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窺的月亮(歐陽杏蓬)
作品欣賞
偷窺的月亮
廣州,五月雨多,動不動,毫無來由,就下一場,讓人淬不及防。六月,廣州暴曬,根本不用看到太陽和陽光,在走廊過道里,在廁所里,熱乎乎的空氣,都會把人蒸出一身汗來。白天熱,晚上熱,失眠就像一條鼻涕蟲在腦袋裡爬來爬去,渾身難受,卻毫無辦法。
好像,廣州的夏天就是這樣。
坐在沙發上,新買的沙發,還有淡淡的皮草味道。
陽台上,掛滿了衣服。
在公司里,很積極,工作上很主動。回到家,感覺頓時遲鈍了,得過且過,把所有的家務推到明天,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所以,自從在家裡住了半年之後,家就越來邋遢,越來越像倉庫,越來越像垃圾處理廠,我的忍耐力也越來越好,好到不動聲色,坦然了。
我想起了媽媽,如果她若在身邊,肯定一邊絮絮叨叨,一邊說着她認為是榜樣的人的名字,一邊擦地板,收拾門邊的快遞紙箱和撒落在四處的筆、筆記本和書本了。
我抬起頭,看了看陽台上掛得滿滿的衣服,各種衣服,冬天換下來的長袖毛衣還在晾衣杆上像個拉長了身子的鬼似的。我發現了一點什麼,陽台窗角上,怎麼會有白白的一塊?是對面樓房玻璃窗里的燈光?玻璃窗是一排一排的,不應該只有一塊啊。
我抱着好奇心走過去,我看到了,掛在窗角上的,是半塊月亮。
半塊月亮掛在窗角上,偷偷的打量着我混亂的生活場面。
找出手機日曆,哦,農曆初十。
我低頭計算了一下,我爹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整整一百六十天了。他走的時候,喉嚨里插着管子,插了四十八小時,什麼也沒說,唯一的一個暗示就是心電圖那條線拉直了。他走了,我不知道我該悲還是該喜。結腸癌、肺癌折磨他四年多,他卻一直沒有做好準備要離開我們,到非得離開的時候,他失語了。我之所以對他的離開耿耿於懷,正是因為他走得匆忙,沒有交待一下,所謂的沒有一句遺言,這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我跟着他是看過不少次夜裡的月亮的。
在湘南夏夜,群山披了黑衣就是猛獸聚在一起開會,所有的夜行人都會收緊腳步,怕驚動了它們。它們的同類——蛙、夜梟、狗,甚至老鼠,用不同的聲音交織出恐怖的聲音為它們遮掩。就是河邊、路邊熟悉的苦楝樹,這個時候,也顯得遺世獨立,對人間無動於衷了。
幸好,天上的月亮居高臨下,用它的孤獨撐起了頭頂的夜空,也在大地上播撒了它的憐憫,讓人有了影子,讓村莊有了安寧的樣子。我爹對這一些風景已經毫無感覺,他已經成了生活的挑夫,左肩換右肩,右肩換左肩,加速減速,每天都在疲於應付生活的常規安排和突然襲擊,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卻從不推閃躲讓。望一眼高天上的銀色月亮,也只有一句可有可無的感嘆:今晚月亮好大!他一直不知道,在跟着他後面的的那些夜裡,月亮給了我跟他同樣多的安全感。
終究,我逃了出來。
我不是為了自由,也不是為了理想。湘南的美,是他鄉永遠給不了的。但是,越長大,在家鄉就越壓抑;看着父輩的生活,就感覺不到未來的美好。年輕人的心裡不僅是有這些美就夠的,還需要恐懼,需要挑戰,需要冒險,需要在這一片土地上證明不了自己價值的空間。我要擺脫家、家鄉的控制,我要去遠方,為了一個庸俗的使命:在一個陌生的繁華的地方生活下去,破除掉舊的自我。
走的時候,父親不送我,他不反對,甚至贊成我離開家鄉,仿佛離開家鄉也是他的夢想。他的那種「你要走就快點走」的態度,讓我認為也是家鄉的態度。你走,不送。你回,只要進了寧遠的邊界,處處都是你熟悉的風景。
我媽慈悲心腸,愛兒愛女愛家,我離開,她總是自責地認為她沒有做好家長,為沒有滿足兒女需要的能力而感到悲傷,恨不得把家鄉都塞進我的行囊。兒行千里母擔憂啊……可我還是毅然決然的走了。孩子的未來,是父母永遠給與不了的。
我發誓我會回來。
當一個人在外面生活——不能說奮鬥——全中國的人都為了過上好日子在奮鬥,而我只是那個驚人的數字裡面可以忽視的那一部分,於社會於國家沒有貢獻,也沒有拖累社會和國家的發展,平庸的自食其力,晃過了二十年,一天天發覺,這他鄉永遠是他鄉,你用了二十年,再用二十年,你也只是過客,因為魂,拉在了故鄉,拉在了鄉間田野。
沒有值不值得這一說,人就是這麼一遭,留在家鄉的稻田裡,像我父親那樣,外邊的世界都沒接觸到,就算過了一生,沒有榮光,只有艱辛。平凡的人大多如此,卻內心安寧。他們做人的概念里,做人非如此不可。家和生存,是他們一生擁有的全部理想和自由。
而他鄉,把我變成了生機勃勃的人,即使現在很倦,接着還有失眠,這不會影響我的鬥志,不影響我設定目標。我的路,架空了,但還得要架下去,無論怎麼提心弔膽打晃晃,我都要堅持下去,因為我身後無人,直到橋墩出現——孩子們能承擔責任,那時,把未來交給他們,或許我才能緩下腳步。可以那樣嗎?我不知道。活着的使命的終點或自由的的終點是死亡,死亡還遠,在他鄉,我們怎敢停下擺脫生活羈絆的腳步?
來到這裡,我已經跟家鄉做了切割。
這讓內心隱隱作痛。
躺在床上,聽着空調機水口的冷卻水掉在牆垛上的滴答聲,我睜開了眼睛,從沒有拉嚴實的兩塊窗簾布之間,我又看見了月亮,居然泊在那條縫的中間,變紅了,它在墜落,它在為早晨的太陽騰出空間。它只是在墜落的過程中遇到了我,我是在偶然間窺見了它。我想起了「夜半鐘聲到客船」,它似乎為我與過去的決斷而臉紅。
掀開窗簾,城市上的夜空如掛了一匹深藍色的咔嘰布塗上了幾抹白灰。
馬達的喑啞的聲音在黎明前的黑暗裡更為低沉、密實。
這不是我想要的財富。
月亮瞥都不瞥我一眼,潛到了尖角頂建築後面,去統治另外的世界了。
我一籌莫展,如同我當時面對家鄉,可我已經無處可逃了。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