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命》王文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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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羊命
「咩咩--」羊撕心裂肺的悲鳴聲穿透了隆冬的夜空,也攪醒了酣睡的家人。
父親亮起煤油燈急切地奔到羊圈。我家母羊生崽了,羊羔前半身已出來了,兩隻前腿耷拉在母羊屁股後的褥草上,羊嘴翕動發出細小的「咩咩」叫聲。 母羊抽搐,鉚足了勁兒,可羊羔後半截就是出不來。
「羊難產了……是難產!」父親焦急地對母親說。那時,我們那裡幾個大隊才有一個獸醫,這大冷天,半夜三更黑咕隆冬的,上哪請獸醫呀!母羊已奄奄一息,羊羔「咩咩」的稚嫩叫聲也一聲比一聲弱。動物生產與人生產頗為相似,父親想到了生產隊裡的接生婆。
我與母親借着微弱的星光,在田埂邊的一條羊腸小道上摸索着前行,在小道的盡頭,母親敲開了接生婆的家門。聽說為羊接生,接生婆連說晦氣,一口拒絕,並關上了大門。母親站在窗下苦苦央求,說羊為我家一年掙了很多工分,光羊屎蛋子漚的綠肥能抵上一個勞力勞作半年的工分呢!它要是死了,我家可能因少了工分成為超支戶了。那時,隊裡分糧分錢分物是按工分計酬的,家裡人口多而勞力少,掙的工分少,分的糧不夠糊口,就得向生產隊借,借多了便成為「超支戶」。
做一個超支戶會被人戳脊梁骨,很丟臉面的,在社員面前抬不起頭兒。母親好話說了一堆,承諾給接生婆一份「沖喜」錢,接生婆才怏怏地答應試試。
接生婆探查了母羊宮口,又熟練地捺了捺母羊肚子,說肚裡就一隻羊,羊羔的兩隻後腿屈在母羊子宮裡。接生婆接了隊裡許多孩子,我姐我弟還有我都是這個接生婆接生的,她接人在行,老道,駕輕就熟,可為羊接生她是「大姑娘坐轎子頭一回」。
接生婆心急如焚地對父親說,若保母羊風險大,羊羔和母羊可能都會死,保羊羔尚能活一命,兩命只能留一命,讓我父親速做決斷。父親遲疑半晌,下不了決定,不得已由接生婆做了主。母羊死了,是被接生婆用剪刀硬生生的剪開肚皮後死去的。
我家一隻母羊死了,消息在生產隊裡不脛而走,由隊裡也傳到隊外。鄰大隊一個偷偷收獸皮的販子(這個販子曾因販賣牲畜被公安處理過)與父親磨破了嘴皮,花了三塊錢割去了母羊的皮。不知忌諱什麼,父親說下崽的死母羊吃不得。
其實,即使吃得,在那時我們當地人的餐桌上鮮有羊肉的一席之地,鄉民們過年過節抑或操辦紅白事的大葷是以豬肉為食材的。就這樣,母羊的肉身被父親埋入屋前的一塊菜畦里,一如它漚綠肥的羊屎蛋子成了土壤的肥料。
羊羔活了下來。翌日晌午,肉墩墩的小傢伙拱開父親給它保暖的棉被胎子,站起身子邁出了它生命的第一步。
母羊沒了,羊羔也沒了羊奶,母親把玉米糝子沒在水裡浸泡,直至酥軟後放在石臼里舂成粉,再入鍋里煮成玉米糊,父親扒開羊嘴,用湯匙小心翼翼地把玉米糊餵到羊羔嘴裡,羊羔怕是餓極了,一口連着一口吸吮,肚子撐的圓滾滾的,「咩咩」兩聲後不再張嘴,似乎告訴父親吃飽了,然後它很滿意地掙脫父親的臂膀下了地。羊羔下地後並不走遠,在父親的胯下繞來繞去,身子蹭着父親的腿,還用頭拱拱,像極了小孩的撒嬌。
父親把羊羔視作了自己的孩子,給它起了個名字--「羊羊」。冬日正午的太陽和煦,羊羊被父親抱到屋外,放在葦草圍擋的背風處,躺在褥草上慵懶而舒坦地曬着太陽,潔白的絨毛泛着白晃晃的光,酷似老母羊那惹眼的一身毛髮。入夜,父親把它放在他床沿下鋪着衾褥的籮筐里,羊羊也樂意享受這份舒適,叫上一兩聲「咩咩」後安然入睡。母親說她生下我們那會也沒見我父親這般呵護過。
一個多月後,羊羊頭上隆起嫩嫩的粉紅色犄角,羊腿也長得壯壯實實,父親掰開羊嘴瞧見滿嘴長齊的牙,表情亮了,那表情里漾着收穫碩果般的絲絲愜意,也溢滿了美好的期待。父親開心的說道:「 羊能斷'奶』了。」羊羊斷了「奶」家裡就省下了一張吃飯的口。羊羊吃上鍘碎的枯玉米杆,那曾是母羊吃剩下的料。
