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頭樹(甘茂華)
作品欣賞
人頭樹
這類山中平民,他們大多數在現在中國人中,實在還是一種最勤苦、儉樸、能生產,而又奉公守法,極其可愛的善良公民。
——沈從文《苗民問題》
遠倒不遠,離縣城也不過五十多里。
因在縣城東部,這一帶地方都叫東鄉。
據傳,早先此地是一片荒草野坡,八十多年前肖、嚴、田三姓人家在此建房成街,不久被火燒毀。在被火燒後的壩中出現一個水塘,故人們稱之為新塘,即新生一水塘之意。以後又逐漸建起新房,而形成集鎮,而生意興隆,而引人注目。
這小鎮就座落在山上,如聞名全球的意大利風景比薩斜塔,只不過其塔頂已向南傾斜,而小鎮的地勢向北傾斜,遠看近看都還好看。
分新街和老街,土石路面,東西相連。沿街都是木屋,青瓦飛檐,顯得很古樸。屁股大塊地方,居住近千人,而且大半是土家族人。於是,小鎮便成了東鄉紅土、石窯、雙河等地的物資集散地。
每逢農曆一四七,趕場的人來車往,設在新街的農貿市場熱鬧非凡。人們在此競相交換各種農副土特產品,什麼苞谷、洋芋、菜油、豬肉、羊肉、狗肉、雞蛋、鴨蛋、松花蛋、煙葉、茶葉、藥材等等。小鎮人扳着指頭說,每年由此輸出的白肋煙就達兩萬多擔。
由於交通日趨方便,每日有兩班客車路經此地;於是,小鎮上就有了供銷社、副食店百貨店,就有了飯店、旅社、衛生院,也就有了沿公路兩旁的民族學校、教育站、文化站、廣播站。小鎮便神氣得不得了。
老街西馬路口約有二百五十級石梯相連,前幾年曾在這裡拍過一部剿匪片外景,小鎮人更是以此作為炫耀的資本。況且,人頭樹就長在這裡,長在街頭懸崖頂上。
臨着谷,白霧貼着陡崖軟軟地漫上來,漫得人腳丫子都是蓬鬆鬆的,好像踩在棉花垛上。樹不長葉,有人認成楠樹,有人認成樟樹,反正都叫人頭樹。小鎮人除了煙葉可以誇口外,就這人頭樹常年掛在嘴巴上了,說它是風水樹,或者是風景樹,或者是風流樹。
人頭樹之所以叫人頭樹,完全是因了樹杆上長得圓鼓鼓的樹疙瘩的緣故,確有幾分像剃光了毛的人腦殼。其實,讀書人叫做樹癭。
當然,人頭樹也確確實實有點來頭。
一種說法是賀龍在此鬧革命時,有三個紅軍被埋伏的國民黨部隊殺害,又把血淋淋的人頭掛在樹上示眾,故名人頭樹。可誰也沒想到這樹竟顯了神,當夜就有三個放哨的國民黨兵從這裡栽下了懸崖深谷。小鎮人得意地說,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一切都報。
另一種說法是解放初期剿匪時,凡捉住土匪就斬首,懸頭於樹上,讓其親屬望而收屍。說來怪異,自那以後,這樹就不長葉了,就連米粒大的綠芽也不冒一顆半顆。
再一種說法是解放前幾十年的事情了。鎮上有年過半百的寡婦和鰥夫相愛同居,兒女容不得,族人容不得,鎮上人也容不得,只好一起吊死在樹上。莫看鎮小,卻依然古風遺存,把失節的事看得大。至今在深山石板路上,還能看到精雕細刻的貞節牌坊,好似公園的大門,輝煌得可以。
無論是說古道今,人頭樹畢竟是小鎮一絕。站在樹邊低頭看那幾百級石梯彎彎拐拐地轉到山腳,如同一條長長的帶鋸,鋸齒上蠕動着黑螞蟻似的山民。山腳下流着一條河,是清江,河對岸山峰像精巧盆景,青青翠翠一盆連一盆,竟把人看得發痴了。
