尋找着那些與黑暗相關的記憶片斷。
一
經歷了幾十萬年的演化過程,當生命發育成人的形態,便帶着無限的衝動與熱望,艱難而執著的破門而出,黑暗留在了身後。當那根與母體相連的臍帶被冷硬的鐵剪切斷時,他哇地一聲哭了——是被冷硬的鐵剪與從未見過的光明給嚇哭的。習慣了黑暗中的溫暖與愛撫,他哪裡見過這樣的世界。
伴着那一聲撼人心魄的哭喊,他吐出了最後一口羊水。從此,這世上又添了一個多災多難的孩子。此前,在黑暗中發生的一切以及有關黑暗的記憶全部喪失;此後,他開始了一生的尋找與求索,他試圖復原那些黑暗中發生的故事。風風雨雨里,他問自己:「我從哪裡來?」坎坎坷坷中,他問自己:「我到哪裡去?」一生的行程,一生的找尋,他始終弄不明白,為什麼要到這世上來。
活在紅塵里,似乎都是在聽從某種旨意的安排。理由很簡單,照這旨意做,便有好處。然而,好處似乎也不能做為答案,也無法為那喪失的記憶和一生的找尋做出說明。因為這好處只跟旨意存在着因果關係,跟生命本身毫不相關。明白自己幹什麼是經驗的積累。譬如,好好讀書,便可以上好大學,便可以有好工作;內外兼修,諳熟厚黑之學便可做官,便可發財;想方設法讓自己漂亮,是為了招人愛,而招人愛就有諸多好處。因此,種種的好處便成為旨意,照此行事,便得好果(非佛家之善果)。而生命本身只和黑暗存在着因果關係,因為生命的孕育過程是在黑暗中完成的。遺憾的是:當生命以果的形式(或者叫愛的結晶)出現的時候,就喪失了對黑暗的記憶,亦無任何經驗可資借鑑。黑暗賦予生命的旨意都以密碼或碎片的方式潛含於生命的過程中了。看來,活着的終極意義就是為了破譯這些密碼,找回所有的碎片,然後就死掉。
二
關於黑暗記憶的恢復是從「怕」開始的。
那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具體年齡說不清了,大抵該是還需要母親哼着眠歌偎我入夢的時候。
每當夜幕降臨,幽暗的土屋裡便有許多怕的手從四面八方伸來,抓撓着我那顆稚嫩的心。於是,母親就燃亮土窗台上那盞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煤油燈。矮小黑暗的土屋裡就有了光,柔柔的,暖暖的,如母親的肌膚,心中的怕就被這如豆的光趕跑了。然而,心依然不那麼踏實,眼睛仍不敢朝窗外和房間角落處看。
天又晚了一些,母親開始打開炕角處的被卷,然後為我脫光衣服,安頓我睡覺。依稀記得,那時最大的渴望就是盼着母親趕快忙完手中的活計。終於,母親也要睡了,她一口氣吹滅窗台上的煤油燈,旋即躺下,輕輕攬我入懷。小屋裡一片黑暗,死一樣的寂靜,怕的手忽又從四面八方伸將出來。此刻的我,唯一的指望與依靠便是母親的懷抱。我緊閉着雙眼,蜷縮起雙腿,緊緊偎着母親,每有一點想動,我便下意識的貼緊母親,母親的手臂將我攬得更緊了。粗糙而溫熱的手輕輕地拍着,嘴裡輕聲哼着什麼。緊偎在母親胸前的我分明聽到了母親胸腔里咚咚地心跳聲。現在想想,那時的母親也是怕的。只是她比我多了些黑暗的記憶,更懂得黑暗賦予母愛的責任。人之初的我,關於黑暗的記憶是和母親的懷抱連在一起的,我偎在母親懷中的姿態便是復原我未曾出世前的某種狀態。
黑暗製造出怕來,將我趕進母親的懷抱,讓我明白了黑暗的第一道旨意——生命不能沒有可以依偎的懷抱。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將傾注畢生精力,為自己尋找着一個可以依偎的懷抱。
三
再長大一些,大約五六歲的樣子,我學會了玩一種遊戲。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幾個十幾個不等,找一塊空地,一個夥伴被手絹蒙住眼睛,其他人四下散開(當然,是要有一定範圍的)。被蒙住眼睛的孩子開始黑暗中的尋找與抓摸。此遊戲名曰找朋友。倘僅限於此,這遊戲也無大趣,有意思的還在後面。被蒙住眼睛的夥伴如果抓住的是同性,他倆便稱作兄弟或姐妹,倘使抓到的是異性,就要扮作夫妻,到一邊去過上一會兒夫妻生活:小媳婦用泥巴做成餅子、窩頭,等着下地幹活回來的小丈夫享用,小丈夫拾來的一些柴草當作收穫的糧食,最後,他們用脫下的衣服包上半塊磚頭當做他們的孩子,一起抱着回娘家。(也就是重回到找朋友的遊戲圈裡來)。
