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生一事三痴人(蘇峰)
作品欣賞
兩生一事三痴人
有,生於無;出,生於入。
這互生的兩岸之間橫着一個「痴」。
「痴」是獨木橋。
橋下是雲幽霧晦的萬丈深谷。過橋人不需要誓言亢亢的勇。需要的,是「不為無益之事,何以悅有涯之生」的痴。
非痴入不計利益的「無」,不可出舉世罕見的「有」。
世間痴者,用生命為馨香的澆祭,以期無限走近心中至聖的殿堂。
一人一生為一事而痴,是獨樂;兩人一生為一事而痴,是知音;三人兩世為一事而痴,是傳奇。
傳奇是留給後人仰望的豐碑和光照。
庚子年秋,我以肅穆之心靠近、仰望。
雲煙已斂的中年,才能抵達生命深沉的境地,才能聽懂響徹雲霄、穿越時空的金石之音。
1
民國23年(1934年),中華風雨飄搖。
一批古籍在北平引發搶購。書品紙質優良,裝璜考究,古色古香,極其雅觀。
次年,這批古籍以「池東書庫藏書」、「信芳閣家藏集」等名稱影印出版,在學術界一度引起轟動。
中國民間不乏藏書世家,但與浙江范欽所建「天一閣」齊名的唯有江北「池東閣」。人稱「江北藏書第一家」。
「天一閣」藏書以地方志、政書、實錄、歷科試士錄為主。「池東閣」以歷代別集最為豐富。書多宋元善本,名刻、珍本、絕版皆有所藏;唐、宋、元、明書畫名跡亦多。
「池東閣」第一代主人是晚清王相(1789-1852),江蘇宿遷人,蘇北一帶著名的詩歌領袖人物。
宿遷,古稱下相——楚霸王項羽的故鄉。
向西北200公里左右,是項羽的對手劉邦故里,東南100餘公里不但生活過軍事奇才韓信,還有開國總理周恩來。他們宏闊的胸襟就生髮於這片淵長厚重的土地。此處從不乏睥睨天下的英雄氣,坦坦蕩蕩的高古情。
王相祖上出自山東琅琊王氏名門望族,累世藏書,王相尤嗜古籍及金石書畫,收藏益富。他善詩文,鄙仕祿,工書法、精鑑賞,血液里奔涌着名士的瀟灑。
他選輯的清初到嘉慶年間的300家詩歌文集《信芳閣詩匯》,是一部清代詩選巨著。此外更耗資巨萬校勘、選輯、出版前人及同時代人著作,尤以《硯史》刻版著名,是國家一級保護文物。
冥冥之中,應該是註定由他演繹一段薪火相承,可歌可泣的傳奇。不論道德人格,學識素養、家族財力、勘版經驗,他無一不備。同時代里應該無人比他更適合,否則上蒼不會讓他擔此重任。
這個傳奇在他多方搜羅,輾轉購得「揚州八怪」之首的高鳳翰《硯史》孤本原冊後悄悄拉開了帷幕。
高鳳翰精於詩詞書畫、制印,尤於制硯成績斐然。他性情豪爽,一生坎坷。十年薄吏,二次冤獄,晚景淒涼,餓死膠州。
55歲時右手病廢,以堅強毅力改左手創作。自製一印曰「一臂思扛鼎」,着實讓人感佩!鄭板橋贊他「後病廢,用左臂,書畫更奇」。
他九歲學印篆,一生痴愛,蓄硯一千多方。取其精品,制茗撰記,自行鐫刻,拓出硯圖。右手病廢后,還以左手銘硯7方,其對藝術之痴,可想而知。後匯成《硯史》四大冊,是集金石、書畫、詩文為一體的藝術珍品。
王相於高鳳翰去世40年後誕生。他對高的風骨涵養、道德文章,藝術造詣極其欽佩。重金得到《硯史》孤本原冊後愛不釋手,認定它是中華藝術史的瑰寶,理應千古流傳。
他說:「藏之則人莫能睹,脫散失則無別本」。決定摩刻上石「拓千百本,以公諸斯世」。
我翻閱材料至此,忍不住拍案讚嘆:非儒家之濟世情懷,不可能有「為往聖繼絕學」的自覺擔當;非道家之心向太玄,不可能有耽於精神豐滿的恬澹;非魏晉之風流人格,不可能有「無滯於物」的超脫;非深厚之學識素養,不可能有此精準的鑑賞力。
除此之外,他還得有至情之痴。否則,隔着蒼茫的時空,遙遠的地理,不可能讀懂高鳳翰深情傾注的作品,不可能理解另一個痴人的心聲,不可能耗巨資摩刻而不悔。
現在諸事已備,還差另一個痴人以生命為澆祭,縱身一躍,完成這自覺自愿,為中華文明薪火傳承的盪氣迴腸。
2
展廳位於宿城區文化館深處。
初秋的晨風微涼,正宜人清醒。
我第一次來,兜兜轉轉好一會兒才找到。倒也不急,反覺應景。想見世間珍物,哪有不山重水複轉幾遭的?
