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心(王延忠)
作品欣賞
兩地心
徐家望過了六十歲的生日，心事就開始沉重起來。
他光杆子一個人逃到賈家店來紮根落戶，已經四十年了。
徐家望的老家在山東臨沂。一九四六的冬天，為了逃避國民黨軍隊的徵兵抓夫，他扔下老婆和不滿周歲的兒子，隻身來到了東北的冰天雪地。輾轉了三個多月，他來到了賈家店的姨夫家。這時候，東北的土地革命轟轟烈烈，分田分地已經開始。徐家望隱瞞了山東老家有老婆有孩子的實情，也分到了一份土地。此時，山東戰場，東北戰場，國共兩黨打得硝煙瀰漫，他和家人的通訊就中斷了。徐家望悄悄地等待着，戰事稍稍平息以後，就賣掉這份土地回到山東的老家。就在這個當口，東院的姑娘小芝闖進了他的感情世界。
小芝個子不高，但長得水靈豐滿。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很快就把徐家望的魂兒給勾走了。一個有星星沒月亮的夜晚，徐家望和小芝在場院的穀草垛邊發生了男女之間的雲雨風情。有了這股柔繩拽着，徐家望回山東老家的腿就給纏住了。
楊樹高柳樹密，高粱地苞米地，他和小芝一次次地幽會着。
幾個月後，小芝紅着臉告訴他，她有了。徐家望頓時懵了。他的頭皮酥酥發麻，腿也有些顫抖。
小芝說，你娶了我吧。
徐家望搪塞着說，我窮啊。
小芝說，我不嫌你窮。咱倆都有胳膊有腿的，身上也不缺幹活的力氣。東北這塊黑土地，插根筷子都能發芽，還能餓死 咱們倆嗎？
徐家望只是撓着腦袋，不停地用腳搓着地面。
小芝看他這樣的軟弱，一下就火了，氣呼呼地罵道，瞅你現在嚇得這個熊樣兒，當初你解我腰帶的那個膽量哪裡去了？
任憑小芝怎樣的罵他損他，徐家望就是一聲也不吭。
三天後，小芝家託了媒人來和徐家望的姨夫姨母撮合這件婚事。姨夫姨母都不知道他山東那邊有老婆有孩子，也不知道 他和小芝的那些細節，就爽快地答應了這門親事。
半個月後，姨夫姨母給他們找了一鋪小北炕。小芝的娘家送來了兩床被褥和簡單的鍋碗瓢盆，他們就算成親了。
婚後，夫妻的日子過得很清苦，但喜事很快就來了。他們結婚不到七個月，小芝就生下了一個大胖兒子。
小芝是滿心的喜悅，徐家望是滿腹的憂愁。將來山東那邊的老婆孩子怎麼辦呢？
正在徐家望鬧心的時候，山東那邊來了一封信，說國民黨已經讓共產黨打垮了，馬上要進行土改，等着他回去分地。
徐家望在屋地左轉右轉，轉了七八圈，終於下了狠心，把那封來信燒了。五天後，他到很遠很遠的外村，找人代他寫了 一封信，說徐家望半年前死了。
山東媳婦接到徐家望的死訊，哭了三天三夜。她不吃飯不喝水，就是呆呆地對着牆壁坐着。
公婆勸她，人死了不能復生，咱們活着的還得活着。以後有合適的好人家，我們做主，再給你找一個。
山東媳婦說，我自己做主，就認了這個當寡婦的命了。有孩子在我的身邊，就像他活在我的身邊一樣。我活着是老徐家 的人，死了是老徐家的鬼！
山東媳婦小時候聽的古書太多，貞潔烈女的思想在她的腦袋裡紮下了深根。她認為死夫再嫁，就是不貞不潔，死後要被 閻王爺劈成兩半的。
公婆死後，她就一個人領着兒子過日子。吃過多少苦挨了多少累，只有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知道。不管千難萬難，她的名 聲還是清清白白。村里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在她的面前也是規規矩矩。
兒子二十歲那年，她給兒子張羅着娶上了媳婦。一年後，她當上了奶奶。孫子十八歲那年，考上了山東大學，成了村里 的第一名大學生。她很榮耀，總是直着腰板在街上走。一個寡婦人家能有今天，大概是她的貞潔感動了天地吧！逢年過 節，她總是向着遙遠的東北方燒上幾張紙，蹲在那裡叨咕叨咕，告慰那死去的丈夫徐家望。
徐家望這四十年受盡了感情的煎熬。
