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小說《荷花澱》的通信
作品欣賞
安樂師範的文藝研究小組:
你們給我的信,由《文藝報》轉給我了。很感謝你們對《荷花澱》這樣的精細研究。對於你們提出的問題,我談一點自己的意見:
第一,你們根據文章中間有一句「女人們到底有些藕斷絲連」,就說我「有點嘲笑女人的味道」。
「女人們到底有些藕斷絲連」這一句話的上面下面還有文章。這一句是在一定的情節下面寫出來的。那情節是這些女人要去看她們的丈夫。既是寫的這些女人,我自然就說「女人們到底有些藕斷絲連」,這裡所說的「女人們」,是指小說里的那些女人,「到底有些藕斷絲連」,是指她們在當時的情況下到底有些牽掛她們的丈夫,這樣寫是可以的。如果不根據上下文,不根據故事發展的整個情節,單單摘出這一句話來,並把這句話理解成為「一切女人在一切的情況下都藕斷絲連」的意思,並根據這種理解說我「嘲笑女人」,說我「顯然是說明婦女在這方面更較男人為甚。同時也否認了這些『藕斷絲連』是青年們應有的情感,認為這是可恥的,是女人們特有的至少是較甚的卑鄙的弱點之一」,那就完全不是我的原意了。自然,我是應該把字句的意思表現得更明白一些的。
但是,如果為了避免誤會,把文章中的那句話寫成「人是有感情的動物,男女雙方都有些藕斷絲連,所以……」我想,你們也會覺得不很妥當吧?我以為看文章,應該從全篇着眼。在《荷花澱》里,我自認是對祖國的婦女同志們,抱着歌頌讚揚的態度的。即使寫了一句「女人們到底有些藕斷絲連」,我想女同志們也不會就抗議,因為「藕斷絲連」,從什麼字典上查,它也不是「女人們特有的至少是較甚的卑鄙的弱點之一」。
同時,你們根據文字中有一句「女人們尤其容易忘記那些不痛快」,就問:「莫非是她們的腦子比男人簡單嗎?」其實,《荷花澱》全文,和我的全部作品,都沒有說過女人比男人的腦子簡單。
然而你們的理由也是很多的,如你們來信所說。但請你們注意,我所寫的女人要忘記的事,並不是什麼「殺父之仇」,也不是什麼「亡國之恨」,要忘記的是找不到丈夫那點小小的不愉快。忘記這個不愉快,才能有利於民族解放戰爭。
忘記了比不忘記好。這不是證明她們腦子簡單,而是證明她們很會運用思想情感。問題在於為什麼加上「尤其」二字?天津市塘大中學初二乙翟鍾瑞同學也提出這個問題,他的理由是:「就女人的天性是比男人愛想事的,不痛快的事一般的是比男人難忘的。」現在,一併在這裡答覆一下吧。
這還是和上下文有關。問題在於上面有一句「青年人永遠朝着愉快的事情想」,下面接上一句「女人們尤其容易忘記那些不痛快」。就使你們懷疑:好像我把「女人」和「青年」對立起來,或者好像把女人從青年裡特別強調出來了。
這裡邊有強調的意味。因為是寫的女人,而又是在歌頌她們。我以為不能把男人和女人對比,問他們究竟誰忘記得快些。不分男女,誰思想開展,誰就忘記得快些,誰思想不開展,誰就忘記得慢些。既然寫的是進步的婦女們,所以說她們容易忘記是沒錯的。
但問題還在這個「尤其」上,為什麼她們就「尤其」?這是因為在我的印象里,解放區的女人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好說好笑,愉快活潑,所以就這樣寫出來了。這可以說我在生活認識上,還不夠全面,也可以說我在文字技術上還不夠確切,但並不是輕視婦女,嘲笑婦女。
第二,你們說我「拿女人來襯托男子的英雄,將女人作為小說中的犧牲品」。是因為文章中的一句:「……戰士們,正在聚精會神瞄着敵人射擊,半眼也沒有看她們。」
你們的理由是:「當然,被高尚的愛國主義精神所鼓舞着的作戰的人們是不能為自己的愛人而忘掉戰鬥的,但他們並非不愛自己的妻子。而作品中卻說『半眼也沒有看她們』,這是否暗示着水生這些英雄看不起這群落後女人呢?否則為啥不說是『沒有顧得看她們』呢?」
「半眼也沒有看她們」這一句,絲毫也沒有暗示着民族英雄們看不起女人的意思。你們也知道在大敵當前,間不容髮的當兒,青年們不能像在戲台下面一樣可以東瞅西斜,飛眼吊膀。既是非常緊張,我寫的一句「半眼也沒有」,就覺得比你們提出的修改辦法「沒有顧得」,更有力量,更能把戰士們的「聚精會神」形容出來。