王相請蘇州太倉王子若等人摩刻的120餘幅《高鳳翰硯史》拓片,不也2019年才回到它的誕生地—宿遷嗎?它在外整整漂泊了170年。
展廳高大素雅,灰墨色拓片靜謐地懸掛,空間流溢着一種近乎莊嚴的肅穆。我在這一幅幅拓片前靜靜觀摩,依依流連。
硯石千姿百態。或玲瓏如珮、或渾厚蒼朴、或飾流雲涌浪、或素麵天然,種種不一。高鳳翰晚年自述說:老有童心耽弄石。是呀,這些拓片的真身都是曾讓他痴絕之物啊!
硯銘、題跋的字體和內容根據硯台的質地和形狀而不同。或篆隸或行草,長短不一,參差有致。飄逸者有,端莊者有,豪放者有,清秀者有,氣象萬千。後世評價它們是高鳳翰的「書法精品專集」。
這一幅一幅的只是拓片嗎?不,不是!是三位痴者留給這世間生動的姿態,深情的吟唱!似乎仍不是!因這還不足以表達我心靈深處霎那的悸動與震撼。
是活生生的人!對,是三位活生生的熱忱痴人!他們蒼老疲憊,又滿懷期翼地看着我們。希望後人可以讀懂他們的心聲,讀懂這將詩、書、畫、印、硯熔鑄於一爐的藝術之美,讀懂他們對中華燦爛文化薪火傳承的自覺自愿,並渴望後世人接過火把,永不熄滅地傳下去。
我在心裡鞠躬致敬。雖然太渺小,但會努力解讀。
這拓片真身是一塊又一塊精美的硯台。硯台前,高鳳翰在細細端詳,春風秋涼里,夜雨飛雪時,他喜樂地、痴迷地品讀着每一塊硯石的性格。
它們是有生命的,那紋理、形狀、質地就是石頭在人間的遊歷,是它們對人類要講述的遙遠故事。那些故事很可能遠在鴻蒙初辟。
他一遍又一遍良久睇視。某一日,他又與一塊硯石痴痴對坐,恍然間,心中浪濤隱現,天高地遠。他懂了,懂這塊硯石的心意了。興奮之中,瞬時起身,揮毫潑墨,筆走煙雲,寫下兩縱行隸書大字:
墨鄉磅礴,天空海闊。
寫完後,依然激情澎湃,又忍不住行書七絕一首:
芙蓉膩掌小磨礱,
柳七郎歌小月風。
何似澄泥煉老骨,
銅琶鐵拍唱江東。
我在《硯史》摩本第三十九圖前忍不住會心一笑。當此際,鳳翰先生何其豪邁?何其得意?縱上古羲皇人,其樂也不過如此!
王相先生呢?他當然是徹底讀懂了高鳳翰的痴和悟,並遏制不住對全本《硯史》的珍愛,四處尋覓能摩刻的高手。
可是談何容易?摩刻者不僅要有精湛的鐫刻技藝,更要有深厚的文化底蘊,脫俗的審美品味,精益求精的藝術態度。唯如此,才有可能走進高鳳翰,刀下才有骨之力,神之清。那一點一撇一捺,都凝聚着創作者以往積蘊的力量,是他內心的運動呈現。
高鳳翰各方藝術修為已至極高境界,誰能得其神韻呢?
據載,王相「歷試江浙名手,無當意者」。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後,他內心越來越急切,難道當世無人可摩刻嗎?這藝術珍品必得永成孤品?直到他獲悉南昌萬廉山(即周恩來舅父萬立鈺的曾祖)家的《縮刻百漢碑硯》出自蘇州太倉人王子若之手,刻工極精,與漢碑原貌無甚差異後才長吁一口氣。
「千呼萬喚始出來」。來了就好!
