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中國女人(林語堂)
作品原文
兩位中國女人
大自然的享受是一種藝術,與一個人的心境和個一性一極有關係,同時,和一切的藝術一樣,其技巧是很難說明的。一切必須自然而然發生出來,由一種藝術的脾一性一中自然而然發生出來。所以,對於這棵樹或那棵樹的享受,對於這塊石頭或那塊石頭的享受,或在某種時刻對於這片風景或那片風景的享受,要定下一些條規是很困難的,因為世間沒有絕對相同的景物。一個人如果能夠了解,便會知道怎樣享受大自然的景物,無須人家告訴他。靄理期(HavelockEllis)和范德未特(VanderVelde)說,講到丈夫和妻子在他們私人的臥室里的戀一愛一藝術,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或什麼是風雅的,什麼是粗鄙的,是不能以條規去限定的:這種話是很明智的。享受大自然的藝術也是如此。最好的辦法也許是研究那些具有藝術脾一性一的人物的生活。對於大自然的感覺,一個人對於一年前所看見的一片美景所做的夢,以及一個人突然想遊歷某一地方的願望——這些東西是在最意料不到的時刻湧現的。一個具有藝術脾一性一的人,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會表現這種脾一性一,那些由大自然的享受獲得真正樂趣的作家,往往會全身貫注地描寫一片美麗的雪景或一個春夜的情景,而完全忘掉故事或布局。新聞家和政治家的自傳常常充滿着過去事跡的回憶,而文人的自傳則應該用大部分的篇幅去追憶一個歡樂之夜或與友人同游某山谷的情景。由這種意義上說來,我覺得祁卜林和吉斯透頓的自傳很使人失望。他們一生中的重要軼事為什麼看做那麼不重要,而不重要的軼事卻又看做那麼重要呢?人,人,到底是人,而完全沒有提到花鳥和山川!
中國文人的回憶錄以及書信在這方面是兩樣的。重要的事情是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談到在湖上度過一一夜的情形,或在自傳里描寫一個歡樂無比的日子,以及度過這麼一天的情景。中國作家,至少一部分作家,尤其喜歡在文字中回憶他們的婚姻生活。關於這種著作,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沈三白的《浮生六記》,和蔣坦的《秋鐙瑣憶》是最佳的例子。前二書是兩個男人在他們的妻死後寫的,而後一書則是一個年老的作家在他的妻還 活着的時候寫的。①我們現在要先由《秋鐙瑣憶》(主人公是作者之妻秋芙)中摘錄幾段出來,然後由《浮生六記》(主人公是芸)中摘錄幾段。這兩個女人都具有適當的脾一性一,雖則她們並不是特別受過高深教育的人,也不是優秀的詩人。這沒有關係。沒有一個人應該以寫不朽的詩歌為目的;一個人學會寫詩,其目的應該僅在描寫一個有意義的時刻,描寫一種私人的心情,或增加享受大自然的樂趣。
①此外還 有一些別的著作。例如,李笠翁也寫過兩篇關於他的兩妾的文章,這兩妾都善唱歌,是他親自訓練起來的。
(甲)秋芙
秋芙每謂余云:「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一二耳。況我輩蒲柳之質,猶未必百年者乎。」
秋月正佳,秋芙命雛鬟負琴,放舟兩湖荷芰之間。時余自西溪歸,及門,秋芙先出,因買「瓜皮」跡之。相遇於蘇堤第二橋下,秋芙方鼓琴作《漢宮秋怨》曲。余為披襟而聽。斯時四山沉煙,星月在水,錚鏦雜鳴,不知天風聲環珮聲也。琴聲未終,船已移近漪園南岸矣。因叩白雲庵門,庵尼故相識也。坐次,采池中新蓮,制羹以進。色香清冽,足沁腸腑,其視世味腥膻,何止薰蕕之別。回船至段家橋,登岸,施行簟於地,坐話良久。聞城中塵囂聲,如蠅營營,殊聒人耳。……其時星斗漸稀,湖氣橫白。聽城頭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攜琴划船而去。
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蔭,蔭蔽簾幕;秋來風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俱碎。一日,余戲題斷句葉上云:
「是誰多事種芭蕉?
早也瀟瀟!
晚也瀟瀟!」
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云:
「是君心緒太無聊!