他有了兒子的第二年，姨夫和姨母就知道了他山東老家的情況，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頓。徐家望就跪在姨夫家的地上哭， 還不住地磕頭，求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把現在的這個家拆散。姨夫姨母都是明白人，不能拆了這屋蓋那房，只能面對現實 了。他們囑告徐家望，一定要好好干，把這邊的日子過好，才算對得起那邊的媳婦和孩子。
三年後，小芝還是知道了徐家望山東有老婆有孩子的根底。她又哭又罵地鬧了好幾天。但她還是很無奈，已經有了第二 個孩子，還能出一家進一家嗎？這時，鄰居的顧大嫂過來給她「掏耳朵」。顧大嫂說，你這樣又哭又鬧，容易把徐家望 趕回山東老家去找那個媳婦。那，你領着兩個孩子可就傻眼了！小芝問，你說我該怎麼辦呢？顧大嫂說，不如你對他好 一點兒，能怎麼好就怎麼好，用感情的這根繩把徐家望拴住。女人的本事，就是要攏住男人的心！
小芝是個聰明的女人，顧大嫂的一番話就把她點撥通了了。哭過鬧過以後，她對徐家望果然是陰轉晴地好起來。晚上徐 家望幹活回來，她都是熱飯熱菜，還有一份熱辣辣的眼神。熱毛巾擦臉，熱乎水洗腳，熱被窩暖身子，女人的熱乎氣把 徐家望弄得暈頭轉向。他的一顆心，讓小芝牢牢地拴在北方的黑土地上。
日子平平常常地過着。徐家望有了五個孩子。
看着兒女一天天長大，徐家望越發思念起自己的家鄉。父母還有沒有了？那個媳婦和孩子現在怎麼樣了？夜裡，他常常 被噩夢驚醒，醒來就抱着枕頭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小芝理解丈夫的心，讓他抽空回老家看看。徐家望沒有這個勇氣，只是在夜深人靜，呆呆地望着南方的天空。
一天夜裡，徐家望清清楚楚地做了一個夢，看見滿頭白髮的老媽媽病重躺在炕上，一聲接一聲地呼喚着他的名字。徐家 望再也沉不住氣了，買了站票回到了山東老家。
父母早就死了，老屋裡只有他的山東媳婦和已經長大的兒子。
他在家裡呆了三天，對媳婦對兒子沒遮沒藏地說明了東北那邊的情況。
山東媳婦很剛強，一個眼淚沒掉，也沒有責怪徐家望，只是嘆了口氣說，那邊孩子多，你照顧那邊去吧。這邊，我挺得 起來！
兒子也體諒父親，說那邊的弟弟妹妹們都小，他們更需要你。
從山東老家回來，徐家望大病了一場。病好以後，他的頭髮就全白了。
兒子結婚，徐家望寄去了五十元錢。那幾乎是全家一年的開銷。
三年後，兒子寄來了孩子周歲的照片。徐家望拿着孫子的照片，嚎啕大哭起來。
一年又一年，這邊的五個子女也都成了家。山東黑龍江兩地，書信來往不斷。這邊認了那邊的哥哥，那邊認了這邊的弟弟妹妹。每年的新春佳節，山東那邊收到了黑龍江的大豆小米，黑龍江這邊收到了山東寄來的大棗花生。
孫子考上大學的時候，徐家望回老家住了半個月。他幾次痛哭流涕地對山東媳婦說，我這輩子對不起你，下輩子做牛做 馬，也報答你的這份恩情。山東媳婦淡淡地說，那倒不用了。將來我死的時候，你能來到我的身邊看上一眼就行。
五十八歲那年秋天，小芝得乳腺癌死了。徐家望一個人孤苦寂寞地過了兩年。過完了六十歲的生日，他總是悶悶不樂，一天也沒有開心的樣子。他的魂，讓小芝帶走了一半，又讓山東那邊牽走了一半。
兒女們看出了父親的心事，就對他說，爸，你去找山東的那個媽媽吧！
徐家望說，我怎麼能走得開，這裡有你媽的墳啊！
又過了幾個月，山東兒子打來電話，說媽媽病重住院，想臨終前再見他一面。
徐家望又是買了車票，趕回了山東老家。山東媳婦已經是奄奄一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見到了徐家望，只是微笑着 點點頭，拉着他的手，就把眼睛閉上了。
徐家望又活了十二年。他死了以後，兒女們把他的骨灰分成了兩份。一份和小芝媽媽併骨，一份埋在那個山東媽媽的墳 里。[1]
作者簡介
王延忠，男，出生於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