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花閒語(王軼智)
作品欣賞
侍花閒語
馬齒漸老，卻越界到了一個全新的行業。早九晚五的節奏，被「五+二」、「白+黑」替代；往日的知識技能積累，在全新的工作面前毫無價值；鎖定的人生路線，變得迷霧重疊。
卻愛上了養花。從一盆、兩盆，到堆滿了房間的邊邊角角，占據了陽台、箱頂，忽一日發現已被花草包圍。
起因是什麼，不知道。哪一天開始的，記不住。為什麼要這樣做，想不清。辛苦值不值，不計較。
但生活的內容就此改變。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花盆裡張望，土干不干、葉黃不黃，添沒添新枝，掛沒掛新蕾？原以為「把燭頻看畏曉催」，不過是古代無聊文人的無病呻吟，卻也不自覺地出現在自己身上。閒來無事，花草前面站站，已經成為了生活的一種常態。
這就象人生，一切未知，諸多不確定，不知道從何處來，不清楚到哪裡去。在庸庸碌碌中驀然回首，發現生活已經是這樣，已經不自覺步上了一個固定的軌道，雖然仍有諸多紛擾，但方向明朗。對不對，扔在身後，好不好，留待未來。
喜歡回憶過去，從養花中透視人生，大概是已過不惑的特有心境吧。是為序。
（一）愛在經不經意間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裡
不悲 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裡
不來 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裡
不增 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裡
不舍不棄
來我的懷裡， 或者
讓我住進你的心裡
默然相愛 寂靜歡喜
或許也有無奈吧，我更願看作是豁達。很奇怪，這首詩出自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之手。佛界高僧竟然把人間至情體會得這麼深刻，仔細想來，作為人，大家也差不了多少。差的，或許只是境界。從這個角度看，我更感佩高僧的超脫。
人生至境，是超脫，做到最難，尤其是愛憎上的超脫。
正如愛花。花之品種，千千萬萬；花之數量，億億萬萬。於億萬之中，偶遇並傾心，相念並相聚，丟不下、忘不掉，擁有方得安心，是愛。愛而思得，其情可憐。思得不得，暴力奪之，其心可誅。
得一株佳卉，澆水惟恐其少，施肥只嫌其薄。一日不見長則抓耳撓腮，逾期不開花即撥莖扯葉。用不了多久，花凋葉殘，一盆風景只剩下半盆黑土。原來愛也需要分寸，需要拿捏力道，不是有愛就會產生美好。
愛是生命的輻射，是生命之火。生命力旺盛，才能向外發散。否則，自顧不暇，那裡還能談得上愛。
但愛亦如火，太猛太烈，會焚天滅地，燒掉一切，也不會持久；如水，太旺太盛，持繼泛濫，滿目瘡痍，寸草不生。
或許正如高僧所言，殷切至念，不求回饋，默默付出。珍愛不求擁有，擁有而不占有。牽手，是際遇。相聚，是緣份。兩個生命的交會，不是合而為一，而是相互支撐。關愛和獨立，並不矛盾，可以並行。或許平平淡淡，方得長長久久。
（二）養花即養人
