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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性躍剛(魏麗饒)

佛性躍剛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佛性躍剛》中國當代作家魏麗饒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佛性躍剛

(一)

雨說停就停了,天邊「嘩」地亮起來。雞們試探着鑽出柴垛,在打麥場上踅摸蟲子吃,搖搖晃晃,醉漢似的。狗兒們「沙沙沙」地從西頭躥出來,一股腦朝東出了村。雨水剛洇下去,村道上就開始有人走動了。三三兩兩,手插褲袋的漢子們。有的打着口哨,有的叨根紙煙。

「路上許是能走咧!快去挑擔水來,等着做晌午飯哩。」躍剛娘立在屋門口,視線跳過院牆望望天邊的亮,又收回來看看院子裡濕透的地面。躍剛「嗯」了一聲,但他並沒有從炕上坐起來。他每天到老井上往回挑七八擔水,這一路溝溝坎坎、坑坑窪窪,再清楚不過了。這會兒,祥大娘家東邊的土坡上還是一坡稀泥,滑得很呢。

(二)

放學的時間早就過了,村小院子裡還積着一池洪水。孩子們實在耐不住餓,見停便一個個從教室跳出來。捲起褲腳往水裡一踩,竟淹到了大腿根兒,於是又趕緊縮回去。眼見這水一時半會排不走,老師就讓三年級的大孩子們用課桌搭起了「臨時橋」。學校院子是個深坑地,只要過了門洞,一出大門就可「上岸」。就這樣,小學三個年級的學生順利回家了。剩下幼兒園的七八個孩子,個頭不及課桌高,新調來的年輕女老師又比較謹慎,硬給攔了下來,等院子裡的積水排淨才放走。

村西頭地勢高,路越走越容易,柳家架(地名)的三個娃娃拉拽着趟進了明晃晃的陽光里。溝斗(地名)有兩條路可選,要麼抄近道,從老井旁邊的直立坡溜下去,往東走一段,往南經過蘆葦盪,上個慢鏟坡就是了。也可以繞到村口沿柏油路走,遠是遠了點,但清清爽爽,不和泥,不粘水。這大雨天,孩子們果斷選擇了後者。

村小地處麻糊村東西向正中間位置,家住學校下方的姐妹倆,離學校最近,上學放學也該是最省事的。繞遠一點,東西兩邊各有一個大坡,路寬敞,要好走得多。倘若圖省事,還可以從鄰居祥大娘家豬圈旁的小坡道栽下去,三五分鐘就到家了。姐妹二人出了校門,先到自家屋頂上看了看。院子裡靜壓壓的,大門緊閉着。雞不在,貓不在,梨樹底下的積水還沒洇干。豬圈裡蓄滿了糞水,也不見那兩頭黑豬。廚房頂的瓦松被雨水沖刷得新嶄嶄的,在陽光下發出油亮的光澤。姐姐仔細留意了一下煙囪,悄無聲息。約莫母親早已擀好麵條,熄滅柴火,只等她們回去就下鍋呢!「小坡道肯定很滑,西頭坡上又被人們倒滿了煤灰。就走東頭吧。」「好!」在這兩個孩子之間,姐姐素來有絕對的領導權,妹妹總是這樣毫不假思索地響應。

平日裡,她們偶爾也會走東頭。跟溝斗的小夥伴嘻嘻哈哈一道下了坡,就分開了。溝斗沿蘆葦盪往南,姐妹倆朝西折回來。折回來的這段路,嚴格說是兩片玉米地之間的一道水渠。常年從村西頭下來的雨水、空山水都是流經這道渠,再往東匯進寶鋒湖。

坡道被沖刷得乾乾淨淨,路面伏上一層細細的濕泥沙。姐姐側身走在前面,右手牽着妹妹。她先往平整的泥沙里踩下一步,再回頭看着妹妹把腳放進自己走過的腳印里。這時姐姐嘴裡喃喃着「慢慢的。」像是提醒妹妹,又像自言自語。身陷這樣稀軟濕滑的爛泥窩裡,她內心是有點膽怯的,但在妹妹面前,又實在不甘示弱。一陣風從蘆葦盪里鑽出來,撲向她們,卷着一股潑辣辣的土腥味。「姐姐,快看」妹妹驚恐地指向坡根。只見來自玉米地里的無數股泥流,在此處匯聚後,又一路朝東向村口的寶鋒湖翻滾而去。腳下的泥沙越來越稀軟,姐姐猶豫了一下,想嘗試退回坡頂,卻打了個趔趄險些滑倒。她捉緊妹妹的手,打定主意勇往直前。不料剛剛跨前一步,泥水就直接將兩人拽進了洶湧的洪水裡。

