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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寶鑑」之「正面」與「反面」

紅樓人物

近日拜讀了周汝昌先生的大作《紅樓真貌》。周老先生根據現存的種種資料,旁徵博引,考證出「舊時真本」的原貌,乃是一個黛、釵、湘三部曲的過程:黛玉死後,寶玉娶寶釵;寶釵嫁後亦早卒,寶玉再娶湘云為續配。這一點,令筆者十分佩服。然而,書中的一章論及「八十回後的寶釵」。周老先生又斷言,寶玉寶釵婚後「仍為姐弟」,「沒有夫妻之實」,認為他們之間不存在性愛的關係。在我看來,則不免有失於牽強和武斷了。筆者特不揣冒昧,將幾點不同的意見,附驥於後,亦供諸位參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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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寶鑑」之「正面」與「反面」

首先,周老先生的「無性」之說,於他所常常引證資料不符。就從「舊時真本」的種種殘跡來看,寶釵恰恰是「娩難」而亡的,或者說是死於產後疾病。(參見《續閱微草堂筆記》:「紅樓夢·舊時真本」條)既曰「娩難」,可見寶釵此時已懷有身孕。而寶釵懷孕本身,不正說明了她與寶玉之間夫妻性愛的關係嗎?周老先生一心於論證「寶釵早卒,湘雲繼配」,怎麼連寶釵早卒的死因,這一重要的細節,也忽略過去了呢?這也太不應該了吧?

其次,「無性」之說,也與周老先生所一貫堅持的「自敘說」,相互牴觸。曹雪芹本人的經歷,實難支持起這樣的論點。我們現在知道,曹雪芹一生有過兩次婚姻。他的第一個妻子,曾為他生育一子。但產後不久,她就染疾身故了。雪芹甚疼愛此子,舐犢情深。可他的兒子後來也不幸夭殤。雪芹為此遭受了精神上的重創。依照「自敘說」的原則,寶玉即雪芹。「舊時真本」中的寶釵和湘雲,就應該分別對映曹雪芹的元配和繼配了。周老先生自己也說:「曹雪芹是先娶薛寶釵,後娶史湘雲。」那麼,請問周老先生,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認為,曹雪芹同他的結髮妻子,亦僅為「姐弟」關係而「沒有夫妻之實」呢?我們當然是不必相信這類說法的。

其三,「無性」之說,也並不符合原著前八十回中對寶玉的描寫。

第28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寶玉見了寶釵豐澤、瑩潤的手臂,尚且心動不已。你能想象他二人「成其夫婦」之後,寶玉反對寶釵的身體無動於衷嗎?不錯,寶玉的確動過「這個膀子如何不長在黛玉身上」的念頭。但這一念頭的產生的前提,正是恨其「沒福得摸」。釵玉成婚之後,這樣的顧慮自然消失。如此一來,「金玉良緣」還會是一種空頭婚姻嗎?

第58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痴理」。小生藕官本與小旦菂官有舊,菂官死後,藕官痛悼不已。但她又與新補的蕊官,「一樣地溫柔體貼」。藕官解釋說:「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

讀者試想,藕官的這番「得新不棄舊」的「真情痴理」,為什麼會「獨合了寶玉的呆性」?這不正是作者對待他平生所愛之女子的態度嗎?藕官與菂官相愛至深,尚且不會「孤守一世,妨了大節」。周老先生又何以斷定,寶玉就必然會為黛玉恪守「貞節」,而不與寶釵行夫妻之實?這不正好與作者的意圖背道而馳了嗎?更重要的是,寶玉一生所愛的女子,乃是一個情感的鏈條。初有可卿,可卿之後有黛玉,黛玉有寶釵,寶釵之後有湘雲……他又怎麼可能一位接一位地去守「貞節」?要真那樣,《紅樓夢》也就不成其為《紅樓夢》了。須知,寶玉對黛玉的懷念,是並不妨礙他與寶釵的恩愛的呀!就正如他與寶釵的感情,也不會妨礙他續娶湘雲一樣!

庚辰本第20回雙行夾批云:

妙極!凡寶玉、寶釵正閒相遇時,非黛玉來,即湘雲來,是恐泄漏文章之精華也。若不如此,則寶玉久坐忘情,必被寶卿見棄,杜絕後文成其夫婦時無可談舊之情,有何趣味哉?