每每玩這樣的遊戲,我總是爭着第一個被蒙上眼睛,雖時常弄出醜態,卻痴心不改。在黑暗中找摸自己的朋友是一件令人激動的事。
漸漸地,我發現常被我抓到的總是那兩三個人。印象最深的是兩個女孩子,一個小名叫妞子,長得很醜,性格潑辣,另一個叫華子,長得很美,有着一雙秋水般的眼睛。確切地說,妞子不是被我摸到的,更多時候,她是自投羅網(用時下的話說那叫「投懷送抱」),玩過家家時,也是那麼大喊大叫。華子則不然,她更多的時候是用那甜甜的淺笑和細碎的腳步引我上鈎,過家家時,她也是柔情萬種,溫婉可人。然而,無論是自投羅網,還是暗送秋波式的引誘,都是有意讓你摸到,不然,一個被蒙住眼睛的人無論如何是鬥不過睜着眼睛的。遊戲玩得多了,心裡便有了一個企圖,將來一定娶妞子和華子做老婆。一個為我幹活做飯,倘受了欺負就讓她為我出氣,這等事,自然該由妞子承擔。另一個整日陪着我,為我生一群漂亮的孩子,這自然非華子莫屬了。
長大後,妞子嫁了別人,華子甜甜的淺笑、細碎的腳步聲也漸漸遠去了,最終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當命運的手再一次蒙住我的眼睛,遊戲便又重新開始了,在一個看也看不見,走也走不出的圓里,隱約傳來甜甜的淺笑和細碎的腳步聲,象風,把生命的水份霧化成一朵潔白的雲;像夢,將一生的故事詩化為一個如花的笑靨。黑暗中,響起一串淚光閃閃的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我要找個好朋友。」
四
從小就羨慕會畫畫的人,總覺得那是一件極美妙的事。一條小河,一排小樹,一架小橋,被畫家挪到了紙上,比起那本來的河,本來的樹,本來的橋就好看了許多。畫家的手和筆定是得了仙氣兒,不然,他怎麼會畫出那麼漂亮的美人兒。
八歲那年,我進村裡的小學念書,除了認字、算術,還希望老師能教我們畫畫,然而老師始終也沒教。於是我對母親說:「我想學畫畫。」母親只讀過三年夜校,認不得幾個字,鞋底納得很精緻,但充其量也只能納出一個「福」字或「壽」字來。聽我說要學畫畫,母親說:「畫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媽教不了你。」我又去找父親,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的父親想了想,對我說:「我先教你寫字吧,把字寫好了,再學寫文章,把文章寫好了,再去學畫畫。」
從此,每逢父親從縣城機關回家,就在炕上放一張吃飯的方桌,點上一盞煤油燈,研好一池墨,鋪開一張舊報紙,手把手教我寫毛筆字。父親說:「寫字首先要練好筆劃,寫橫要平,寫豎要直,橫平豎直是寫好字的基礎,這跟做人是一個道理。」我想起春節父親寫對聯的事,就問他:「你寫得毛筆字怎麼不是橫平豎直,那些字我都認不得。」他笑了,摸着我的小腦袋,開導道:「我是說寫字要從橫平豎直練起,把橫平豎直寫好了,寫熟了,再學字體的間架結構,謀篇布局,然後再把你自己的個性加到字里去。」
父親的話我似懂非懂,練字的興趣也沒持續多久,一來是父親經常不在家,沒人教我,二來是我沒那份耐心。心想:畫畫跟寫字有啥關係,不練字照樣可以畫畫。於是,我開始用鉛筆畫畫,凡是我眼睛看到的就想把它畫出來,然而,我卻什麼都畫不出來,畫自家的房子,就是一個開了兩個方口和一個長口的方塊,還是一個歪歪斜斜的方塊;畫村口那棵老槐樹,媽媽說是雞爪子長倒了,更令我惱火的還是畫人,任我如何睜大眼睛,如何用心觀察,卻怎麼也畫不出個像模像樣的人來,我百思不解。我每天都和大大小小、美醜不一的人在一起,為什麼就不能畫出個人來呢?
不好意思再去問父親,就跟母親說:「我怎麼就畫不出一個好人來呢?」母親笑道:「傻小子,那叫畫不好一個人,畫人哪有這麼容易的,難着哩!」說到這裡,母親停了一下,爾後又喃喃說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然而,我依舊弄不明白,我眼不瞎手不殘,怎麼就畫不好一個人呢?
