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詠赤壁(嚴輝英)
作品欣賞
三詠赤壁
北宋元豐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蘇軾被貶謫到黃州。朝廷還賜給他一個有名無實的官銜: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這一長串官名裡面,只有「本州安置」比較實在,規定老蘇只能住在這個地方。之所以有名無實是因為政府不發工資,這個官銜僅僅是區分他跟一般的流放罪犯而已,事實上,他還不如一般流放的人。
自被小人嫉妒算計,莫名其妙捲入「烏台詩案」,長達五個多月的牢獄生活,帶給老蘇肉體和精神的受難是永久性的創痛,就像作家余秋雨在《蘇東坡突圍》中所描寫的:「他從監獄裡走來,他帶着一個極小的官職,實際上以一個流放罪犯的身份走來,他帶着官場和文壇潑給他的渾身髒水走來……」黃州的貶謫對於老蘇來說絕對是「毀滅性」的,那年他四十五歲,不僅政治生命已經無望,而且擺在他面前的現實困境是:靠什麼養活一大家子人?
在趕赴黃州的路上,他已經做好了後半輩子當一名普羅大眾的思想準備。可是事實上,他後來的人生軌跡充分證明:他連做一名普通老百姓的資格都沒有,他的命不由他,遠遠地被朝廷的皇帝和小人捏在手裡。
到達黃州後,他暫時寄居於定惠院僧舍里。五月份,弟弟蘇轍幫他將一家老小二十多口人送到了黃州,全家人遷居在長江邊的臨皋亭,據說這個地方既潮濕又擁擠。老蘇為官清廉,手裡也沒有積攢下多少銀子,加上人口眾多,勉強溫飽,於是他對家裡的吃穿用度做了精心的計劃,素來愛喝酒吃肉的他,只允許自己早晚吃飯不過吃一杯酒、一塊肉。
可是沒有收入,全靠一家人勤儉節約,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吃飯問題。到達黃州的第二年,老朋友馬正卿為他向官府求來了一塊五十多畝的廢棄荒地。曾經名滿天下的大才子脫下文人的長袍,穿上農夫的短打,開荒種地,混成這樣,換任何人估計都無法接受這巨大的心理落差,就好比北大畢業的高材生去賣豬肉一樣為人不齒,可是老蘇卻處之泰然,他帶領家人在東坡開墾這塊布滿荊棘瓦礫的土地,自耕自足,而且還自稱「東坡居士」。
據說他還專門寫了一篇《節飲食說》,貼在牆壁上,作為養生補氣的座右銘。美其曰:一來安分養福氣,二來寬胃養神氣,三來省錢養財氣,這真是以苦為樂的「阿Q」精神啊!接着,他又在東坡附近蓋了五間房子,因為落成於冬天,便在牆上畫了一些雪景,稱之為「雪堂」,作為他寫作和接待客人的地方。
當基本的溫飽問題解決後,老蘇開始考慮精神生活的需要了。到黃州的當年,他就給朋友寫信說,借了天慶觀的道堂三間,準備冬至後入室,閉關修煉四十九日,以修道養氣、參悟佛理。事實上,他並沒有因為被貶謫而一蹶不振,相反,在貶謫黃州的這段生活對他而言極為重要。就像同他同時登科的關學大儒張載辭官回鄉寫作的名為《土床》的詩里寫的:「萬事不思溫飽外,漫然清世一閒人。」此刻的老蘇無官一身輕,基本屬於閒人。
蘇軾研究專家朱剛教授曾用「耕種自濟、養生自保、著書立見、文學自適、韜晦自存」來形容老蘇在黃州的生活。黃州期間,他不僅完成了《易傳》九卷、《論語說》五卷的初稿,而且開始起筆《書傳》,這些成果標誌着蘇軾自成一體的學術思想的形成,從而使他躋身於北宋時代最重要思想家的行列。
被貶黃州是蘇軾政治生涯中的一個低谷,卻也是他精神歷程中的一次偉大的升華。面對滾滾東逝的長江水,回想世事變遷 ,宦海浮沉的人生歷程,老蘇把對歷史和人生的感悟統統凝聚在了長江邊的赤壁,發出了響徹千古的天籟之音。他創作出了千古佳作:《赤壁賦》《後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這三篇作品充分體現了老蘇精神世界的蝶變過程。