庚辰本第21回雙行夾批又云:

奇文!寫得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何也?寶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論貴賤,皆親密之至,豈於寶釵前反生遠心哉?蓋寶釵之行止端肅恭嚴,不可輕犯,寶玉欲近之,而恐一時有瀆,故不敢狎犯也。寶釵待下愚尚且和平親密,何反於兄弟前有遠心哉?蓋寶玉之形景已泥於閨閣,近之則恐不遜,反成遠離之端也。故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也。至顰兒於寶玉似近之至矣,卻遠之至也。不然,後文如何反較勝角口諸事皆出於顰哉?以及寶玉砸玉,顰兒之淚枯,種種孽障,種種憂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辯哉?此一回將寶玉、襲人、釵、顰、雲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啟後大觀園中文字也。今詳批於此,後久不忽矣。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股,不可粗心看過。

庚辰本第45回,描寫黛玉淒楚自悲,寶玉衷心勸慰處,脂硯齋又批道:

直與後部寶釵之文遙遙針對。

其實,將這三段批語合起來解讀,作者的真意也就不難理解了。

寶釵、黛玉皆是寶玉的最愛。二人之於寶玉,具有娥皇女英之於舜帝的性質。只不過,從全書縱向的結構上講,她們又分別對應了寶玉不同的人生階段和情感階段:黛玉代表了寶玉的初戀之情,寶釵代表了寶玉的婚姻之愛。就初戀階段而言,寶玉與黛玉自然是相愛相近的。可是,初戀階段的「有緣」,本身即於冥冥中包含了下一個情感階段的「無緣」。寶玉與寶釵,形式上是相互疏離的。而這種疏離的背後,又蘊涵了日後的斷環重合。「凡寶玉、寶釵正閒相遇時,非黛玉來,即湘雲來,是恐泄漏文章之精華也。」寶玉、寶釵的愛情「精華」,正在於「成其夫婦之後」!所以,脂硯齋說:「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也。」 「至顰兒於寶玉,似近之至矣,卻遠之至也。」 ——「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股,不可粗心看過。」

「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這正是《紅樓夢》之「風月寶鑑」性質的又一體現。如果讀者不察,徒以文章的表面入手,爭論寶玉愛誰不愛誰,則難免陷入「賈天祥正照風月鑒」式的困境了。

從寶釵自身的人生經歷來看,她的故事也應該具有「風月寶鑑」之「正面」與「反面」的效果。未嫁之時,作為貴族少女的寶釵,乃是她形象的「正面」。出嫁以後,隨丈夫寶玉一道落入貧困境地,成為「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的寒士之婦,乃是她形象的「反面」。今寫薛家之豪富,「珍珠如土金如鐵」,是文章的「正面」。他日,寶玉寶釵「運敗」、「時乖」,流寓失所,反需襲人、蔣玉函「供奉」,則是文章的「反面」。萬變之中,唯一不變的乃是寶釵對「和諧」與「雅致」的渴求。並且於困苦中,寶玉寶釵夫婦患難與共,越發顯現出「淡極始知花更艷」的色彩。今寫黛玉孤苦無依,淒楚自悲,讓寶釵同情不已,使寶玉憐愛有加;他日,寶玉面對妻子寶釵所遭遇的不幸:懷孕難產,再染疾早卒;又豈能不生出同樣強烈的悲痛? 正所謂「直與後部寶釵之文遙遙針對。」若讀者有幸讀書至此,也就會由衷地感受到釵黛同為寶玉知己的道理了。故脂硯齋在強調指出了寶釵、黛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之後,又云:「請看黛玉逝後寶釵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庚辰本第42回總評)只可惜,這樣的後文早已迷失,永遠地和我們失之交臂了。[1]

曹雪芹

曹雪芹(約1715年5月28日—約1763年2月12日),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的作者,祖籍存在爭議(遼寧遼陽、河北豐潤或遼寧鐵嶺),出生於江寧(今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內務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寧織造曹寅之孫,曹顒之子(一說曹頫之子)。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幼子夭亡,他陷於過度的憂傷和悲痛,臥床不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除夕(2月12日),因貧病無醫而逝。關於曹雪芹逝世的年份,另有乾隆二十九年除夕(1764年2月1日)、甲申(1764年)初春之說。[2]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