(三)

至今無法形容。在災難面前的無力感。

說到底,姐姐畢竟大了一歲。起初她還掙扎着在水裡淌了兩步,後來才被卷進洪流。妹妹卻是直接就被抬起了雙腳,身不由己地跟着洪水的節奏向東翻滾。對姐姐來說,這是她記憶中最痛苦的畫面。眼睜睜看着妹妹在渾濁的泥水裡時隱時現,夾雜着麥糠的泥漿灌進她的耳洞,又從她的嘴裡大口大口地吐出。每有喘息的空檔,她就大聲喊「姐姐」。這讓五歲的姐姐突然變得頂天立地,變得無比清醒,無比鎮定。她突然意識到,方才明明將妹妹死死揪着的,這會手裡卻空了。任憑她怎麼抓摸,也抓摸不到可憐的妹妹。救命啊!姐姐聲嘶力竭地喊着,無奈聲音被洪水吸走了,根本傳不出去。救命啊!她仍舊調度體內全部的力量哭喊,她在喊全世界,更是在喊自己。救命啊!救妹妹的命!她不能這樣眼睜睜看着妹妹受苦。當姐姐不知第幾次被浪濤掀出水面時,土黃的水面上竟好半天沒有妹妹,連小小的黑腦袋也沒有了。她伸手想去拽一把蘆葦,可手剛要碰到蘆葦葉,「魔鬼」的舌頭就再次襲卷而來,又將她吞了下去。然而這次是幸運的,洪水竟仁愛地將她衝到了妹妹身邊。她捉到了妹妹的腳趾。她像在漆黑的夜幕下尋見一顆星星,儘管遙遠,儘管微弱,但足以將她的宇宙點燃,將她的世界照亮。她緊緊揪住那根腳趾,吃力地拖。拖過一條腿,一隻胳膊,一個小腦袋,拖過一聲痛苦的「姐姐」,拖過一個仁慈的世界。「別怕!」姐姐看着那張糊滿泥漿的小臉,居然幸福地感恩地微笑起來。別怕,活着就好。別怕,還在就好。此刻,她將妹妹牢牢地箍在自己身上,洪流瞬間渺小了許多。只可惜她們已經被卷到了蘆葦盪的東南角,馬上就要匯進漫無邊際的寶鋒湖了。那可是個要人命的地方啊!一億多立方米的蓄水量,隨你舀起哪一瓢,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姐妹二人澆滅。

姐姐絕望地環視周圍熟悉的山水,樹木,房屋和莊稼。萬般親切,又萬念俱灰。

(四)

此刻,姐姐所有的努力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把妹妹的腦袋托出水面。她必須做到,只有這樣妹妹才能呼吸。雨後的陽光像初生的嬰兒般,吸引着村莊和大地。卻又像一個失明的盲者,怎麼也看不見災難中的妹妹和姐姐。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一個人從坡上走了下來。儘管離得很遠,隔着渾濁的水浪,但她們一眼就將他從稀泥坡上拔了出來。他穿着高筒雨靴,雙手反剪,背微駝。紅通通的臉膛上,糊着一臉絡腮鬍。是他,村子裡最懶的漢子。四十多歲的光棍兒,這會兒不知從什麼地方閒逛回來了。他要淌過這洪流,往南上了慢鏟坡,回他那走風漏氣的破窯洞去。姐姐趕緊撕開嗓門喊,「秋秋——秋秋——」「秋秋哎——秋秋——」一聲緊接着一聲,就像好不容易才扯住一根彈力很足的橡皮筋。明知這點拉力微不足道,卻仍舊拚命在拽,哪怕扯斷,也決不能失了手。可惜那人絲毫無動於衷。他聽到自己的名字,只是循聲朝這邊望了一眼,就又低頭操心腳下的路去了。