壓倒群芳，天賦與、十分穠艷。嬌嫩處、有情皆惜，無香何慊。恰則才如針粟大，忽然誰把胭脂染。放遲開、不肯婿梅花，羞寒儉。 時易過，春難占。歡事薄，才情欠。覺芳心欲訴，冶容微斂。四畔人來攀折去，一番雨有離披漸。更那堪、幾陣夜來風，吹千點。
(南宋) 劉克莊《滿江紅·海棠》
寫花即寫人。讀了不少詠花弄草的詩詞，再含蓄的字句，其實吟詠的也根本不是花，而是詩人自己，是詩人感物生情，表達自己的際遇和感情罷了。同一株花草，傷心的人看見它落葉，想到花要凋謝，可能就哭得一塌胡塗；得意的人看見它枝葉蔥籠，花開絢爛，可能就要禁不住喜上眉梢。哲學上歷來有兩派觀點，一種是性善說，說人生來就博愛，只是後天環境把人教壞了。一種是性惡說，說人天生自私，只是為自己謀福利。經濟學乾脆將人性自私作為前提，說人最基本的理性就是謀求個人利益最大化。人，到底是性善，還是性惡，是自私，還是無私，無法搞得清楚。把自然生長、天人共享的花草，禁錮在自家居室，似乎是印證了自私。但在冰寒雪封的冬季，養花人給花花草草營造了適宜生存的環境，一室春色，卻似乎又成了博愛。
養花不容易。家養花卉，多半四季常綠，誰想半年中守着枯葉敗葉？四季能夠常綠，可以肯定是來自南方。從廣袤的原野到寬不盈尺的小盆，從四季溫潤的南方到冬季酷寒的北方，偌大的環境變化，要讓花活得適宜，委實不容易。多肉、仙人掌、刺梅，愛干要少澆水，牡丹、海棠等是肉質根，不能積水，金枝玉葉、豆瓣綠喜水不耐旱，茉莉、梔子喜光，放在陰處就不好好開花，綠蘿、吊蘭，曝曬就要黃葉。施肥多了，葉子發黃，甚至枯死。養分少了，葉子薄脆，半死不活。有的花喜歡酸性土，鹼了葉子就發黃，有的花愛鹼性土，酸性高了就落蕾……，有時侯想，照顧花草，就象養育孩子，既不能忤逆了他的天性，也不能放任他的散漫。結果怎樣，只有到了最後才能知道。不是因為你下的本錢大，花的心思多，用的力氣多，效果就會好，可能有時侯恰恰相反。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不要把你的願望強加給人。
養花也是養人。花草生長的過程，我們的心智也會隨着成長。不知不覺中，你學會了順應天性，學會了照料，學會了等待，包括對待失敗，心緒會變得越加平和。既使生活有諸多不如意，站在花草前也會忘卻許多。
花養得好的人，一定是寬容的人，懂關愛的人，更會是個能承愛的人。
（三）茉莉幽香
荔枝鄉里玲瓏雪，
來助長安一夏涼。
情味於人最濃處，
夢回猶覺髻邊香。
（宋）許裴《茉莉花》
偏愛茉莉。是偶然? 入手的第一盆花，就是茉莉。
愛上茉莉，起初不是因為它的香。是嘆服它的繁盛，叢叢籠籠，繁密的枝，茂盛的葉，起初細細的幾枝，不用多長時間，就伸展得滿盆滿眼。驚嘆於它生命力的強大，細如香，粗如棍，隨手摺來，插到土裡，不幾日就能生根發芽，開枝散葉。滿意於它的樸實，多數花澆清水才能養活，茉莉卻不計較水質，隨手一澆，就能吐綠生香。
愛看茉莉的花。小小的花蕾，重重疊疊。出乎意料就開了，密如繁星。剛開時雪白粉嫩，嬌艷欲滴。豆粒大的花，就象玫瑰般絢爛，一色絕白，如天降仙子，可是又是千百個仙子同時降臨？幾天後仙子又換了衣裙，初則淡紫，色澤漸深，又轉為深紫。顏色深淡不同的仙子，就在蔥綠中嬉鬧。近兩個月，它就這樣開的開，謝的謝，鬧騰着，不象有的花，也開得好看，不過絢爛就是那麼幾天。茉莉真是花中至品，一開就是幾十天，一年能開三、四次，當你遺憾花期己過的時侯，又一輪竟驀然盛開了。
