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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開叉(歐陽杏蓬)

世界開叉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世界開叉》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世界開叉

巷子口,一邊是我小伯父的房子,一邊是明明滿的房子。

小伯父的房子牆根底下是個水溝,像個豬肚子,接着屋後面半分田寬的小塘,夏天下大雨,後山上的水瀉下來,聚到這個塘里,然後從排水溝分流到前面的老河——老河河堤上種着一排吊柏樹,比村子裡任何一座房子都要高,老河裝了全村的雨水山洪,湧出閘口匯到新河裡。

明明滿的房子牆根下是石板路,石板大小不一,鑲嵌在一起,卻平整和諧。巷子口有一塊八尺寬的石板鋪在牆根下,上面用鐵釺子鑿了五子棋棋盤。

小伯父的房子和明明滿的房子前面,是一條青石板路,從西邊的土坡和田野里直直的鋪過來,在這裡癟了進去,轉了一個小彎,與巷子裡的石板路接上頭,又往東邊的井頭延伸過去。

沿着石板巷子往裡走,當頭的是石苟伯家的房子。一條窄細的巷子,把他家的房子分成了兩處,東邊是新張的土磚房,西邊的是老輩人做的木廂房。從新房子舊房子之間留的空隙,可以看見那頭的石階、石階上面的石山,長在石山上的水竹、黃荊子。

後面靠着山,石苟伯家的老房子又沒有前窗,外面的木板,已經被風雨啃得軟綿綿的,在塌了。屋裡黑漆漆的,樑上的灰塵沿着蛛絲,一綹一綹的,懸掛着,不飄不墜,靜默如凝。

石板路在石苟伯家的西邊角落轉了一個直彎,東邊是茶叔家的泥磚房,半瓦半草。沿着石板路徑直進去,是尻尻老白人的泥磚房子,三間堂,敞口堂屋,上幾級青石台階,就進了他家的堂屋,土磚牆光溜溜的,在靠近廚房的門框空隙里,釘了一根小木棍,有時候上面掛一個籃子,更多的時候掛着一把高粱毛做的小掃把,像一管懸着的大毛筆。

尻尻老白人的房子後面,是人字形的山崖。

山崖下有一個小土坡,尻尻老白人因地制宜,把土坡分了幾層,開做了小菜園子。還在邊邊上種了一棵橘子樹。橘子黃時,全村人都在默默想着。

據我爹講,尻尻老白人這座屋子,是東干腳的第一座房子——東干腳的源頭。原來屋前有一塊碑記,沒人重視,搞三搞四,搞忘了,生活穩定了,再找那塊碑,怎麼也找不着了。或者被誰家抬走,做了地基或者豬欄。

東干腳清一色牆包木結構的房子——外面是土磚牆,裡面是木頭結構,牆壁、梁,門,樓板,到椽子。煙熏火燎,或者日積月累,牆皮不是被煙子熏得黑里發黃,就是披上了一層灰塵,粉粉的,在上面劃一下,一個記號。每家的堂屋木板牆上,都寫了幾組數字,500,200,120什麼的,這是賣穀子、賣豬之後,留下的賬目。

門檻都是清一色的青石頭柱子做的,石門檻兩邊前面還有四四方方的青石墩。

我外公來給我們犁夏田,我們幾個小孩子在屋裡躲貓貓。他收工回來坐在門口石墩上歇息,無言的看着門口的吊柏樹和茫茫的田野。我爬到木門框上,小手一帶,一片碎瓦渣掉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外公的光頭頂上,劃了一個口子,血湧出來。外公低下頭,任血滴落在他的赤腳前面。血止住了,外公除了瞪了我一眼,一言不發,一個人回皇家洞了。

從那以後,每次見到外公,我心裡都不自然,都想躲。

好幾年,外公來東干腳,都冷眼看我。

這事,就像一塊碎瓦渣,一直堵在我心裡。

春夏秋冬,東干腳的人都是挺忙的。

過了年,沒閒兩天,就要下地做事,用鐵鍬翻土,到田裡壘紅薯苗床,下各種種子,到地里扒拉分壟,然後就開始商量今年賣什麼品種的稻子。小伯父家不養牛,一開春,一家人輪着鋤頭上陣,到田裡翻田。小伯母屁股上還掛個魚簍,翻到泥鰍黃鱔,兩隻手指使勁夾起來,笑着,往屁股後面的魚簍里塞。

布穀鳥一叫,開秧門了,插秧要起大早,一家人分成兩幫,一幫人先扯秧,一個主勞力趕牛耙田。做家務、餵雞鴨,都見縫插針安排。到了黃昏,誰家還有秧苗沒插完,收工早的,扯個由頭才去下田幫忙,不然,容易被人嚼舌頭。一個禮拜後,天地頓時一片翠綠。

