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號(冰心)
作品原文
五月一號
一號的下午,出門去訪朋友,回到家來,忽然起了感觸。
是和她的談話麼?半年的朋友,客客氣氣的,哪有盪氣迴腸的話語;是因為在她家看的報紙麼?今天雖是勞動紀念「工作八小時」,「推翻資本家」,在我卻不至有這麼深的感動呵!
花架後參天的樹影,襯着蔚藍的天,幾隻鳥叫着飛過去了——但這又有什麼意思?
世界上原來只如此。世界上的人的談話,原來也只如此。原來我也在世界裡,隨着這水渦兒轉。
不對呵,我何必隨着世界轉,只要你肯向前走。
目前儘是平庸的人,詐欺的事。若是久滯不進呵,一生也只是如此。然而造物和人已經將前途擺在你眼前,希望的光一閃一閃的,畫出快樂的符咒——只在你肯向前,肯奮鬥。
一個人實實在在的才能,惟有自己可以知道,他的前途也只有自己可以隱約測定。自己知道了,試驗了,有功效了,有希望了,——接着只有三個字:向前走!
現在的地位和生活,已經足意了麼?學問和閱歷,已經夠用了麼?若還都有問題,不自安於現在的人,必要向前走!
一個人生在世上,不過這麼一回事,轟轟烈烈和渾渾噩噩,有什麼不同?——然而也何妨在看透世界之後,談笑雍容的人間遊戲。
十幾年來,只低着頭向前走,為什麼走?人走所以我不得不走。——然而前途是向東呢?向西呢?走着再說!
也曾有數日或數月的決心,某種事業是可做的是必做的,也和平,也溫柔,也忍耐,無妨以此消遣人生,走着再說。
路旁偶然發現了異景,偶然駐足,偶然探頭,偶然走了一兩步,覺得有一點能力含在我裡面,前途怎樣?走着再說。
愈走愈遠,步步引出能力,步步發現了快樂。呀!我原來是有能力的,現在也不向東,也不向西,只向那希望的光中走。
康莊大道上同行的人,都不見了。羊腸小徑中,前面有幾個,後面有幾個!這難走的道,果然他們都願走麼?果然,斜出歧途的有幾個,停止瞻望的有幾個。現在我為什麼走?因為人不走,所以我必得走!
走呵!即或走不到,人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何妨人間遊戲。
快樂是否人生的必需?未必!然而在希望光中,無妨叫它作鼓舞青年人前進的音樂。
世人以為好的,我未必以為好。但是何妨投其所好,在自己也不過是人間遊戲。
書櫥里的書,矮几上的簫,桌上的花,筆筒里的尺子,牆外的鞦韆——這一切又有什麼意思? 孩子倒是很快樂的,他們只曉得歡呼跳躍,然而我們又何嘗不快樂?
記得有一天在球場上,同着一位同學,走着談着。她說:「在幻想中,常有一本書,名字是《This is my field》,這是我的土地——在我精神上閒暇的時候,常常預先布置後來的事業,我是要……你要說我想入非非罷?」我們那天說了許多的話。
又有一晚也是在球場上,月光微澹,風吹樹梢。同另一位同學走着談着,她說:「我的幻想中常常有一個理想的學校,一切的設備,我都打算得清清楚楚的。」那晚我們也說了許多的話。
各人心中有他的理想國,有他的烏托邦。這種的談話,是最有趣味的,是平常我們不多說的。因為每日說的是口裡的話,偶然在環境和心境適宜的時候,投機的朋友,遇見了,說的是心裡的話。
昨天我和一位同學在陽光下對坐,我們說過了十年,再聚一塊,互證彼此的事業,那才有意思呢?大家一笑。
這些事又有什麼意思?和五月一號有什麼相干?和剛才的朋友又有什麼聯絡?我的原意是什麼?
千頭萬緒中,只挑出一個題目來,是:「今天是五月一號,我要誠實的承受造物者和人的意旨,奔向自己認定的前途,立志從今日起,擔起這責任來,開始勞動。」
(選自1921年6月《燕京大學季刊》) [1]
作者簡介
冰心,原名謝婉瑩,祖籍福建省長樂縣。1999年冰心在北京逝世,度過了99個美麗的春秋。從小喜歡讀書識字,閱讀了大量中國古典小說,這為她以後創作打下了堅實基礎。1918年中學畢業,考入北京協和女子大學。「五四」運動爆發後,積極參加這一反帝反封建愛國民主運動,開始了以社會、家庭、婦女為主題的「問題小說」創作。1919年9月發表第一篇小說<兩個家庭),第一次用「冰心」筆名。1923年,第一本詩集《繁星》出版,它是中國小詩最初之作,也是影響最大之作。同年又出版第一個散文小說集《超人》,第二個詩集《春水》。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