妹妹顯然已經筋疲力盡,她耷拉着的小腦袋,時不時蘸進洪水裡,又漾出來。就像浮在她們家飲牲口槽里的破皮球一樣,毫無生氣,隨波逐流。「秋秋哎——秋秋——」姐姐的喊聲不敢間斷,他必須叫醒這個在生命面前沉睡的人。她不知道這個男人的大名,村里人明明都這麼叫他,可他這會卻像突然不叫「秋秋」了似的,毫不理會。

妹妹是再也沒力氣去幫姐姐喊一聲「秋秋」了。此刻她還能做的,就是每隔一陣子吃力地看一眼姐姐。用這一眼來告訴她,自己還活着。這時姐姐就知足地笑了,她邊笑邊更加賣力地喊「秋秋——」。苦澀的知足的笑容從她臉上擰下一大把泥漿和淚水,撲嗒嗒滴進身前的洪流里,剛擊起一個小漩渦,就被沖走了。她清楚地知道,那是衝到寶鋒湖去了。

秋秋像他四十多年來活過的每個日子一樣,慢條斯里地從坡上走下來。儘管他的步伐極其緩慢,但足夠把孩子們的眼神給點亮了。而且他每走近一步,孩子們的眼睛就被擦亮一遍。來了……終於來了!他淌在蘆葦盪旁邊的洪水裡,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姐姐的心不知從空中什麼地方頓時落了地,終於不怕了,她居然能在流水裡站定了。她激動地用手指去拔妹妹的眼皮,「快!快看!秋秋來了,我們得救了!」姐姐一邊喊妹妹,一邊抬頭去看秋秋。他馬上就要走到跟前了,她們就要得救了。

然而,你道麼?秋秋他……他居然不是來救兩個小女孩的。當他從她們身邊經過時,絲毫沒有一點動容。只輕描淡寫地看了一下,就像看漂浮在水面上的麥糠一樣。然後就若無其事地往前走了。他的腳步自始至終沒有變快,也沒有變慢。一步一步,把孩子們眼睛裡的光亮徹徹底底地踩滅了。

姐姐再次呼喊起來。不,她喊得比方才更加歇斯底里。「秋秋——救救我們吧!秋秋——求求你!秋秋呀——」姐姐失聲了。

秋秋終究是上了慢鏟坡。頭也沒回。

(五)

在絕望的流水聲中,孩子們靜靜地合起了雙眼。她們不再哭喊,也不再看這個無情的世界。她們像睡着了似的,將腦袋垂在水裡一動不動了。

風冷颼颼的,從蘆葦盪里鑽出來。姐姐緊緊地抱住妹妹,讓她的身體盡可能貼着自己。她把她的頭卡在自己的右肩上,這是能為妹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她不再說話。洪流一會將她們吞沒,一會又吐出來,像淘洗着兩件糾纏不清的舊衣裳。然而,就在這兩件「舊衣裳」身陷絕望時,奇蹟發生了。姐姐的腳下踩到一樣東西,實實在在的,能夠支撐起她身體的東西。她的涼鞋早已不見了,那是媽媽在六一節新買的涼鞋。此時腳底被扎得生疼,但她顧不得這點疼,她驚喜地發現,是草。對,就是那叢馬蘭草。她記事起,這個地方就長着一大叢馬蘭草,春生秋謝,瘋長起來簡直比她還高。她頓時打了個激靈,這是一根救命的草啊!「抓緊它!不要鬆手。」姐姐大聲下了「指令」,同時自己先攀在那碩大的草叢上給妹妹做出示範。

