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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講台(李明琴)

三尺講台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三尺講台》中國當代作家李明琴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三尺講台

九月的夕陽,從窗外斜進來,幾束渾濁的光線滯留在空中,許多灰塵的顆粒都去了那光線中做出了飛舞的樣子。

木板房,純然一色灰灰的面,門板和窗格子,顏色深些,黑黑的,積滿了歲月的灰塵。屋裡,一張古舊的木板床上,簡單地陳列着被子、床單,蕎麥皮的枕頭,顏色暗着,舊舊的構成了一幅令人心酸的生活圖景。

床上躺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氣若遊絲。夕陽橘紅色的光芒照射着他,讓他的神情之間有了一層柔和。一位弓着背的山村婦人,憔悴的臉上隱約着未乾的淚水,伏在床沿上。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倚靠着門框,憂鬱地注視着床上的病人,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斷地落下來。

「還沒有好轉?」鎮上的學區主任周學龍來看陳長江,帶來了讓陳長江休假的消息。

「咳!咳!咳!咳!」

「嘩——!」

忽然,陳長江劇烈地咳起來,緊接着又是劇烈地嘔吐,身子像扭麻花一般扭過來擰過去。

「老陳!長江!你醒醒!醒醒!」弓背的女主人緊張地呼喚着。

孩子也跟着叫起來。

周主任靠近床,傾斜着身子,將陳長江慢慢地扶起來。

「周主任。」陳長江微微笑着,艱難地擠出一句話來「今天……我……曠了一……天課……」

「咳!咳!咳!咳!」

「嘩——!」

蠟黃的臉劇烈地抽搐着,張口嘔吐,卻沒有吐出一粒米飯。一些白色的肥皂泡一般的泡沫,膨脹着,蓬鬆着,一大堆,被吐在了地上。不一會兒,泡沫就消失了,地上只留有一層淡淡的濕潤。

「老陳!老陳!」周主任拍着陳長江的背,連連地叫着他。

陳長江的眼睛呈現着黃色,表層又籠罩着黑色,懨懨的,老睜不開似的。脖子上,一根一根的青筋都起來了,一鼓一鼓的,呼吸微弱地應和着血管的脈動。

「老陳!」周主任正視着那張病臉上的一雙已經暗淡下去的眸子「這個學期,你必須休養!先將身體養好再說……」

「不!周主任!我沒有問題!我的胸部,在九二年就開始痛,我一邊吃藥一邊工作,這麼多年,不也照樣挺下來了?我得的是胃潰瘍,醫生都說了,不礙事的……」

「咳!咳!咳!咳!」

「嘩——!」

陳長江用手按住胸部,蠟黃的臉上竟然有了一絲紅暈。

「剛才睡着睡着,在夢裡……我就去了……學校了……」

周主任站起來,果斷地一揮手:「不管怎麼說,你先養着!教學方面的問題,學區已經安排好了。」

「誰教?誰……肯來?」

「雙河的一位女孩,今年高中剛畢業,原本是準備去省城的,被我們留了下來。」

「那怎麼行?她沒有教學……經驗啊!」

「那孩子成績好,做事也踏實。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那學校,一個女……孩……子家,是不能……住的!」

「知道!我們在村里給她找了一處住的地方。老陳,你就放心好了!」 周主任走了以後,陳長江一夜無眠,心緒煩亂得很。

西塬小學裡,則又是一副不同的畫面。

「我真怕帶班帶不好呢!」

「不要緊,到時,我可以幫你。」

「聽說長江老師所帶的班級,年年考學區第一,是嗎?」

「呵呵,通常是這樣,但也有例外的。不過,他總是名列前茅倒是真的。他玩命着呢!」

「張軍,我真緊張呢!怕教不好。」

「不用緊張的。到時,說不定長江老師不放心,還會在教室里守着你上課呢!他會教你的。」

「他得了胃癌,聽說,已經到了晚期,走路都不靈便了?」

「你不知道他,等着瞧吧……」

「張軍,我也只教這半年。我準備到省城去,不想待在這小山村!我本來在前幾天就打算去的 ……可是,還是來這裡了!」

「感動的吧!衝動了!呵呵。」

「是我爸,陳老師是他的啟蒙老師,他希望我能像陳老師那樣為人師表,受人敬重……」

「好了,既來之則安之,不是還有我呢?」

……

兩個人,一男一女,身後是幾座青磚瓦房,眼前是一大片的田野,更遠處是或高或低的小山頭。他們兩個就這樣在田野里或急或緩地行走着,仿如一幅山水畫裡的兩個黑點在移動。

幾天過去了。

陳長江一直試圖掙扎着下地,去學校看看,他實在放心不下那些孩子們。

但是,妻子死盯着他,不讓去。

一次,身體似乎好多了,也不怎麼咳了,看看妻子也出去了,陳長江掙扎着,下了床,拄了一副拐杖,一步兩晃地向學校行去……

還能走!他很欣慰。

到了山腳,他的腳哆哆嗦嗦,竟然發起抖來。抬頭望,那熟悉的青磚院落是那樣的遙不可及,是那般的遠啊!心一橫,牙一咬,他將拐杖放置在背上,手腳並用,顫顫抖抖地往山上爬去!