字沒寫好,畫沒學會,竟也稀里糊塗地上了大學,此時,我已完全失去了畫好畫的信心,也愈加理解了母親當初說的話是對的。
大一新年晚會,有一個遊戲很有意思,跟兒時找朋友的遊戲類似,用手絹把一位同學的眼睛蒙住,然後給他一支粉筆,領他到黑板前,請他畫一張人臉。
同學們爭先恐後,一展畫技。我也不甘寂寞,爭着讓同學蒙上眼睛,幾筆下來,在同學們前仰後合的笑聲中,我解下了手絹,黑板上是怎樣的一張人臉啊!兩隻耳朵一高一低,眼睛一大一小,鼻子和三根頭髮長在了一起,一張咧着的嘴長在了脖子上……
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想起那個新年晚會,我覺得在黑暗中畫出的那張人臉是我平生最得意的傑作。
五
失明以後,回鄉下老家住了四年。期間,除了家人,常與我做伴的只有一個人,他姓馬,六十多歲,村里人當面稱他馬先生,背地裡叫他瞎馬。叫他馬先生是因為他會算卦,據說還很靈;叫他瞎馬,是因為他也是一個盲人。這大概是我所以能接納他為伴的原因吧!
馬先生也是在二十幾歲上失明的。此前,他是一個鐵匠。每年秋收後,他和他爹推着打鐵的獨輪車,走遍子牙河兩岸大大小小的村莊,靠一手不錯的打鐵手藝,攢了一些錢,訂了一門親,就在他準備結婚的前一天,打最後一爐鐵時,一根被燒得通紅的鐵條在鐵砧上猛然彈起,蹦到他的臉上,一雙眼睛從此就瞎了。他爹臨死前拉着他的手,還在說着那句不知問了多少遍的話:「我怎麼就沒夾住那根鐵條?我怎麼就沒夾住那根鐵條?」
失明以後,馬先生學會了算命,學會了做飯,學會了一個人提着瓦罐,走幾百米路,拐六道彎,穿過三條胡同到村邊那口老井去打水。靠着這些,他活下來了。村里沒人說得清他是怎麼活過來的,因為他們連自己怎麼活過來的都說不清楚,馬先生卻知道他們是怎麼活過來的。村里人誰家聘閨女,娶媳婦,蓋房子上樑,都要請他給挑良辰,摘吉日,甚至誰家有了病人,遭了晦氣,不知日子該往哪兒奔時,也要找到馬先生求個說法。幾十年來,村里發生的一切變故及隱藏在這變故後面的秘密,都沒逃過馬先生那雙失明的眼睛。他是這村里一個孤獨的智者。黑暗讓他看清了隱含在光陰里的生命軌跡,黑暗讓他睜開了另一雙眼睛,引領他無聲無息,明明白白地活着,一直活到他有了一個後來人。
馬先生是在我回村半年後去看我的,沒人領路,是一個人從村東走到村西我家的。父親把馬先生接進裡屋,對我說了聲:「馬先生來看你了。」然後就退了出去,很知趣的樣子,像是在迴避兩個談戀愛的人。
跟對待所有來看我的人一樣,很機械地說了一句:「您坐吧!」然後就不再說話了,我早已厭煩那些我聽了不知多少遍的勸人話。我沒他們想象的那麼脆弱,當然也沒他們想得那麼勇敢,面對死亡,我還缺少足夠的勇氣,或者說,我還沒有活夠,至於失明後心中的苦,也不是憑几句勸慰的話就可以說沒有了的。
本以為馬先生也會那樣勸我,不料,他竟呵呵地笑着對我說:「這下好了,有人可以和我做伴了。」六十多歲的人,話說出來卻像一個小孩子,我有點煩他。即而,他又不知趣兒地說道:「眼瞎了沒啥,我瞎了這麼多年,不也活過來了嗎?」我不無鄙夷地回了他一句:「您活着幹嘛?」
「給人算命啊!」馬先生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我嘲諷地笑道:「靠騙人活着,沒勁!」馬先生一本正經地反駁我:「這可不是騙人,我給人算命都是教他們積德行善。他們有啥想不開的,我給他們破解破解,啥事拿不定主意,我給他們說道說道,讓他們心平氣順地活着,有啥不好?」從此,我和馬先生成了伴,常跟他聊天,聽他拉那把老舊的胡琴。
跟馬先生在一起,總有一種幻覺,仿佛置身於一個神秘的所在,身體似乎處於失重的狀態,生命的重量化做一種聲音,在空氣中飄飄悠悠,像斷線的風箏,掛在村口那株遒枝蒼乾的老槐樹上,然後,被陽光與風一點點撕成碎片。於是,關於黑暗的記憶活化成一隻只蝴蝶,翩飛的彩翼在黑太陽的光芒里閃爍着斑斕的色點,咿咿呀呀的胡琴在艱難微弱的喘息着,為這復活的記憶做着詮釋。
四年後,我收起那些記憶的碎片,向馬先生辭行,我說:「我又要走了。」馬先生笑道:「走吧,我給你算過命,你是水命,不走不流,水就死了。」
此後的日子,我時常在夜裡聽到一種聲音,咿咿呀呀,似有若無,如去還在。我想:馬先生又在拉他那把沒腔沒調的胡琴了。於是,又有許多翩飛的蝴蝶在黑太陽的光芒里閃爍着斑斕的色點,陽光與風又將一隻斷線的風箏撕成碎片,在無邊的曠野里飄搖,飛揚。 [1]
作者簡介
李東輝,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學畢業後不久因病導致雙目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