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出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氣勢磅礴的詞,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老蘇「豪放派」開創者的歷史地位。這首詞通過憑弔古戰場的雄偉景象,而進入對創造壯舉的英雄的緬懷。赤壁之戰發生在漢獻帝建安十三年,當時的周瑜三十四歲、魯肅三十七歲、孫權二十七歲、諸葛亮二十八歲,被他們一起打敗的是五十四歲的曹操。蘇軾所謂「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着力突出了勝利者年輕瀟灑的形象。聯想到已經年近半百的自己,不由地感慨,除了早生的華發外,成就了什麼呢?知道人生如夢而已。面對着壯麗的河山,緬懷這令人激動的歷史往事,不免思緒紛飛,故國神遊,故而自笑多情,雖是一片無奈,但這無奈的多情之中,仍有未嘗泯滅的鬥志。
元豐五年七月十六日,老蘇跟幾位要好的朋友,乘一葉扁舟,在赤壁下飲酒賞月,因而寫下《赤壁賦》,全篇的主題是如何轉悲為喜,即解脫痛苦。人生為什麼會有痛苦?說到底是由於欲求不滿足,抱負也好、權位也好、名利也好、壽命也好,無論其價值為正面或者負面,其出於人心的追求,而不得滿足則皆成為痛苦,並無二致。解除其痛苦的辦法,只有兩種:一是滿足之、二是超越之。所謂超越,並不是麻痹其痛苦的感覺,而是思考更為根本的東西。
當他的朋友楊道士感慨生命的短暫,羨慕長江的永恆時,老蘇卻不這麼認為,在他看來,人與自然是一體的,人原本就是自然的一分子,自然無所謂生與死,生與死都只不過是生命的不同形式而已。而時間的長短、永恆與變化是相對的,只要能夠將自己的生命融入到自然界無限的境界中去,享受每一份生命、月光、清風,就是永生、永恆,表達了蘇軾對自我生命的反省與超越。
十月十五日這天夜晚,老蘇與兩位朋友從雪堂出來,帶着美酒鮮魚,再次來到闊別三個月的赤壁。十月的赤壁與七月的赤壁景色大為不同。但見山巒高聳、江岸千尺陡峭、江水回落,山石凸顯,如同仙境一般。登上赤壁高崖的老蘇對着夜空長嘯一聲,引得身邊的樹木為之搖曳,山谷里掀起陣陣迴響,此時一股悲涼的情緒湧上心頭,他只好回到船上,任小舟在長江中隨波逐流。就在他舉目遠望,四面茫然時,只見一隻孤獨的仙鶴橫越大江,羽翼如同車輪,掠過小舟而去。
這天夜裡,他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竟然夢見一位道士穿着羽衣飄然而至,作揖後問他:「先生在赤壁玩的開心嗎?」蘇軾問他姓名,道士低頭並不回答。老蘇恍然大悟:「那隻橫越大江的仙鶴莫非就是您?」道士回頭一笑,蘇軾陡然驚醒。打開門窗去看,除了晴朗的月光,什麼也沒有。
登高長嘯的詩人、飄然而去的道士、橫越長江的仙鶴,三者之間早已分不清彼此。究竟是詩人夢見了道士、仙鶴,還是道士、仙鶴夢見我詩人?
如果說文章的前半部分寓意為老蘇對於自己平生經歷、遭遇、心態的一次簡短的回顧,而後半部分則在於自身心神的解脫和寧靜。正如道家信奉的「人生三境界」:風就是風、雨就是雨,這是初入世之人的天真;風已不是風,雨已不是雨,這是為世俗所累、急欲遁世的高節之士的心境;風還是風、雨還是雨,只是風、雨、天、地、人已渾然一體,這是大徹大悟後的笑對人生,是悠然於「入世」與「出世」之間的恬淡瀟灑,是物與我皆忘的大智若愚,是忠實於心靈的信念堅守。
古人曾說:以史為鏡,可以知興衰;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只要活着,我們就無法擺脫人生的道路上的各種煩惱與挫折,不管是順境和逆境,與其蹉跎,不妨回首九百年前的老蘇:既有「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從容,也要有身處逆境時「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淡泊。如此人生,必將無往而不勝![1]
作者簡介
嚴輝英,青海樂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