她們的上半截身子露出水面,世界又一次安靜下來。老井那邊傳來「吱呀吱呀」的轆轤聲響,緊接着是洋鐵皮桶丁零噹啷。是躍剛。躍剛終究耐不住他娘的催喚,心不甘情不願地挑桶來到了井台上。十八九歲的後生是有性子的,娘越催得急,他就越磨蹭。這會剛下過雨,村莊新嶄嶄的,躍剛乾脆把扁擔一撂,坐在石槽上手搭涼棚賞起了風景。遠山近水,無不沁人心脾。過了許久,他才發現遠處洪水裡混濁不清的泥孩子。這個發現使他像觸了電一般,抬腿就沿直立坡衝下去。儘管是個細長精壯的年輕後生,但稀爛的泥漿還是把他拖得東倒西歪,好不容易才來到洪水匯集的地方。這時他終於看清了,是兩個半蔫的小姑娘。來不及多想,躍剛幾個跨步淌過去,像拔濕地里的胡蘿蔔似的,左右手各拔起一個孩子,夾在兩側腋下,疾步朝村小正下方的人家去了。

這真是個要人命的事情!躍剛才推開街門,側身擠進門洞,就聽得孩子母親一聲驚呼「主爺呀!」她在院子裡癱倒了,父親、奶奶聞聲從屋裡跟出來。躍剛徑直把孩子們送回屋,這屋裡便亂作一團。

誰也不願相信吧?那個無能為力的姐姐就是我自己。可這是事實。有幸在小小年紀就切身體會到命懸一線、死裡逃生的滋味,得到上天的悲憫和恩澤,也懂得了絕地逢生後的感恩和慈悲,儘管只有五歲。

當我從昏迷中醒來時,已是深夜。我和妹妹並排躺在炕上,炕角放着一盞煤油燈。我睜開眼好久之後,才看清燈光背後暗影里的人。奶奶,父親,母親還有年輕的女教師。起先他們沒有發現我醒來,各自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十分凝重。魏老師大約十八九歲,扎着兩條長辮子。平時她是個極活潑愛笑,又很注重打扮的人,今晚卻蓬頭垢面,神色慌張。「魏老師!」我輕輕喊了一聲,她驀地從昏暗的燈光里跳起來,撲到炕前,「你醒了?」從她的神情里我簡直能看到她的心臟跳動得有多麼厲害。見我神志清晰,能說會笑,大家才稍稍放下心來。奶奶去盛西紅柿雞蛋湯麵,父親摸了摸我的額頭,母親緊緊捉住我的手,一秒鐘也不離開。魏老師帶來月牙形的蛋糕,她問我要不要吃一點。儘管每個人都輕聲輕氣,但屋子仍感覺鬧轟轟的。沒一小會兒,妹妹也醒了。她才醒,就「哇」地一聲哭嚎起來,哭得決裂而悲痛。「姐姐……」她小小的身子在我旁邊哆嗦着抖得厲害,母親趕緊翻身上炕,抱起妹妹,把她緊緊抱在懷裡。

這時,我心底感到一陣無法言說的酸楚。嚴格來說,五歲的年紀是不懂得這份酸楚的,然而卻是真實地感受到了。是啊,這輩子誰都不會知道,在生死面前我們經歷了什麼。我背過身去,忍不住默默流起了眼淚。冰涼的淚水划過太陽穴,在髮際處洇進秕谷枕頭裡。「妹妹……」我在心裡輕喊着,輕喊着這個與我生死與共的小人兒,不知不覺又滑入了夢鄉。

(六)

母親蒸了兩鍋白生生的白面大饅頭,又去村口供銷社買回兩瓶桔子罐頭,扯了二尺紅絲布。打點好滿滿一簍子,用好看的花毛巾蓋起來,拎上往西頭躍剛家去了。

看樣子,母親是打算正式地,隆重地,誠心誠意地,好好對躍剛感謝一番的,不料躍剛一家子太不當回事了。他們該上山上山,該下地下地,誰也沒留意母親的行為,更沒有因為這正兒八經的謝禮而打亂日常。他們誰都不認為躍剛這回幹了一件多麼積功修德的事。

「這是個甚事哩!還謝啥!」躍剛娘很不好意思地推讓着。

「不是躍剛孩,我這倆閨女……」母親說着又抹起了眼淚。她這是真的後怕,水火無情,要起命來可是不跟人商量的。然而,躍剛對我和妹妹的救命之恩,就被他娘這般輕描淡寫地推搡過去了。