種了芭蕉,
又怨芭蕉!」
字畫柔媚,此秋芙戲筆也。然余於此,悟人正復不淺。
夜來聞風雨聲,枕簟漸有涼意。秋芙方卸晚妝,余坐案旁,制《百花圖記》未半。聞黃葉數聲,吹墮窗下,秋芙顧鏡吟曰:
「昨日勝今日,
今年老去年。」
余憮然云:「生年不滿百,安能為他人拭涕?」輒為擲筆。夜深,秋芙思飲,瓦銱一溫一暾,已無餘火,欲呼小環,皆蒙頭戶間,寫趾離召去久矣。余分案上燈置茶灶間,一溫一蓮子湯一甌飲之,秋芙肺病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體力較強,擁髻相對,常至夜分,殆眠餐調攝之功歟。
余為秋芙制梅花畫衣,香雪滿身,望之如綠萼仙人,翩然塵世。每當春暮,翠袖憑欄,鬢邊蝴蝶,獨栩栩然不知東風之既去也。
去年燕來較遲,簾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傾,墮雛於地。秋芙懼為狗兒所攫,急收取之,且為釘竹片於梁,以承共巢。今年燕子復來,故巢猶在,繞屋呢喃。殆猶憶去年護雛人耶?
秋芙好棋,而不甚一精一。每夕必強余手談,或至達旦,余戲舉竹坨詞云:「簸錢鬥草已都輸,問持底今宵償我?」秋芙故飾詞云:「君以我不能勝耶?請以所佩玉虎為賭。」
下數十子,棋局漸輸,秋芙縱膝上狗兒,攪亂棋勢。余笑云:「子以玉一奴一自況歟?」秋芙嘿然,而銀燭熒熒,已照見桃花上頰矣。自此更不復棋。
虎跑泉上有木樨數株,偃伏石上。花時黃雪滿階,如游天香國中,足怡鼻觀。余負花癖,與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拗花簪鬢,額上發為樹枝捎亂,余為醮泉水掠之。臨去折花數枝,插車背上,攜入城闕,欲人知新秋消息也。
(乙)芸
《浮生六記》一書是一個中國無名畫家關於他和他的妻芸所過的婚姻生活的回憶錄。他們倆都是樸實而有藝術趣味的人,企圖盡情享受每一個獲得的歡樂時刻;這人故事是用很率真很自然的態度敘述出來的。不知怎樣,我覺得芸是中國文學上最可一愛一的女人。他們所過的是一種悲慘的生活,然而也是最快樂的生活,那種快樂是由靈魂里產生出來的。我們試看大自然的享受怎樣成為他們的一精一神生活的主要部分:這一點是很有趣的。我們現在由此書中摘錄三段,描寫他們怎樣度過七夕及七月十五日這兩個節期,以及他們在蘇州城內怎樣度過一個夏冬:
是年七夕,芸設香燭瓜果,同拜天孫於我取軒中。余鐫「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余執朱文,芸執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小扇,並坐水窗,仰見飛雲過天,變一態萬狀。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余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雲霞,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者恐不在此雲霞耳。」未幾燭燼月沉,撤果歸臥。
七月望,俗謂之鬼節。芸備小酌,擬邀月暢歡,夜忽一陰一雲如晦。芸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余亦索然。但見隔岸螢光明滅萬點,梳織於柳堤蓼渚間,余與芸聯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後逾聯逾縱,想入非夷,隨口亂道。芸已漱涎涕淚,笑倒余懷,不能成聲矣。覺其鬢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一愛一,所供佛手當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余曰:「卿何遠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一愛一小人耳。」正話間,漏已三滴,漸見風掃雲開,一輪涌一出;乃大喜。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人墮。就窗細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有隻鴨急奔聲。余知滄一浪一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膽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聲也,一胡一為乎來哉?」不禁一毛一骨皆慄,急閉窗,攜酒歸房,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驚神未定。剔燈
入帳,芸已寒熱大作,余亦繼之,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生,亦是白頭不終之兆。
書中簡直到處都是這麼美麗動人的文字,表現着一種對大自然的無限一愛一好。讀者由下面一段描寫他們怎樣度過一個夏季的文章可見一斑:
遷倉米巷,余顏其臥樓曰賓香閣,蓋以芸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牆高,一無可取。後有廂樓,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見荒涼之象。滄一浪一風景,時切芸懷。
有老嫗居金母橋之東,埂巷之北。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屋西數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巔可遠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嫗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越日至其地,屋僅二間,前後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
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知余夫婦避暑於此,先來通殷勤,並釣池魚,摘園蔬為饋。償其價,不受,芸作鞋報之,始謝而受。時方七月,綠樹蔭濃,水面風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制魚竿,與芸垂釣於柳蔭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隨意聯吟,有「獸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竹榻於籬下。老嫗報酒一溫一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臥,聽鄰老談因果報應事。
三鼓歸家,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
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賞玩竟日。芸喜曰:
「他年當與君卜築於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淪亡,可勝浩嘆! [1]
作者簡介
林語堂(1895——1976年),福建龍溪(現福建省漳州市平和縣坂仔鎮)人。原名和樂,後改玉堂,又改語堂。筆名毛驢、宰予、豈青等,中國當代著名學者、文學家、語言學家。早年留學國外,回國後在北京大學等著名大學任教,1966年定居台灣,一生著述頗豐。林語堂一生曾三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他的《生活的藝術》在美國重印40次,並被譯成英、法、意、荷等國文字,成為歐美各階層的「枕上書」。[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