正是課餘,一個在操場邊玩耍的孩子看見他,大叫了起來:「陳老師來啦!陳老師來啦!!」

呼喚聲驚動了其他的孩子,呼啦一下,孩子們都爭先恐後地往山下跑去。跑到陳長江的跟前,連拖帶抬,將他扶上了操場。一剎那,孩子們如潮似浪般涌過來,包圍了陳長江。

「陳老師,我們好想您呢!」

「陳老師,您瘦了!」

「陳老師,……」

「陳老師,……」

孩子們唧唧喳喳地說着,叫着,不知誰帶頭哭了,操場上,立刻響起了一片哭聲……陳長江也不禁老淚縱橫。

第二天,不顧妻子、兒子的強烈反對,陳長江又踉踉蹌蹌地去到了學校。他感到精神好多了,眼睛明亮,全身舒暢。他愉快地給新老師上了兩節示範課。上課時,站立得稍久,他就撐不住了,便坐在凳子上講。新老師屈琳琳含着淚水代他板書。教室里,孩子們鴉雀無聲,滴着淚水,安靜地聽着……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陳長江聽課、提建議,教屈老師備課的方法、上課的技巧、如何出考管理班級……為了示範,趴在病床上,陳長江還擬訂出了好幾個單元的試題。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陳長江的病情也一天一天惡化起來。

突然的一天,陳長江昏迷過去,很長時間都沒有醒轉,手足冰涼冰涼的,可將全家人嚇着了。趕快請來醫生,可憐他那僵硬的手臂竟然已經不能接受,哪怕一滴生理鹽水的救援!在醫生的搖頭嘆息中,第四天,他卻又奇蹟般地清醒過來了。

「看好他,別讓他再到處亂跑了!他再也不能有所勞累!靜養呢,說不定還能多活一些日子。」

醫生收拾好醫箱,背上,在屋外對陳長江的妻子,再三地叮囑着……

陽光被層層疊疊的樹葉過濾,漏到他身上變成了淡淡的圓圓的輕輕搖曳的光暈。那玉米地已經被金黃色統治,用不了多久,那些玉米就會堆積在院子裡,變成了一座座黃金塔;或者懸掛在房檐下,如同一串串珍珠窗簾。

沿着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他拄着拐杖,輕飄飄地行走着,有很頻繁的動作,卻沒有了相應的速度。陽光照射着他,他更像是一條青黑的影子。

路上,許多在田間勞作的人們都直起腰來,驚詫地望着他。

「陳老師,您要去哪裡啊?」

他立刻回答:「到學校去。」聲音散得很,已經沒有凝聚力了。

「快秋收了呢!家裡有什麼事情,就叫我們大家啊!」

「娃他媽在打理,我現在都成了一個廢人了!沒有用了!」

「快別那樣講!陳老師,您都教了我們好幾代了呢!有事情吱一聲啊!」

他應着,繼續往前挪動。

山,到處都是山。重重疊疊的,宛如怒海之中的驚濤駭浪,大小不一,高低各異。小村稀稀落落散座在山腳邊,黛青的房屋好象是畫家不經意間遺漏在綠海之中的濃墨。

一座小山的山頂,幾棟普通的青磚瓦房圍成了一個寬大的豁着大口的四合院,那便是學校了。操場被圈在了中間。房子四周,散落着很多墳墓,像一個個長着綠毛的饅頭。房子與房子的交接之處,生長着好些鬱鬱蔥蔥的古樟,那巍然屹立的身姿,那蔥蔥鬱郁的生機,給學校送去了無限的詩意和片片蔭涼。

傳聞說,在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到長長的人影,像黑色的布匹一樣從古老的樟樹上掛下來。

曾經有一位帶着兩個孩子的女老師,在這兒任教過一年。每天不等太陽下山,她便會打理好一切,娘兒三個早早地就躲進教室內側的房間裡。教室的門閂了,用扁擔撐着。房間的門閂了,用書桌頂住。窗戶,用厚厚的兩層窗簾蒙着。蒙得太結實了,以致早晨的陽光都無法進入室內,房裡便成了一間幾乎見不到絲毫自然光線的暗室!