興許因人頭樹長在街尾,故街上刮什麼風下什麼雨,總與人頭樹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趕場天,從河對岸來了個鐵匠師傅,在街上開了個鐵匠鋪子。大師傅四十來歲的人了,打起鐵來照樣火星子直蹦、直竄、直飛;抓起百多斤的毛鐵,像拎起一隻母雞,爬坡過嶺也不歇氣。曉得內情的人便說,他是個童蛋子,一輩子沒沾過女人,所以元氣足足的,精血旺旺的,所以還像年輕人一樣強筋壯骨。
鐵匠鋪子門口有一塊招牌。上面是鐵匠的大名,當廣告用的。下面是質量標準,鄉親們打挖鋤打鐮刀打菜刀打平常要用的東西時選擇的標準。鐵匠的名字卻往往被人忽略了,堅硬鋒利的鐵器傢伙上沒有了名字,只有「方記」二字。人們對質量標準倒背得熟,那招牌上歪着的幾行字,竟歪出了名聲。寫得極黑,又大,反而比排頭的姓名還好記些。
比如打挖鋤,就是這樣寫的:「腦殼要周正,馬口要平穩,兩膀要對稱,邊角線路勻;不麻面,不起泡,不露錘子印。鋼火生清,安鋼寬度不少於五指;淬火硬度,挖岩頭不捲刃。冷作要過細,皮硝淬火起,開口開得好,無疤無縫無裂痕。」其實方鐵匠是不識字的,只不過是很會編順口溜,這是那個小徒弟用毛筆歪歪地一筆一划地描出來的。
小鎮山背後有個小寡婦,才二十幾歲,就在趕場天常來鐵匠鋪子打東西。今天打刀子,明天打火鉗,後天打斧頭,總是打不完。那紅鮮鮮的爐火苗子照着方鐵匠的手,也紅紅地照上來,一直照到爐邊的小寡婦眼裡,被縮成一小朵一小朵火星子。
於是,小鎮上幾個纏過裹腳的老婆婆湊着耳朵嘀嘀咕咕,互相傳遞着「翻腳板」的故事。所謂「翻腳板」,是指人睡覺時放腳的姿勢,仰臥時腳跟在下腳趾朝上,俯臥時就翻過來了,腳跟在上腳趾朝下。她們照例指一下山背後,說得白沫子亂飛。男人死得太早了,小寡婦熬不住了,和打鐵漢子睡覺了。窮得只有一張床,她只好把五歲的兒子放在床對頭。半夜時,兒子說,媽,我這邊怎麼有個翻腳板?她說,哪來的翻腳板?睡你的覺!第二天吃早飯時兒子又問,媽,那個翻腳板怎麼不來吃飯?她生氣地說,死啦!兒子便點頭說,是嘛,我曉得要死的,昨晚上翻腳板掙扎得好厲害!故事流傳沒多久,小鎮人真的看見方鐵匠挑起擔子,小寡婦背着背簍牽着一個男娃兒,一前一後地下了石梯子,過了河,走遠了。
隔河望見妹上坡,紅紅的帶子紮裹腳;
多情哥哥跑攏去,巴貼的話兒悄悄說……
小鎮上的後生很惆悵地唱着。除了幾個老漢老婆罵得捶胸頓足之外,鎮上沒有誰覺得這有什麼稀奇古怪。耕田的還是趕着牛耕他的田,奶娃娃的還是敞開懷奶她的娃娃,當然老人們還是講究「一女不嫁二夫」的古訓。
山腳下的清江日夜流淌,像那長長的日子去了又來了。小鎮附近高高的五堡山、旗山、筆架山,像關得緊緊的一道又一道山門,死守着這塊貧瘠而病苦的土地。但自打方鐵匠和小寡婦走了以後,東鄉一帶的男人不敢打女人了,女人也敢站在街上打哈哈、背起背簍闖山門了。究其原因,都說是人頭樹有了靈性,居然抽出了幾片樹葉,又綠,又嫩,如蝶一般在風中輕輕盈盈,嚇得那些罵過街的老漢老婆跪到樹下磕起頭來。未必真是一棵神樹麼?說不清。
