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水西海岸(孔見)
作品欣賞
雲水西海岸
進入五月，殘陽塗抹的黃昏，海口西海岸的沙灘上，便集聚起越來越多的人群。他們褪去身體上多餘的紡織物，將它拋入沸騰的海水中，在濤聲里發出啊啊啊啊的叫喊。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彼此都不認識。他們把自己還原為魚，在水的泡沫中享受一種非人的快樂，全然忘記了時間的流程，這裡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此刻，站在岸上的我，無疑是包裹得最多的，像是宋朝的朱熹。這個穿得像朱熹的人，喜歡在西海岸的木麻黃林間來回，不時眺望浮在波濤之上的市區。水中升騰起來的霧氣，縈繞着這座城市，讓它看起來如同夢幻一般，仿佛是海市蜃樓。而海口人生活的現實，似乎也是一種夢幻之境——那是數以百萬人的嚮往，但我的目光卻回過頭去，想起往日的景象，業已沉沒的船隻。
西海岸是眺望之地，站在高處撥開雲霧，可以看見橫亘在對岸的大陸。特別是夜間，彼岸的燈火如同銀河裡的星光。以島嶼的身份去眺望大陸，會有一種皈靠的渴望；但轉身面對整個大洋，則需要一種決絕與義無反顧。在黎族傳說中，先人們就是抱着葫蘆從對岸泅渡過來的。他們當中，必定有不少人，游着游着就游進了鯊魚的肚子。離海濱浴場不遠，一個叫做烈樓嘴的地方，是西漢樓船將軍楊仆率部登陸的地點。這些驍勇的戰士，上岸之後便點火焚燒樓船，以示決一死戰，置之死地而後生。正是憑藉這種決心，海南島正式納入中華的版圖。
對於陸地文明而言，海南島是天地的盡頭，孤懸于海外；但對于海洋文明而言，海南島卻是一個前沿。千百年來，海口周邊海域裡埋葬的沉船，並不比西安、開封等古都外圍的古墓少。比起陸地上的崇山峻岭，埋伏着狂風海嘯的大洋，是更需要勇氣的所在。在在遙遠的秦漢時代，生活在島上的駱越之人，便乘桴於「漲海」，穿越「千里長沙」、「萬里石塘」，在波峰浪谷之間開闢出看不見的水路來。他們打造的木船，噸位可達到三十噸甚至更大。那時候，海上貿易的獲利是陸上的十倍以上，豐厚的誘惑刺激着冒險的精神，於是，開出去的船，一次比一次更遠，一條液態的商道就這樣被踩踏出來，成為後來被稱為「海上絲綢之路」的雛形。在這條此起彼伏的道路上，集聚着那個時代最不要命的人。由於陽光的烤灸與鹽鹼的醃製，他們的臉孔黑得魔鬼一樣難以辨認。海南島上盛產的珍珠、象牙、犀牛角與廣幅布，令當時的上流社會趨之若鶩。就連絕代美人趙飛燕皇后床上的蓆子，也是海南椰子葉編織的。
天寶年間，唐將高仙芝在與大食國的作戰中失利，通往西域的陸上絲綢之路因此受阻，帝國外貿的主渠道轉向海路，海南島在國際貿易體系中地位更為突出。海口的烈樓港、三亞的臨川港、文昌的清瀾港等都是商船的中轉站，內連廣州、泉州、寧波，外接越南、暹羅、印度與今斯里蘭卡。來自波斯和羅馬帝國的商船也往往經停這裡。在亞洲象和犀牛絕滅之後，島上最吸引人的是除了珍珠，就是沉香、降真香，當然還有玳瑁、檳榔、吉貝、黎錦、珊瑚、海參、魚刺等。沉香中還有了更加細緻的分類，如箋香、鷓鴣斑、沉水香、奇楠香等，堪稱香料之王，既為國內的王公貴族和文人墨客所迷戀，伴隨才子佳人進入溫柔之鄉；也為中亞的信徒所受用，完成人神之間隱秘的溝通，有「一錢萬金」之貴重。在唐宋詩人的作品中，屢屢飄出了海南島的氣味。就連白居易也是「盡日窗間更無事，惟燒一炷降真香」。到了宋代，海南黃花梨也與沉香一起，成為海南島飲譽海內的招牌產品。在某種意義上，海南島早在漢唐就是自由貿易港，儼然成了中國向世界開放的前沿。
到了宋代，海南設立了市舶司，對進出口貨物專門徵稅。宋代詩人樓鑰在寫給赴瓊任職友人的詩中，有這樣的描述：「或從徐聞向南望，一粟不見波吞空。靈神致禱如響答，征帆飽掛輕飛鴻。曉行不計幾多里，彼岸往往夕陽舂。流求大食更天表，舶交海上俱朝宗。」（《送萬耕道帥瓊管》）。從中可見海上貿易的繁忙景況。到了清代末年，還有十四個國家在海口設立領事館。這就是《中英天津條約》中，殖民者將瓊州列入必須開放的十大通商口岸的原因。
從西海岸一眼望去，便是宋明時「帆檣之聚，森如竹立」的神應港入口處，如今已建起了跨海的世紀大橋。在神應港上岸，就進入海口的老城區。南洋風格的騎樓，是東西方文化交匯時激起的浪花，處身其中，似乎還能聽到昔日的餘響。在過去的時代，海南島能夠進入國際貿易體系的，都是大自然恩賜的稀缺之物。比如犀牛角，比如象牙，比如沉香，比如黃花梨，這些資源已經告罄，不可再生。現在，海南島要建設自由貿易港，重現昔日的輝煌榮光，圓成今日的夢想，所要依靠的是什麼？這恐怕是此刻浸身在泡沫里的人，需要思考的問題。也許，我們還須像先人那樣，抱着葫蘆開始新的泅渡；還須像當年在西海岸登陸的漢軍那樣，將自己曾經乘坐的樓船付之一炬。
西海岸是眺望之地，也是起航之地。整個夏天，一直有雲彩在飄動，岸上的木麻黃，深夜裡也沒有停止過搖晃。退潮帶走了白色的泡沫，海體呈現出殷切的姿態。這樣的時刻，應該有一場酣暢的雨，來消解岸上的渴熱；椰子樹下，應該有值得期待的事情發生。 [1]
作者簡介
孔見，主要從事隨筆小說及詩歌創作，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