然而,即使防範得如此的緊,卻依然會有駭人的事情出現。

有一次,半夜醒轉,女老師忽然發現在頂着門的書桌上,有兩顆綠瑩瑩的星星在發送着尖銳的光芒。她立刻大驚,全身劇烈地抖動起來,但卻不敢尖叫。在驚恐中,她只能緊緊地摟抱着兩個孩子,再也不敢合眼。好不容易煎熬到天亮,她才漸漸看清,書桌上,居然降落着一隻碩大的威風凜凜的貓頭鷹

「不教了!不教了!」那女老師聲嘶力竭了「什麼鬼地方!連貓頭鷹都欺侮人!」

教師們來來去去,沒有誰能安下心來在這裡教書。可是,孩子們畢竟要上學啊!要念書啊!陳長江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自己,虎氣生生的,從西安理工大學回到家鄉,拒絕到銀行和財政所去供職,也拒絕去當大隊黨支部書記,認準了教書,就呆在這被人們戲謔為「鳥不生蛋」的地方,一心一意地與孩子們攪到了一起,攪了幾乎一輩子。

走啊,挪啊,終於到了山腳邊。

抬頭望,學校那青磚的院落是那樣的親切,那樣的熟悉!但是,他突然看見那些散落的墳墓像花朵一樣開放了,許多黑色的影子,真的像傳聞中所傳的那樣,像一匹匹黑色的布條,從古老的樟樹那繁茂的枝枝椏椏間掛了下來!

「啊——!」他不禁長長地嘆息起來。

烏雲黑沉沉地壓下來,太陽不見了。金色的玉米不見了。周圍的景物陌生極了!閃電游蛇一般,在頭頂閃爍。

「唰——!」

「唰——!」

「轟隆隆——!嘩——!」

「轟隆隆——!嘩——!」

雷炸響了!雨水像大火一樣,燒下來。他踉踉蹌蹌地想往前跑,但雙腳很重,仿佛灌滿了鉛!不能移動半分!雙腳又仿佛很輕,一直在飄,他控制不住它們。

眼前火光迸濺。

只聽見一聲「唰——!」,一聲「轟隆隆——嘩——!」之後,雨水清晰地打在了他的身上。他感覺自己倒下去了。頭痛得好象有人在用刀攪動着裡面的腦髓。肺部也在隱隱約約地疼痛着,心臟幾乎不願意再跳動了,心跳是那樣的微弱,在深淵裡浮動着,遊絲一般。全身沒有一點力氣了。仿佛全世界的壓力都堆壘過來了,他已經不能稍稍動彈……

仿佛又身在醫院了,那雪白的牆,那白色的大褂,一直在晃動。

他患了食道癌

但那位莊嚴而仁慈的老醫生卻這樣告訴着他:「你得了胃潰瘍,需要住院治療。」

「我知道。我在省人民醫院都檢查過,醫生們也都是這樣說的呢!」他回答着,想試着爬起來,但是掙扎着,卻起不來了。

「嗚——嗚——!」有人在哭。

「劉小平,你哭什麼?」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

但明明,自己在趴着,已經如一攤軟泥了,正漸漸融化着,散掉着。

「嗚——嗚——!」

「不哭不哭!有哪道題不會做?來問老師啊!哦,不是!是擔心回家天黑了?不要緊,到我家住一晚!不哭了,啊?」

「嗚——嗚——!爸爸!爸爸!」又一個孩子在哭,在叫。

「啊,是小江!」他真真地,聽到了小兒子的哭聲。強烈地想爬起來,但實在,還是掙扎不起,全身綿軟得厲害。

「爸爸,人家都說,您快要死了……」兒子嗚嗚咽咽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傳過來。

「好兒子,爸爸不會死的。爸爸得的病又不是什麼大病。」他努力地想爬起來,終究還是爬不起來。

他感到自己就要暈過去,他努力地睜開着眼睛,這時,他分明看到了陽光,看到陽光正暖暖地覆蓋着自己……

等他再次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坐在學校的四合院里了。四合院的中央是黃泥地面的操場,被茂盛的古樟遮蔽着,風吹過來,有點暖,有點融,有點清涼。他被舒舒服服地安置在一張躺椅上,班駁的陽光撒遍了他的全身。一大幫孩子圍着他,七嘴八舌地吵嚷着。

「老師,我們就像一群小螞蟻抬飯糰,一口氣就把您給抬上來了!」

「老師,您一點都不重!」

「老師,到時,我們再抬您下去!」

「老師……」

他微笑着,覺得臉上有點痒痒的,像有許多小蟲子在蠕蠕地爬動。 斜陽拉長了所有生物的影子,倒映在他臉上的斑駁樹蔭,灑下零碎的陽光。照耀着他眼角深深的印痕,還有遺留在嘴角的淚光。 [1]

作者簡介

李明琴,80後女生,生於陝南。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