因為隊長問:「都是你村的?」水生說了一句:「不是她們是誰,一群落後分子!」你們又說這是對女人的「嘲笑咒罵」,是給「遠來送衣的愛人以兇相」。
水生這句話可以說是嘲笑,然而在當時並不包含惡意,水生說話的時候,也沒有表現「兇相」。他這句話里有對女人的親愛。這並不等於給她們做鑑定,肯定她們是「落後分子」。
在日常生活裡面,夫妻之間是常常開這樣的玩笑的。
我們看作品,不能僅僅從字面上看,還要體味一下當時的情調,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只和概念理論對證,還要和生活對證,就是查一查「生活」這本大辭書,看究竟是不是真實,如果不是這樣,許多事情都是無法理解的。
第三,你們說:「不是鄭重地反映婦女們的事跡。在文章的最後,作者對女人們好像有些正確的積極的描寫……是作者為了掩飾自己的輕視婦女的觀點,不得不這樣。」
這是從你們的以上的觀點,最後達到的結論。我認為《荷花澱》是一篇短小的文章,它只能表現婦女生活的一部分。
在這個部分里,我覺得是鄭重的。當然「學習射擊」、「配合作戰」更為鄭重,但是這些內容還可以寫成別的作品,不一定都要寫在《荷花澱》里。就《荷花澱》這篇文章來說,它的重點並不在後邊那幾句抽象的敘述,那幾句敘述不過是補足文章的意義而已。
你們又檢查她們建立武裝的動機。以為她們說了那樣幾句話,「就勢必使人認為女人們雖然積極行動起來了,但她們總不如男人們偉大。」
我以為在一個具體的場合下,婦女說這樣幾句話,並不掩蓋更不抹殺她們素日的抗日要求。這個要求,就是你們說的「正義的偉大的基礎」。在這個基礎上,還可以有臨時的激刺,和臨時的影響的作用。
最後一個問題,就是水生叫女人說話小聲一點,我的意思是水生從軍,還有點擔心父親難過,我這只是從水生這一方面着想,就是說這樣一個青年,有時對自己的父親也可能有些感情上的牽掛罷了。
《荷花澱》只是一篇短短的故事,它不足以表現我們時代的婦女們的多方面的偉大的生活面貌。它只是對於幾個婦女的簡單的、一時一地的素描。它自然是有缺點的。我本來可以不談它。今天我所以詳細地和你們討論,是因為我看到,我們的同學在讀書的時候,常常採取了一種片面的態度。一篇作品到手,假如是一篇大體上還好的作品,不是首先想從它那裡學習一點什麼,或是思想生活方面的,或是語言文字方面的,而是要想從它身上找出什麼缺點。缺點是要指明的,但是,如果我們為了讀書寫字,買來一張桌子,不先坐下讀書寫字,而是到處找它的缺點,找到它的一點疤痕,就一腳把它踢翻,劈柴燒火,這對我們的學習並沒有幫助。在生活里或者不至如此,對於作品,卻常常是這樣的。在談作品中的問題的時候,往往不從整個作品所表現的思想感情出發,而只是摘出其中的幾句話,把它們孤立起來,用抽象的概念,加以推敲,終於得出了十分嚴重的結論。這種思想方法和學習方法,我覺得是很不妥當的。我們對一篇作品所以不能理解,或理解得不對,常常是因為我們對作品所反映的當時當地的生活缺乏理解和知識的緣故。但願你們不要根據這個說我反對批評。
總起來說,對於同學們這樣熱誠地關心我的作品,使我知道有這些同學在讀它,研究它,我是很感激的。但我希望同學們在練習批評分析的同時,養成一種實事求是的讀書態度。不知你們以為怎樣?
孫犁
1952年[1]
作者簡介
孫犁(1913年5月11日—2002年7月11日),原名孫振海,後更名孫樹勛,筆名有孫犁、力編、縱耕、余而立、土豹、原平、林冬苹、林冬平、芸夫、孫芸夫、耕堂、芸齋、姜化、庸廬、時限等,河北安平人,是一位中國現當代小說家、散文家。1927年開始文學創作。早年曾當過機關職員、小學教員。中國現代作家、散文家,「荷花澱派」的創始人,歷任天津日報社副刊科副科長、報社編委,中國作協天津分會主席,中國作協第四屆顧問,第五、六屆名譽副主席,中國文聯榮譽委員。1940年代發表的文集《白洋淀紀事》是其代表作。1950年代又發表了《鐵木前傳》、《風雲初記》等作品。2002年7月11日晨六點病逝於天津,終年89歲。[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