抵不過香的誘惑。那種香，清清淡淡，卻能深達心脾，瞬間讓人覺得飛離了俗世。細細悠悠，卻能彌散每個角落，不象丁香，丁香太甜，不象梔子，梔子太膩，也不象檸檬，檸檬太淡。茉莉，香得雅致，香得綿長，香得深邃。既使扯下幾朵，沖入水中，飲入腹中，也口齒留香，神智為之清爽。茉莉香得透徹，更香得健康。
遷居到了市里，裝修了新居。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一盆茉莉，放在小小的飄窗台案上，正在盛開，瞬間覺得空落落的房間有了生氣，滿屋甲醛摻和的裝修味道被排擠得無影無蹤。花季過了，葉子卻也落了，枝幹也逐漸乾枯。莫名懊惱，不明就裡。又先後買了兩盆，一盆是從網上，是老樁，我懷疑第一盆受了花商的欺騙，買時沒有給我栽好，決定自己栽，自己選盆，自己配土，用生根液泡，一絲不苟地栽，細緻入微地照看，發了幾枝新芽後就不見長，小小的葉片乾枯後，拔出來查看，根己經發黑，滿腹怚喪中只好丟進垃圾箱。另一盆，購自花市，是小苗，覺得應該萌發力更強，也長了新葉，也開了一季花，但不多，不到三個月也葉落枝幹了。
其實，養第二盆的時侯，我己經明白，新居室不宜於養茉莉。「曬不死的茉莉」，茉莉不怕炎炎烈日，不怕高溫炙烤，就怕沒有陽光的照射，偏偏我住在高層，偏偏沒有陽台。只是不想放棄，渴望就是不開花單是賞葉也好啊。但第三盆還是沒有養活。思忖再三，我想清楚了，我放棄了。在這處住宅居住，我最好不要想養茉莉。也因此明白，有些事，不是渴念，就能實現。有的目標，不是努力，就能達到。有些放棄，比追求更值得讚賞。
還是愛茉莉，初夏的花市上，茉莉前往往駐足良久，摸摸葉，看看花，聞聞香。但終究沒再買過一盆茉莉。
（四）梔子飛黃
雪魄冰花涼氣清，
曲闌深處艷精神。
一鈎新月風牽影，
暗送嬌香入畫庭。
（明）沈周 《題梔子花》
不喜歡高大的花草，比如橡皮樹，也不喜歡虬勁的花草，比如榕樹，也不喜歡草本花，比如海棠。喜歡枝葉繁榮、開花散香的灌木，比如茉莉。梔子是另外一種。
梔子也喜歡陽光，但不象茉莉那樣超喜愛。因此它活着，己經兩年。但長得很不好，因為黃葉。
也許一開始就做錯了。養花時，我是做了功課的。種花是要翻盆的，小花種小盆，大花栽大盆。花長大，就要移栽到更大盆中。喜歡買小苗養，因為享受照料下花卉長大的過程。入手小小的一棵梔子，倒栽了一個較大的盆中，因為知道梔子生長迅速。兩年了，杆雖粗了些，枝雖多了些，變化有卻沒有多大。也許是盆的原因，但花的狀況不好，終究沒敢給它換個小盆。
起先葉子就不多，後來就逐浙變黃，只剩下頂端的幾片。細細查看，是介殼蟲。買了普通的家用花卉殺蟲劑來，噴了幾次，沒有用處。花商推薦了一種，說效果好。仔細讀說明書，說毒性強，濃度要掌握好。沒有精密的量度工具，小心謹慎地兌了水，噴了一次，第二天看確實少了。沒高興幾天，發覺蟲子又爬滿了葉柄間。不敢再噴藥了，怕毒死梔子。決定用原始的辦法，手捉。小心翼翼扒開葉片，用兩根手指一隻一隻地捉，弄得滿手粘液。不知經過幾次後，蟲子幾乎絕了跡，枝頂也萌生了新葉。
但葉子還是黃。花草黃葉，原因很多。有水黃，肥黃，曬黃，還可能是土黃。曬黃肯定不是，我家偏陰，梔子又喜陽。是肥黃？灌水澆盆，葉子越加發白。懷疑是水黃了，開始控水，嚴格按照「不干不澆」的原則，寧可澆水晚一些，也不早一分，綠沒增加，葉尖開始變枯。只能是土黃了，梔子愛酸性土壤，PH值最好是4.5左右。就時常丟一點硫酸亞鐵，有改善，但不大，因為怕濃度太大，把花給燒死了。在網上查了很多資料，很多網友都建議用食醋，比較安全，營養也更豐富，效果比較好。要不含鹽的醋，於是選了白醋。澆水時滴三、五滴，噴水時摻二、三滴，滿屋子泛着醋味，總象有菜葉在發霉。梔子的葉子開始有點綠了，綠己從葉脈向葉片擴散，有的葉片竟然全綠了。
