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孤獨(馬君成)
作品欣賞
傾聽孤獨
下午，書讀困了。信步出去走走，在校門口碰見了達吾德老漢，他坐在向陽的房台上曬太陽。早春的陽光暖洋洋地曬在身上，像是給人做全身按摩。他邀我坐下一起享受早春陽光。老人六十三歲了，當了一輩子精明人，現在已經有些龍鍾，陽光下他的臉黝黑而布滿珠網般的皺紋。
我說天氣一下子轉暖了，陽坡處草都露綠了。他一聽就高興，接話說可不是嗎，前天我看見院子裡的蔥綠瑩瑩地，已長出這麼高了，他張開右手的虎口向我比劃着。又說現在人生活這麼好，恐怕已到了頂峰了。接着便回憶起以往的生活。
「我當娃娃時，人挨下那餓，受過的那罪，想起來叫人害怕。我前天還跟兒子兒媳談起這事，我說娃娃現在生活都這麼好，你們都不要把糧食糟蹋地很了，小心將來挨餓。他們都頭擰得嗚兒嗚兒地，不愛聽。還說都是啥年代的事情了，怪你們就遇了那麼個時代，現在說那還有什麼意思呢。我們挨餓，怎麼可能，你們那老腦筋得換一換了。我着了一肚子氣，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還不如出來曬太陽，省得在家裡沒有人聽我說話——挨餓那幾年，人和動物都沒區別了，洋芋蔓、樹皮、野草、鹼土、樹葉、蕎衣什麼都吃，說個醜話，那時候人都有夫人，都各顧了各，全大隊沒有一個夫人養娃娃的。蕎衣是餵大耳朵的。你不知道那時候人沒啥吃，就吃蕎衣，過後臉上就撲籟籟地往起發，頭紅臉漲。隊裡的有個老漢，現在還活着，前幾天，在寺里做主麻時，我還開他的玩笑。那時候已是個大小伙子了，吃了榆樹皮熬湯，巴（拉）不下，撅着尻子媽媽老子地嚎着叫人給他剜一下，沒有一個人肯給他剜，嚎得那個可憐說不成。榆樹皮熬的湯熱了燙嘴，涼了就成了一塊子，吃了人就只能這樣。
「在糧庫里工作的方為民結婚時辦的宴席就是發給每人一片餅乾，席客們都高興得很，都說了不得，人家有錢人，辦宴席用的是餅乾，可是他們捨不得吃，裝在衣兜里空着肚子揣回去了，過了多少天，還逢人就夸，人家有錢人就是不一樣，宴席上吃的是餅乾！那時候的餅乾那個香，現在就沒有那麼香的餅乾。一斤餅乾是33片，我怎麼知道是33片的呢？那時的老商店老王經常叫我們一家人幫他們裝餅乾，數33片是一斤，數罷了就會給我一片。我揣在衣兜里，一點一點地掐着吃，放在嘴裡就化了。
「那時候工作的人能穿上一件四個兜的中山裝，再能在上兜上別一支筆就了不起地很了。那時在這個學校有個王老師，兩口子都是教師。每月領30塊錢的工資，他們倆個人攢錢買了一輛新紅旗自行車，那個威風，現在人就是把飛機坐上也不會有那種體會。當時那一輛紅旗自行車，就相當於從這個院裡開進了一輛一百多萬的寶馬，晚上推進房裡，白天推出來放在外面供人們參觀，人人圍着自行車讚嘆，一百五十塊錢，新鋥鋥地一百五十塊錢，王老師，你可惜嗎不可惜？人們問王老師，王老師只是笑。笑後便說，誰借我夫人我都借給呢，誰想借我的車，你就別妄想。說得大家都笑，王老師也笑，也沒有人真得敢借他的自行車，因為誰也借不起啊！
「我媽在農業社裡弄了一個犁轅子。沒處藏，就盤在炕沿上。我們都不知道。後來過了多少年，把那炕打了，發現那個犁轅子，我問要這種東西幹啥呢？我媽說，娃娃留着你們以後有用呢。我想她真是老糊塗了，以後的社會不知會怎麼變，留着那個有什麼用。但又怕人發現，我在大窯地上挖了一個深坑，把那個犁轅子又埋下去，後來，包產到戶了，那個犁轅子果然發揮了用場。不過那時，我的老母親已經無常了……」
這次傾聽過去好多年了，我到過不同的單位，達吾德老人總是托人向我問好，我常從親戚朋友那裡聽到他稱讚我是個好人。細想，只因我傾聽過他的嘮叨。
我想，人老了，總想嘮叨過去的事，因為他們寂寞，像我們的父母，晚輩總覺得聽着煩。如果你煩了，老人就再也不敢說了，他們的寂寞就成倍增長，儘管有兒有女，有家有舍，連個陪着說話的人都沒有。
原來，有耐心傾聽一個孤獨老人的嘮叨，就接近一個好人。
作者簡介
馬君成，回族。寧夏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