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空未必空(鞠紅玲)
作品欣賞
雲空未必空
相對於《水滸傳》，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人物，要複雜的多，譬如李逵是個平面人物，王熙鳳就是個立體人物。一提李逵，大家便在腦海中想象出一個粗壯的黑大漢，鬍子拉渣，頭腦簡單，個性粗魯莽撞，極孝順，能三板斧就劈死三隻老虎，也很仗義，宋江讓他喝毒藥不要再造反，他就喝。
一說王熙鳳，大家心中會浮現出個精明漂亮的女子來，但是每個人心中的鳳姐又不一樣。林黛玉初識鳳姐覺得她彩繡輝煌，恍如神妃仙子，是一個霸氣十足會扶高奉承的人，可她逐漸發現，鳳姐是一個真正關心自己喜歡的姐妹，並不是一味地趨炎附勢，她潑辣、熱情、真摯、爽快。在劉姥姥眼裡，王熙鳳是一個身裹綾羅綢緞，頭戴珠寶釵環，愛熱鬧也有着善心腸的豪門當家人。在小廝興兒看來，鳳姐卻是一個鐵面無情、尖酸刻薄的主子。《紅樓夢》中的人物都具有多面性，是一個複雜的揉和體，就像我們生活中的人一樣，不同的年齡段，不同的環境裡，會表現出不同的性情，而所有的人物當中，我以為最矛盾最極端的人物是妙玉。
妙玉出生於仕宦之家，卻又父母雙亡。父母雙亡的人是世界上最沒有依靠的人，而她卻放不下官宦小姐的架子，所以賈府的辦事人請她到櫳翠庵主持，她便說：「侯門公府，以貴勢壓人，我必不去。」而王夫人答應下個帖子請她，她便毫不猶豫地來了。妙玉所端的架子，不過是擺給下人看，她深知俗世里的富貴眼體面心，也很懂得怎樣去給自己抬高身價，心知肚明自己並沒有多少可依賴的權勢和人力，她就半推半就地到了櫳翠庵，做起了看似與世隔絕的尼姑，實際上仍然揣着一顆俗世里的俗心，冷眼瞅着別人的臉色過日子。
妙玉是個帶髮修行的尼姑，單看外表，她這個尼姑做得就不純粹。首先她做尼姑並非心甘情願，因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妙玉十八歲，正值青春妙齡，本是個情竇已開，荷爾蒙逐漸大量分泌，追求美好愛情的最佳時候，可是一襲道袍要將她驅逐於人的正常情感之外，她又如何能困住自己一顆已經燃燒的心。在大觀園裡，賈珍、賈璉之類的惡俗之人，她絕對看不上眼，也不屑於他們的作為，妙玉於是把自己真正地劃為檻外人，絲毫不在意人世間的花天酒地與紙醉金迷。可她一遇到賈寶玉這種高雅尊貴真性情真知識的人，對了她的心眼，她便忘記了自己佛門弟子的身份，忘記了所有的清規戒律，超出俗家人都不能逾越的規矩，不顧一切、大膽火熱地表露出自己的情感。
她悄悄地把黛玉和寶釵的衣襟一拉，邀請她倆到耳房內吃體己茶，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心知肚明，二人和寶玉之間的關係非同一般，寶玉肯定是要悄悄跟來的。果不其然，寶玉立刻中槍，馬上跟來。她拿出秘藏古玩來給寶黛斟茶，給寶玉用自己日常吃茶用的綠玉斗，這下可大大地表露過了頭。別說是一個妙齡尼姑，就是平常人家的一個姑娘，古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男女授受不親，一旦有肌膚之親，這男子必須娶了姑娘方才了事。林黛玉和賈寶玉二人從小一桌吃飯，一個屋子裡睡覺，寶玉要躺下，黛玉先是拿婆子的枕頭給他，他嫌氣味不好，要半天黛玉才把自己的給他。這下妙玉公然當着林黛玉和薛寶釵的面，初次見面，就把自己常用的茶杯給賈寶玉用，就像尋常夫妻二人共用的物品一樣，口水與口水的自然融合，心意表白的直接明了，不禁讓讀者深吃一驚，也讓賈寶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儘管寶玉用「金玉珠寶在妙玉眼裡都是俗器」的話題岔開，可是仍然掩飾不了他們內心的波瀾。
林黛玉這等冰雪聰明之人，更是看在眼裡明白在心裡，寶釵閒來沒事就圍着賈寶玉轉悠，她便拈酸吃醋地和寶玉鬧，妙玉竟然當面表現出對寶玉的親昵，黛玉的心裡肯定是五味雜陳，趁着妙玉譏笑黛玉分不清梅花雪茶和雨水茶的區別，黛玉就連忙拉着寶釵走了。黛玉深深明白，妙玉的心再火熱，表現再親密，她也無能為力超脫世俗套給她的一襲道袍、一身束縛，敬而遠之是最好的相處之道，所以黛玉並不為妙玉對寶玉的一片火熱而憂心。李紈要紅梅插瓶，讓寶玉去要；岫煙說怪不得妙玉送那些紅梅給寶玉；妙玉用粉紅簽兒給寶玉下的生日拜帖，被怡紅院的丫頭當做草紙一樣地胡亂壓着，滿園子裡的人皆知妙玉的心思。明知不可而為之，欲求不能，欲罷不甘，不屑於塵世里的目光，想把自己站得高高在上，卻又不能遠離塵囂，矛盾時時衝撞着她的心扉，妙玉心裡的纏繞悲苦不光她自己知道，已然昭著在眾人心中。
妙玉自稱檻外人，並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為座右銘，可她何止有一日能夠跨出俗世的門檻，真正地放下人世間的高低貴賤、人情冷暖。賈母不吃六安茶，她連忙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這個賈府里的太上皇，是她棲身之所的掌控人，妙玉懂得她的利害，天天在修剪花木，吃齋念佛的同時，心裡還得揣摩着頂頭上司的所喜所好，逮住機會就投其所好地獻媚，還得在眾人面前擺出一幅清高傲世的樣子。劉姥姥說她熬得雨水茶淡了些，她便拂袖離去，不屑於和不懂茶道的莊戶人打交道，以示自己的身份性情與眾不同。
「雲空未必空」妙玉用成窯五彩小蓋鍾給賈母斟茶，給眾人用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倒茶，用點犀喬、綠玉斗、竹根海等給寶黛斟茶，雖然她的嘴裡說着金玉珠寶一概都是俗器，可在她的心裡，還是在表白她出身於仕宦之家，不是尋常老百姓的平民子女，她有父母留下的珍藏古董為證。眾生平等的佛家思想，在妙玉見到賈府上上下下一群人之後，被拋到了九霄雲外，滿心裡只想表明：她和賈府里高人一等的上層主子是一樣的高貴不可侵犯。
作者簡介
鞠紅玲，山東蒙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