謝罷躍剛,母親又到寶鋒湖畔燒香磕頭,到蘆葦盪燒香磕頭,到那叢馬蘭草跟前燒香磕頭。最後實在不知還該感謝誰時,又把我和妹妹叫到院子裡,跪下給日頭老爺磕了三個響頭。在一個沒有太多文化的農村婦女心裡,磕頭是最神聖和崇高的事,也是最心甘情願的事。因為老天爺從來不拒絕,這頭只要磕,他便收下了。也就意味着,只要你求,他就應了。他不光應了你祈求的事,還和你結下了人情,日後有什麼災災病病大小不順,自會多加關照。因而在我和妹妹磕完響頭之後,母親跟日頭老爺嘮起了家常「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哩!老天爺日後多照應些。」「還有躍剛孩,保佑孩……」母親一時竟想不起要保佑躍剛些什麼,「咳!就保佑出入平安,身子壯實。」母親為自己能在關鍵時刻想到這麼關鍵的內容而興奮不已。圓滿的祈禱之後,母親滿意地回了屋。

前腳才剛跨進門檻,母親又急慌慌折了回來。「撲通」重跪在日頭老爺面前,「老天爺呀,忘了最要緊的哩!還得保佑俺躍剛孩將來說個好媳婦。」說罷,母親又不折不扣地補磕了三個響頭。

我坐在不遠處的花牆上,看着這滑稽的一幕,覺得母親十分可笑,卻又不敢作聲。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只蜜蜂,在我跟前「嗡嗡」地繞了兩圈,又湊到新開的一簇柳葉梅上忙活開了。我突然就琢磨起,老天爺應該給躍剛說個怎樣的媳婦。「嗯……」我一這樣思謀,便有無數個躍剛蜂擁而來,擠在了眼前。黑瘦老實,勤勞能幹,個子高,人精壯。挑水的,打柴的,割麥的,揚場的……我把麻糊村能拿得出手的好姑娘,挨個挑來跟躍剛搭夥幹活。不是模樣配不上,就是手頭不利索。那隻蜜蜂從柳葉梅上繞過來,在我眉梢前嗡來嗡去,我實在顧不上搭理。眼見麻糊村是沒有能配得上躍剛的姑娘,其他村的我又不熟悉,誰知道老天爺熟不熟哩!哦對了,村東的柳柳倒是跟他年紀相仿,生得俊俏,人也機靈,可惜心地不善良,這一點村里人都知道的,起碼配不上躍剛。躍剛是個多麼善良的小伙啊,否則我哪還有在這裡給他挑媳婦的命?這麼說,我真應該給躍剛做媳婦。就像母親伺候父親一樣,給他洗衣做飯,跟他下地幹活,替他孝敬爹媽。可是,年紀相差太大了,差十多歲哩呀。我懊惱地剜了一眼那隻蜜蜂,又狠狠地朝它吹了一口。它非但沒有惱,反而嗡嗡得更歡了。無奈,我只好從花牆上跳下來,給老天爺磕頭,「老天爺,你讓我快點長大吧,下回買了冰棍兒我咬一半給你。」

可惜, 還沒來得及長大,也沒跟任何人說起過這事,更沒告訴躍剛,我就離開了村子。十歲那年,我到鎮上讀書去了,村裡的事離得越來越遠。不知在哪一年,老天爺根本沒和我商量,就給躍剛說了房好媳婦。果真不是麻糊村的,是鄰村一個姑娘,又賢惠,又溫良。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懷裡抱着一個小小的嬰孩,眉眼像極了躍剛。按理說,十多歲的女孩子家應當是該懂得一星半點小情愫了,但我對躍剛媳婦絲毫沒能生髮出一些些醋意。反而發自心底感到很欣慰。對嘛,就是要這樣的好媳婦才能配得上躍剛,我怎麼能有把握將來自己也長成這般賢惠溫良?

