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绕不过的夜(侯培云)
作品欣赏
一个绕不过的夜
纪念族兄侯佩昌逝世三周年
一个绕不过的夜。一条毕生在走、反复来去、最后一次却是无知无觉中捱过的阴阳路:由蒙阴归蒙阳。
一只山羊喜迎足智的金猴。小年即已立春,暖阳似已坐稳了天下,谁料寒流就在他慵懒的身后。
我介入过你的最后三天,但没有关联到你的最后两天。你是向来直截的人,但有多少事情已不再直接于你,比如清晨儿媳开饭的唤声。你说过,人的病总由成千上万种因素造成。头痛,高血压,心脏病,眼底病,腰椎病,关节炎,前列腺……其实,人之死也有千万种,其中就包括了意外的煤毒。而你精于取舍,一步到位,无痛穿越,能者有几?
你的枣园!你的核桃林!你的看山屋问世还不到两个年头!两个儿子都在蒙阴,而你独在蒙阳耕种。多年的习惯,年尾你都要奔两个儿子去过团圆年。那天是腊月二十六,我侄儿订婚,我在喜庆的间隙与你攀谈,仿佛一切都不在话下,仿佛一切不过是那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再见”。
你是从一个最寻常的梦,一步踏进了另一个其实也是最寻常的梦。从一个梦进入另一个梦,不知痛苦为何物啊你!
你身后的优盘里储蓄了数不尽的撩动你心弦的美景和故事。作为你的诗文的非官方的编者,当你以突然的长辞宣布了截稿,我等又复如何?你的钟摆停寂阴阳界的拐点:农历2015.12.29(除夕)公历2016.2.8!不适合的年纪,不适合的关口,不适合的体质,不适合的颠簸。在久病初愈的要强地段,偏偏遭遇了劫命的迷烟。
你是在前年被推倒至今未建成的房子里去世的。你生于1937,却在户政机关那里被讹变为1931,凭空大了六岁。就像你的姓氏,王侯将相的“侯”字,这世上会有多少人毫不费力地将它挥写成时候的“候”?
一棵树够平凡,而它独立不倚,风雨不倒,刺破青天,日日长高;一柄枪够威武,但它注定离不开人手和墙壁,否则只能躺在地上。
你写了好多所谓的顺口溜,正是顺口溜的质地保证了你的材料的鲜活,色彩的本分,意象的挺脱。关于你的诗文的文学价值,一时说不好,但在你真实存在的朋友圈里,是很特出的,差不多是个奇迹。
你的文字记录了你一生践行的真理,如勤劳,忠诚,古道热肠,节俭等,并没有化作骨灰封馆入土,从此不见了天日,相反,与你相关的那些真知早已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在你身后,成为长燃不熄的火星。
陶家客至
陶家客至。时不时地,会有三两贵客峨冠博带,径自推开陶家的柴门。就见陶家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孤老头子,于是他们就满脸堆叠起阔笑与矜持,且应景地赞美着菊花,满口的绝妙好辞。他们只见菊花,不问桑麻,陶公于茶酒之间,渐露不悦之色。他们忽视了陶公殚精竭虑、严重面对的一个大问题:菊花能不能当饭吃?他经常反思自己的诗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否有背自己一生的襟抱?是否有背那些高尚的古圣先师们的遗训?于是他写下更多含辛茹苦的诗篇,以自己悲戚的身世之感启发后代诗人关心农时,亲近稻粱。只要不偏不倚,把酒之间,稻粱与菊便能一样地疯长。稻粱与菊,都不过是自然一物啊。
陶家客至。时不时地,会有乡亲布衣来叩陶家的柴门,陶公便即脱离了山海经和诗文,和淘气的孩子们,和杂乱的家务,微笑着扶住门槛,高声招呼:请进!于是淘气的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地扑向叔叔伯伯怀里淘气。叔叔伯伯们便批评起陶公的菊花,说是不觉已败了几朵,不觉又开了几朵。于是又说:陶公,你该到田里望望,草盛豆苗稀,是何道理?就有一人替陶公扛了锄头,就簇拥着陶公出门去了。于是就“夕露沾我衣”了,就“戴月荷锄归”了。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野草进入晚年
走进深秋,看见大批野草进入晚年,看见它们,仿佛另一种谷物或者豆类,翘望镰刀和手。我惯于劳作的双手沉重地垂下。
只有野草和我们。跑马无碍。斜阳下,野草拉成长长的队伍,我们拖着长长的尾巴。
野草野草,你们的一生茁壮而自足,只是到了晚年,才变得多愁善感,寂寞而忧伤。回顾一生,环顾四周,唯一使你们感动的,是人类。你们真心乐意随我们回家,只要我们默许。
啊野草,我们不会撇下你们的,彼此早就有了默契。而且这样一来,我们的幸福也更加圆满。有了最初的播种,只要肯继续花费些许的汗水和光阴,我们就能够连续不断地接受赐予。野草,你们是造物预设给我们的冬日的温暖,在落雪的清芬里促膝而坐,彼此心照,一切都用不着诉说。
真的,野草最大的幸福,是到了晚年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继续沉默或者随便说点什么,就唱叹式地总结了一生。
于是,野草的归宿便和我们极其相似,灵魂直升青冥,骨灰郑重播撒。
于是,野草的涅磐也和我们,特别是我们的孩子极其相似。
(只是很久以后,我们才恍然大悟:秋天我们抢种小麦的时候,野草也在抢种。不必讳言,这一秘密的发现,确实使我们在一个时期怅然若失,甚至颇为伤心。)[1]
作者简介
侯培云,曾用笔名刻舟客、微人、仁云义云,60后,山东费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