儘管緩慢，但畢竟在變。或許一、兩個月後，我的梔子會和別人的梔子一樣繁茂。既使不一樣，我也心安。畢竟世界太大，我們無法把控，既使我們身邊小小的世界，也不會就隨了我們的心愿。但曾經用努力去改變，既使很小，起碼證明了我們的存在。
期待花開，梔子花開，我的曾經黃葉，歷盡折騰的梔子。
（五）一花一世界
生命，是一樹花開，或安靜或熱烈，或寂寞或璀璨。日子，就在歲月的年輪中漸次厚重，那些天真的、躍動的、抑或沉思的靈魂，就在繁華與喧囂中，被刻上深深淺淺、或濃或淡的印痕。
余秋雨 《幸福一直在路上》
養多肉，是因為女兒。起先並沒有在意多肉，覺得太單調。正值女兒面臨高考，她提出要養多肉。不想影響她的情緒，就和她在網上共同選購了幾株，栽在一個盆里。開了頭，就先先後後或買或要，竟成了養的花中盆數最多的一種。
實在說，多肉養得並不好。澆水過勤，造成了徒長。意識到己經遲了，莖幹本沒有木本強韌，耷拉下來，很不美觀。但觀音蓮是例外，層層疊疊長上去，確實象菩薩的禪座。
卻因而發現了個秘密，多肉的小葉片不小心弄下來，不幾日就會生根，葉柄處冒出一朵小多肉。既使幾十天不澆水，也可以活着，不斷長大。小小的盆中，大的多肉爬出盆，小的多肉不斷滋生，腦袋擠擠擦擦，探頭向盆外張望。
高考，女兒卻失誤了。第一天的兩科都沒有考出平時的水平。妻子堅持要讓她復讀，看着女兒高中三年堆得幾乎和她一樣高的書本，我退卻了。六年中學，女兒幾乎就埋頭在書本中，不出門、不上街，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不愛衣服，從不打扮，也不和人交往。家裡有客人來，也不和人打招呼，一天悶在房間裡。千呼萬喚出門來，只是尷尬地笑笑。一點社會能力都沒有，真怕再念一年沒日沒夜的高四，徹底變成書呆子。於是力主不復讀，堅持讓她上了大學。雖然也上了985，但學校很一般，去了一個很偏遠的省份。
一年了。網上報道校車側翻，有二十幾個學生受傷。立刻撥電活，沒接，回短信說，在上課。晚八點再撥，還是未接，說在合唱。晚十點後，終於回了電活，聊了一些雜事，最後說周末要去做家教。學校在一個鎮上，補課的孩子在縣城，三、四十公里，還要倒幾次車。現在是五一了，和她聯繫，問她放假三天怎麼安排，回覆說兩天下午去家教，剩下一天準備轉專業申請。昨天和她聯繫，說孩子的家長想讓她三天都去補課。琢磨下，應該效果不錯，孩子和家長比較認可。仔細想，離高考都不滿一年，女兒的變化竟這樣大。參加了三個社團，還高分通過了英語四級考試，自己操作轉專業，又自力更生去做家教，一年前想讓她走出家門見個人都難。
到什麼階段就該放手讓孩子去做什麼。有時侯覺得孩子什麼也不會，最後什麼也沒學會，是家長沒給孩子自主的空間，沒讓他自己去做。就象養的多肉，用自己的願望，扭曲了天性，給得更多，反而長得很差。給孩子一定的空間吧，學會知識，是一種長進，學會學習，才上升為能力，學會生活，才是最終的目的！ [1]
作者簡介
王軼智，全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河北省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