他不認識王子若,頗為輾轉後才於道光十八年(1838)下半年聘請王子若摩刻硯史。至此,三位相隔兩世的痴人終於聚齊。
晚清的大地上也因《硯史》而演繹了一出伯牙絕弦般的深厚友誼。
3
王子若,清初著名畫家王原祁的五世孫。畫承家學,學書與當朝名家包世臣,工詩文金石篆刻,並擅醫道。他14歲時父親去世,又無兄弟可依,家中甚是清貧。因生活所迫,他寓居於蘇州東美巷一所出租屋,靠書畫篆刻及行醫維持全家生活,放在今天,就是租房開了間工作室。
文人相知,從來都是與雙方道德文章、藝術素養的相互欣賞有關,貧富貴賤關係不大。二王也是如此。
王相為人慷慨豪爽,子若窮而不失高貴人格。他們雖未謀面,但通過彼此書畫作品已然互相傾慕,深深信任。
據二人1838年至1841年的13封信可以得知他們在摩刻《硯史》過程中結下了深情厚誼。
王相體諒子若家中貧困,經濟上源源不斷接濟他,使其無後顧之憂。王子若感佩王相的好古愛士和知遇之恩,以生命為代價不負王相摩刻硯史的重託。
王相原擬用青石摩刻,但王子若以多年豐富經驗建議用蠖村石。青石固然持之久遠,但石質脆硬,不宜摩刻。蠖村石質地細嫩、易於用刀,可以神似。為了保證摩刻質量,優質蠖村石雖已較珍貴,他仍建議用此石。王相求精不惜費,也深深信任子若專業判斷,接受了他的建議。
接受任務後,王子若謝絕他業,自加壓力,全心全意,有計劃地開始摩刻。硯石複雜的,半個多月可以完成;簡單一點的也要近十天。
王相助手,外甥錢侍辰在《校勘硯史筆記》中記述王子若摩刻工序時說:「必先將原冊熟讀數十遍,窮其底理,每摩一圖,仍需反覆審視,諦觀良久,宛然一硯置於几上。細思南阜當日若何經營,若何奏刀,此時凝思默會,情往神來……」。
我將這段話細細琢磨,眼前如現王子若清癯專注的模樣。高鳳翰讀石,他讀高鳳翰如何讀石,我讀他如何讀高鳳翰讀石。
他家學淵源,又是金石篆刻高手,自然深知高鳳翰硯史拓片的珍貴。他日夜以繼,只求竭盡所能完成這有歷史意義的文化重託,該何等用心良苦,殫精竭慮?以草木血肉之軀,力攻金石無情之事,如何不病?
為了把握摩刻細節,王子若與王相多番通信商討,甚至打算移家宿遷,和王相為鄰,但因種種羈絆,終未成行。
1839年正月十日,即接受任務大半年後,王子若去信提出要到宿遷和王相見面詳談,然而3月其母病重,4月其母已逝。老人家也是深明大義,重諾守信之人,垂危之際仍囑託王子若:認真摩刻,忠人之托。催其儘快回到寓所刻石。
為了報答王相知遇之恩,早日完成摩刻,他侍奉母親養病期間也不停工。有時一干就是一個通宵。寒夜太冷,他就點上蠟燭,四周圍上火盆以取暖。昏暗的油燈下,冰冷的夜氣里,子若的氣血一點一點被金石吸附了。
母親葬事時,他強忍悲痛,在蘇寓刻石,一應事項皆拜託老家中子侄輩料理。材料記載「至廿五日完刻,十三至十六石拓樣都畢,方料理扶柩回婁之事。」
王相視若生命,重金購得的《高鳳翰硯史》原冊在王子若處,他多次回信保證安全,說:「原冊在弟處,寢食與俱,萬無遺失」。
回鄉葬母,也「藏於家中至妥至當處,必不稍有失誤,請勿繫念」。
其母逝後,更多遭際接踵而至。因為常年生活壓力,大耗心血的高強度工作,他自己已患有「吐血之疾」,且日漸加重。母逝不足兩年,他唯一幼子又「陡患驚風」,突然夭折,而他前一個兒子也是少年夭亡。
對於一個擅醫者而言,這是摧心之錐痛。
學醫了又怎樣?還是救不了親人的命!
災難以壓頂之勢頻頻重擊,王子若自知如風中殘燭,命不久矣,念及王相殷殷期盼,忍不住嘆道:朝竣工,夕死可矣。
他感念王相的高尚人格和彼此深情厚誼,多次在信中表達了知己之情,曾打算剔選摩刻剩下的石頭,單獨摩刻硯史中一塊硯贈王相,並作銘道:
摩硯史硯摩硯史,我摩史硯爾摩史。
誰驚誰疑誰笑嗔?爾悲我嘆南村喜。
萬人海里今昔聞,兩生一死三痴子。
王相接信後眉批道:「千里往復,如響之應,子若遂引以為己任。自謂兩人之交,堅逾金石矣!」
然而王子若已經油盡燈枯,無力完成全部。1841年4月15日不幸去世了。
王子若臨死前,把四年間已刻的51石和《硯史》原冊,交王相好友歸還兄長,並附最後一封信,信中還有一借券,意為:前接紋銀百兩,但因生活窘迫提前支付了大部分,只能還二十兩,更不能完成摩刻任務了!只好附借條一張,他不以自己生死為念,卻深愧失信,沒有完成重託!