女人中膽子變得最大的要數青石溝的青青了。老輩子立下規矩女人不能出山,青青並不在乎,頭也不回地背着一背簍又一背簍木耳和香菇,上汽車進了縣城又進了州城,乘輪船下了沙市還下了武漢,甚至跑到外省地界,或九江,或廣州。她男人起初不放心,怕她把心跑野了,收不回來了。等她賺回了錢,家裡蓋起樓房開起鋪子,並且說起外地人也蠢得很時,她男人才把一顆心放進肚裡。
青青把廣東人叫廣廣。青青說廣廣長得醜死了。高額頭,凹眼睛,嘴巴大得能吃天。哪裡趕得上東鄉男人,眉毛是眉毛、耳朵是耳朵,抻抖得很哪!她男人聽得得意,聽得性急,便火燒火燎地在青青身上亂摸亂捏。最後,再慌慌地把青青朝床上抱。青青在喘息中說了一句城裡話:久別勝新婚,把你急得跟狗一樣,你先把腳洗乾淨了,那臭腳板,熏得要吐。文明麼?……
一傳十,十傳百,小鎮人又把「臭腳板」當作新故事講。而且見了效果,鎮上男人睡覺之前都洗腳了,用熱水,用肥皂,搓得紅紅的。女人們拍的拍胸口、拍的拍腦殼,七嘴八舌說賣山貨土產都會搞的,青青算不得人物。三個婆娘一台好戲,便紛紛結伴上的上萬縣,下的下宜昌,或做保姆,或做生意,東鄉口音響徹了四面八方。土話把「東鄉」說成「冬姜」,把「紅土溪」說成「黃豆雞」,若問她們從哪裡來的,便答「冬薑黃豆雞」,惹得城裡人捧着後腦殼笑。
尤其是出過山的妹子,好像走路都跟以往大不一樣了。腰肢款款的,胸脯挺挺的,扭秧歌似的。連那兩隻腳杆似乎都變長了。說話輕聲輕氣,舉手時快時慢,那叫風度,那叫氣質。看得後生們像喝了苞谷酒,渾身發燒,眼睛眨也不敢眨,總盯住一個地方。妹子們越發驕傲,三五成群地在小鎮上瀟灑地亮相。更有不怕事的,請來照相師傅,倚着人頭樹照彩色相片。
人頭樹還是那麼精精神神地長着,那日子也還是那麼情意綿綿地過着。新塘小鎮也就那麼神神氣氣地夠熱鬧了。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歲月也安然,也祥和。青枝綠葉在仿佛枯萎了的人頭樹上笑得發起抖來。小鎮人故作坦白,說人頭樹發癲了,癲了也就活了。
後來,人頭樹下搭過戲台子,演古裝戲,也演現代戲。辦過商品展銷會,賣燈芯絨,也賣柔姿紗。還擺過算命攤兒,算命的是遠近聞名的秦神仙,據說算得准極了,連祖宗八代也說得有鼻子有眼。偶爾也有對不上號的,那是你的生辰八字報錯了,哪能怪人家算命的先生?有人出難題,要秦先生給人頭樹算一命,他說天機不可泄露。你就是打死他,他也再不開口了。小鎮愈加興旺。人頭樹愈加蒼老。
我不知道人頭樹的背後是否隱藏着憂慮,只知道它身上的負擔太沉重了,歷史的和現實的負擔壓着它,也常於夜風中暗暗地哭泣着。又總是聽到人頭樹在傳說什麼,或喜,或憂,或淡,或濃。它始終佇立在懸崖頂上,始終沒人覺得長的不是地方。一個女娃兒放肆地說,人頭樹根本不配叫樹,一塊干木頭而已,死就讓它死吧。結果,被她父親一巴掌扇啞了口,臉上留下五根紅指印,好幾天不肯消失。
人頭樹俯瞰着山腳下嘩嘩啦啦的清江水,浪推浪地流着,娓娓地說着唱着,走了,走遠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