(七)

村里人都說,躍剛是個好人。在麻糊村,好人是個最樸素,也最極致的讚詞,卻又沒有具體的標準。可以是勤勞善良,進退有度,也可以是面善心慈,待人寬厚。至於躍剛究竟怎麼好,我沒有細做思量。約莫就像我始終覺得馬蘭草是最好的草一樣,因為它曾待我慈善溫柔。我想,躍剛定是做了許多令人溫暖的事。因為人世間的善良,在年少時就已根植進了他的骨子裡。村里曾有一座古寺,寺院不大,但在村民心中是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的象徵。大約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時遭到破毀,夷為平地。即便舊址只剩荒蕪一片,近百年來村民們仍舊反覆重建,香火不斷,為麻糊村留住一份逍遙於塵世之外的悠然。前幾代守寺者基本都是孤寡老人,只有到了躍剛這一代,他三十來歲便主動擔起了這份職責。在農村,是極少對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定論好與不好的。能被麻糊村人授予「好人」稱號,也絕不止這一點善心善行。事實上,並沒有誰認為躍剛修寺守廟還需要大肆歌頌,就像躍剛從不認為救了我和妹妹的命,是多麼偉大的舉動一樣。離開以後,我回村待的時光很少。至於躍剛究竟還有別的哪些好,我不曾聽說,也從沒有細問過。連見面都極少有了,偶爾在村道或集市上遇見,也不過是隻言片語打個招呼。

當然,我從來不認為秋秋是壞人。對他當初的冷漠,既沒有怨,也沒有恨。說到底,秋秋沒有錯。他的世界待他素來冷漠,他又能如何?世事的薄涼和人情的失望,使他在生命面前毫無敬畏之心。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能這樣坦然地去理解秋秋。仔細想來,對他甚至有一種寒暑交加的感恩。因為的確是秋秋,讓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危難面前,根本沒有救命稻草之說。

倒是那株碩大的馬蘭花,這麼多年來始終令我毫無雜念地心存感恩。它是那般樸實純淨,謙恭地匍匐在貧瘠的黃土地上,對世間萬物一視同仁。母親的感激方式是最樸素的,她認為這是一株神草,對它不敢有絲毫損傷和忤逆。只是每天早晨到蘆葦盪旁去一趟,等一朵朵淡紫色的馬蘭花開花落,她便小心翼翼地從地上撿起來,用白瓷碗端回家供在神龕里。直到它自然風乾後,母親又將深紫色的乾花做成荷包給我們隨身帶着。這荷包是保佑平安哩!她堅信不疑地說。每年到我和妹妹被洪水沖走的日子,母親就又早早起來蒸白面大饅頭了,她還得去張羅紅絲布和桔子罐頭。在她看來,這些都是最好的東西,敬馬蘭神花一樣也少不得。

(八)

再見躍剛,是前年初秋,麻糊村的風已經略微帶了點涼意的時節。我陪母親體檢罷,剛要出縣醫院大門。躍剛手裡拿着幾張紙從不遠處的路口走過來,心急火燎的模樣。

「哎?躍剛。」我驚訝地喊起來。許多年不見,躍剛已然是一個滿臉滄桑中年漢子。雖有點陌生,但很確定。我剛想停車下去跟躍剛說兩句話,他已經急匆匆地進了門診大廳。後面一長排車子催促讓道,我不得不遺憾地開走。

「躍剛孩前陣子到城裡飯店打工,吃不消。累着哩!」母親的語氣像心疼自己的孩子一般。她對躍剛來醫院的事大概是知道的,出去打了幾個月工,結果累病了,得不償失。可想而知!躍剛是個多麼實誠多麼勤勞的人啊,他打小就是個老實後生,幹活從不留一兩力氣的。

「躍剛孩是個好人啊!」母親又不自覺地想起前兩年的事。舊院常年無人居住,院牆西南角被雨水衝出一個不小的豁口。眼看着夏天多雨季將至,母親正發愁,躍剛扛上鐵鍬從西頭過來了。「躍剛孩蹲在半牆上,整整花了一天工哩。」院牆被修補得整整齊齊,還在牆頭扣了一溜瓦。母親實在過意不去,按大眾行情把工錢塞給躍剛。可躍剛說什麼也不肯收,就像當年一樣,他根本沒把這點活當回事。

母親坐在後排,又絮絮叨叨地說起了村里別的什麼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已深深陷入了對躍剛的回憶和想象里,就像投進一尊佛的善良和慈悲。這股力量無法形容,令人心神寧靜,卻滿面淚流。[1]

作者簡介

魏麗饒,山西長治人,現居江蘇崑山,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