王相接到王子若堂弟函告其兄的去世信件後,悲痛不已,熱淚縱橫。提筆在此信眉批道:「此書一到,仆心灰念絕,即玉亦揮去,尚何有於石?」又道:「子若之亡,廣陵散絕矣!恐來者縱有子若之技,亦無子若之志。」
王子若去世後,王相心灰意冷。甚至無意再找人摩刻。
五年後,他才托金石篆刻名家吳熙載摩刻《硯史》後半部。吳和子若同師包世臣。但吳忙於「校勘經史者,無虛日」,僅將子若已經摩刻但沒刻完的一些硯石完工了,其餘的委託揚州刻工用棗木版來摩刻,短短一年就草草完成。刻工不解文意,竟有錯訛,遑論神韻?
王子若的摩刻宛如半部《紅樓夢》,讓後人不勝遺憾。他生前雖不出名,但王子若三個字將隨《硯史》永垂青冊了!
王相接到後半部摩刻後,大失所望。但年事已高,精力財力都不如前,無力找人再刻,也只能勉強如此,後期彌補一二了。
從1838到1849,硯史摩刻歷十餘年才全部完成。此時距高鳳翰去世整整100年。
高鳳翰若有知,也當含淚對這兩位後世知己深深一拜吧?
硯史,讓他們時空相距甚遠的「三痴」成為中國文化史上一段悽美故事。
4
三痴子的故事講完了,池東閣的故事還沒有完。
王相去世後,池東書庫在其子孫主持下一直維持運轉,抗戰前夕,池東閣十餘房間藏書充棟。
因日本文化特務覬覦王氏藏書,屢次到王家索購。王家不願家族累世收藏流落外邦,遂將部分藏書轉讓給琉璃廠遙雅齋,從而引發北平文化界的搶購。
至於餘下藏書,宿遷當地流傳:王氏後人將它們隱砌於一棟房子的夾層內,以期保存於亂世,待國家安寧時再取出。
1938年日寇侵占宿遷,王家大院被日軍強征為指揮部。日軍知道王家藏書豐厚,自然想法索要,但始終不得。
在這歷史的關鍵節點裡,另一個王圓籙現身了。確切的說,他遠遠不及王道士。畢竟王圓籙曾努力保護過敦煌莫高窟文獻,只是受限於學識和時代,才被斯坦因所迷惑,所得錢財也不曾用於個人享受。
我們不知這個人姓名和具體細節。但宿遷民間冠他以「出賣者」。這意味着他極有可能是為了私利而向日軍出賣了王氏藏書處。
只知道他的身份是當時為王家砌牆藏書者之一。
日軍大喜,尋得藏書後帶很多回日本。
不幸中之大幸是他們嫌硯石刻版太重,沒有帶。今天的我們看見這劫後餘生的拓片時,如何不百感交集?
池東閣在歷史的跌宕里已經片瓦不存,憑弔無痕了,心中不免遺憾。但斷瓦頹垣又能代表什麼?世間留不得,皆是有形物。重要的是先賢精神,是一腔熱血痴氣,而不是固守一樓一閣的刻舟求劍。
我們追思先賢,是為了弘揚這浩然正氣,做薪火傳承者。雖不能如偉丈夫,縱身一躍,助祭烈焰,但囂囂嚷嚷的今天,財富至上的今天,無比焦灼憂慮、攀比浮躁的今天,我們更需要靜下來。我們需要踏踏實實地聽一聽前輩的語重心長,踏踏實實地捫心自省。
人生充滿不可知的意外,我們不可不識淡泊,淡泊方能無滯於物,心境安寧,才知道如何處貧窮,如何處富貴。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世間悲喜本就瞬息變幻的呀,不是嗎?
我躬身而退,再次致敬三位先賢。
願這拓本和無數藝術瑰寶世代永存。保存的不僅僅是有形物,而是有憑證告訴後人,你生活的這片偉大土地飽含深情,一個重情重義的古老族,四千多年來,一直在血與淚里,火與水裡,踉蹌而堅韌地奔跑着……[1]
作者簡介
蘇峰,江蘇宿遷市作協會員,宿城區作協理事。有文章發表於《青年文學家》《鴨綠江》《西部散文選刊(原創版)》《中國詩人》《連雲港文學》《散文選刊·下半月》《中華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