二
那時,羊是我們那裡社員家的稀罕牲畜,我家的那隻母羊,還是隊裡一戶人家因多養了一隻羊羔被隊裡割「尾巴」(「文革」時農家飼養牲畜超過規定數量被稱為資本主義尾巴)後硬塞給我家飼養的,這隻母羊便成了我家的大牲口。那時我還是個九歲小孩,懵懂不明就裡,黏着父親問一個在當時是犯忌的問題:「動物怎就不能與人一樣多養了?」這話剛出口便遭父親劈頭蓋臉的一頓呵責,聲色俱厲,讓人發怵。如此一個樸素問題竟惹父親惱怒了,我為之愕然也很憋屈。後來,長大些了,懂了些許世事,我才略有憬悟,並對父親的呵責也釋然了。
春天來了,萬物復甦,羊羊熬過了食物最艱難的時光。地里、路邊、田頭、河堤上、溝坎處野草瘋長,父親在隊裡放工回來,擔着的籮筐里裝滿小羊吃的嫩嫩的青草。羊羊的身體隨食量一天天見長。放學後,我拿上糞鏟子,挑上糞箕,打開柵欄,把羊放出羊圈,牽到家旁邊的河堤上覓食。那時,河堤上長着茂密的槐樹,林蔭間長着徐徐菜、馬齒莧、婆婆納、豬毛草等鮮嫩的野菜、野草。小羊在河堤上悠閒地啃草,我在不遠處尋覓着貓、狗、耕牛抑或人應急時留下的糞便,當然,也順便把羊屎蛋子鏟到糞箕里。那時的糞便是農人為土地增肥力的寶貝,拾糞也成了我孩提時為家裡掙工分的最輕鬆的活兒。一次因專注找糞便,忘了看羊,羊啃了隊裡近半壟地的麥子。
那時破壞田裡青苗,輕則戴高帽子遊街,重則幾年牢獄。見闖下大禍,我慌亂得不知所措,拿起糞鏟子攆着羊打,麥田裡烙上了我與羊零亂的腳印。麥田裡「證據」讓公安民警輕易地找到了我家。父親一面把毀壞青苗的責任竭力往自己身上攬,一面頻頻向生產隊長打躬作揖,大隊民兵營長是我母親的遠房親戚,也在一旁幫腔,報案的生產隊長順勢打了圓場,最後以扣我家200個工分的處罰了結了這事。
經歷這次浩劫,父親再也不容許我放羊了。每天放學後,我便背上竹簍子,拿上小鍬子到河堤上薅羊草。河堤上瀰漫着槐樹花淡淡的素雅清香,浸潤着甜甜的氣息。那時食物短缺,在青黃不接的春天,槐樹花常是母親給我們爆炒的果腹小菜,人能吃,羊也能吃,我思忖它或許是「羊羊」精美的佳肴呢!我攀爬到樹上在其叉枝上捋下一簍槐樹花,羊竟吃上了癮,一直吃到槐樹花凋謝。
過了春季和初夏,羊羊長得膘肥體壯,拉出的羊屎蛋子撮成一堆堆。父親從水溝里揇來淤泥,與枯樹葉、青草和羊屎攪拌,製成兩個3米長半米高1米寬的長方形綠肥堆,外面用爛稀泥抹平封實,經歷夏天高溫發酵,秋收後,隊裡組長、記分員測量大小並甄別肥堆里有無牲畜糞便。質量好的一塊綠肥堆算60個工分。
三
過了秋,便進入1975年的冬天,羊羊將近一歲了。這年的冬季,雪較往年下得早,11月初開始下雪,斷斷續續綿延了近一個月。父親在離家80里外的挑河工地上挖泥,大雪沒有阻斷挑河的進程,隊裡隔三差五地到社員家籌集糧草運到工地上,我家的柴火也貢獻了一部分,其中有羊吃的玉米杆。
母親擔憂隊裡還要籌集我家柴火,羊料不夠過冬,便將玉米杆鍘碎掖進河堤陡坡一處地窖里。生產隊長第二次到我家籌集柴火時,竟然看中了羊,與母親遊說,說把羊給生產隊,可以沖抵被扣的工分。第一次來時,母親就察覺隊長有覬覦「羊羊」的心思,只是沒道破,這一次生產隊長張了口,語氣堅定,似乎沒有商榷的餘地。
沒過幾天,生產隊長帶着大隊幹部再次來我家,是專為羊而來,說挑河已到了最吃力的扒河底階段,河工伙食需要改善,以增強他們體力,這事不能耽擱。 後來,父親從工地上回來,埋怨母親沒護好羊,責罵母親沒悲憫心,讓羊羊丟了性命。父親心疼能掙上工分的羊羊,可母親就狠心呀?母親委屈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囁嚅着說:「羊抵了工分,也值了……。」[1]
作者簡介
王文富,江蘇射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