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突入生活(刘涛)
作品欣赏
以诗突入生活
——景自卫诗集《岁月如歌》序
景自卫先生的诗集要出版,让我作序,我很惶恐。这并非自谦。对于诗,特别是当代新诗,我确实不懂。曾试图读过一些,不懂的居多,心生怯意,以后就很少再读。
浏览了自卫的诗之后,之前心中萦绕的老问题又一次出现:诗与个体是一种什么关系?在当下,写诗的行为本身意味着什么?
我也曾为诗迷狂过。高中读书时,紧张[乏味的学习之余,常一个人跑到校外的田野里四处闲逛,面对田野尽头的小屋,眼前的白杨树,心有所感,于是胡乱写下一些句子,散体排列,就成了所谓“诗”。后来进入大学,“诗”写得少了,又开始迷恋上俄罗斯文学,[特别]]是查良铮(穆旦)翻译的普希金诗歌,那种透入骨髓的深沉和忧郁打动了我。现在每每回望自己的青春岁月(若说还有所谓青春的话),就为自己那时迷乱的诗情感到好笑。不过,我也庆幸找到了一种适合自己的宣泄方式。是的,是诗挽救了我。
农村出身的我经历过年青,但何曾拥有青春?那时的我是那么忧郁和内向!灰色的乡村给了我灰色的眼睛,加上作怪的青春荷尔蒙,忧郁苦闷又敏感多思。是诗抚慰了我的情感,为我构筑起另一世界,一个想象的世界,我用它对抗现实的挫败,感情的挫折,内心的灰暗。诗使我变得软弱又刚强,自卑而高傲。如果没有诗,青春时代的我还剩下什么呢?
根据自己的经历和体验,来尝试着回答这个问题:诗与个体是何种关系?在当下,写诗意味着什么?
诗乃蚌病成珠。诗是弱者的游戏。诗是失败者为自我建构的世界。诗是自我骄傲的王国。写诗,是自我救治、宣泄和疗伤。写诗,是对灰色现实的对抗,是对个体生命虚无的体认与超越。
诗是自我和现实、个体与世界不平衡关系的重建。诗是诗人和自我冲突与张力的一次次和谐与消解。
青春期过后,我的诗情逐渐消歇,不再写诗,也害怕阅读当代诗人的诗作。但对于诗人,对于写诗行为本身,我依然保持足够的敬意和理解。我依然坚持认为,当下执着于写诗的群体,其最为优秀者,必然是最为软弱者,最为边缘者,最为失败者,最为不满者,最为哀痛者,最为分裂者,最为慈悲者,最为勇敢者。
自卫的诗是否能划入当代诗歌优秀者这个群体呢?由于当代诗歌阅读实在有限,我无法把他置于当下的诗人群体中来妄作评判。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写诗这种行为本身,对自卫来说,无疑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阅读他的诗歌,我能真切感受到他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徘徊无从,他对现实的不安和不满,他对自我的确证和失落。我能真切感受到写诗是他自我疗伤的一种方式。他的诗有哀伤,也有欢畅;有灰暗,也有阳光;他喜欢三月的风,也描摹冬天的雪。我发现他特别喜欢雪,诗集中收录有《初雪》《雪陪我睡了一觉》《下雪了》《是雨是雪》《雪夜听雪》《雪花》《匆忙的初雪》。诗人为什么喜欢雪呢?雪给这个世界带来洁白,又带来肮脏;雪能遮蔽这个世界,但无法改变这个世界。雪既寒冷,又满含温情。雪曾经存在而又注定消逝。雪就是时间本身。
我特别喜欢诗里的这么一段:
一个悲观主义者
总在黑暗中祈盼光明
艰辛努力的生活孕育一粒火种
点亮和拉长庸常悲苦的一生
我干瘪而又挺立的肉身
被我的泪水擦试一新,熠熠生辉
以上诗句可看作是诗人对生活的宣言。
从青春进入中年,我愈来愈认识到“诗是经验而非情感”。诗虽然被称为抒情诗,但单有抒情是远远不够的,鉴于此,我特别认同德国大诗人里尔克《布里格随笔》所说:
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够了)——诗是经验。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岁月;想到父母,如果他们给我们一种快乐,我们并不理解他们,不得不使他们苦恼(那是一种对于另外一个人的快乐);想到儿童的疾病,病状离奇地发作,这么多深沉的变化;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许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得到。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的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轻轻睡眠翕止了的白衣产妇。但是我们还要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息。我们有回忆,也还不够。如果回忆很多,我们必须能够忘记,我们要有很大的忍耐力等着它们再来。因为只使回忆还不算数。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
我把里尔克的这段话献给自卫,愿他为大家贡献出更精致更深沉之作。
刘涛,2022年11月3日于开封 大疫封城之时[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