無論怎麼忙,在大中午,總有兩個人或三個人坐在巷子口的大石板上下幾盤五子棋。

尤其是雙搶季節,田野里轟隆隆的打穀機和趕牛犁田的吆喝聲交織在一起,不分天光早夜的時候,還是有人在大中午溜到巷子口。如果碰到對手,就擺五子棋。如果遇不到下棋的人,解下腰間汗帕在那塊大石板上拍幾下,摺疊成長條放在大石板上當枕頭,倒頭就睡。

巷子口前的曬穀坪上,黃燦燦的穀子堆了一層又一層。

大紅冠子公雞在穀子里揮着爪子摳摳劃劃,找到了蟲子,啄兩口,趕緊抬起頭,對着牆角嘰里呱啦,打盹的母雞聽到了,貓着身子,跑着碎步衝過來,然後幾隻雞一起在穀子上摳摳劃劃。

小伯父坐在門口的石墩上看着,眼睛瞪着,卻不想動,甚至喊都懶得喊了。

用人力挖田種稻太辛苦了。

他都感覺自己要散架了。

而在這幾乎靜默的時間裡,東干腳也要散架了。

尻尻老白人病死了。

尻尻老白人婆娘上吊死了。

兩個老人無兒無女,敞口的三間房,改作了牛欄。

石苟伯在西邊莊稼地里選了宅基地,開始挖地基。

原來西邊的土坡,在修馬路的時候,挖平了。東干腳沒有土坡的遮掩,直接跟水田連在了一起。原來擠在人字崖下的人,開始往外搬。水田已經分到戶頭,西邊的馬路已經修了進來,在馬路兩邊蓋房子,出出進進方便,車子可以開到家門口。最重要的是獨門獨戶,你不惹我,我不惹你,不起口角了。蓋房子不再時興「土包木」,而是向城市看齊,蓋樓房,鋼筋水泥大鐵門,比軟綿綿的「土包木」結實多了。大家趕潮流,你一座,我一座,在西邊的馬路兩邊,蓋出了一條小街。而石板路畫出的東干腳,空了。

在農村生活,見不得人好,甚至是親兄弟,也相互擠兌。

你蓋平房,我蓋兩層樓。

你蓋兩層樓,我蓋兩層半。

田野里,突然見到一排一排兩層半的樓房,現在一點也不驚訝。

房子蓋好了,卻成了空屋。

在東干腳、在清水橋,在寧遠的收入,已經滿足不了生活的需要。種田種地為大本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唯一的生活目標就是找路子搞錢。廣東江蘇浙江上海……有門路,都去。沒有門路的,只有老頭和小孩子,那就守着東干腳,守着家。田,莊稼地,灰山,出不了幾個錢,不要了。

大地荒蕪,人間清涼。

那條老巷子仍在,大石板還在,只是石板與石板之間的空隙里,長了青草和黃荊子。小伯父的房子已經全部塌了,原來的堂屋,現在種上了南瓜。南瓜苗很旺盛,大有鋪滿整個宅基地的氣勢。後面的小水塘被淤泥和雜物填滿了,成了平地,還種上了一棵批把樹。枇杷樹上,爬滿了各種藤蔓。明明滿的房子拆了,原來的堂屋伙房臥房,成了荊棘藤條的地盤,密密麻麻,整整齊齊,比人養的還要茂盛。石苟伯的那一排房子,也不見了蹤影,房子中央,種了桂花樹。尻尻老白人的房子,早已湮滅,那棵全村人矚目的橘子樹,痕跡都沒了。

坍塌在地的泥牆,已經被風雨打磨的沒了絲毫稜角,光溜溜的泥面上,是歲月的磨蹭。

原來的溫暖,成了滿目的冷清和寂靜。

各種臉孔在舊屋宅基地上閃現,裸着上身肋條擺擺的尻尻老白人,一年四季綁着黑頭巾的尻尻老白人婆娘,走路總是上身前傾的石苟伯,愛坐着發呆的小伯父……

他們的溫度還在,他們還在這裡。想着他們,我趕緊退出來,怕驚動了他們的安穩。他們一定沒有想到過,在他們離開之後,東干腳會變得這麼冷清、堅硬、豪華。

站在巷子口,世界在這裡開叉,西邊,馬路邊聳立的房子,就像一個一個在夕陽下裸着背幹活的前輩。東邊,樅樹、杉樹正一點一點侵襲過來,要不了多少年,這些老宅基地上,就是各種樹木的地盤。

雞呢?

黑狗呢?

在大石板上下五子棋的人呢?

大地更安靜,東干腳也更安靜。

這是我的東干腳麼?

這是東干腳。

我不是憑弔者,我不知道是向左還是向右,我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我不知道我將死在哪裡。在巷子口,我迷惘得一塌糊塗。

夕陽從山上漫下來,門口的田野、山河一片蒼黃。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