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望斷無尋處(易石秋)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祖屋望斷無尋處》是中國當代作家易石秋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祖屋望斷無尋處
人去樓空了很長一段時日之後,在風雨剝落之中巍然卓立了100多年的祖屋,因長年累月門窗緊閉無法通風,又沒有人及時照料與維護,終究再也無力與歲月抗衡,主體部分已經頹然坍塌,把所有的經歷與故事全部散落成為了泥土。幸好我小時候生活的西北小院,因抗戰之後大修過,還保存了大部分框架,略作維修之後還能保存一段時間,具備一定的標本價值,親歷如我輩,還能從廢墟里找回一鱗半爪的記憶碎片。若干年之後,連這樣的標本只怕也終歸要「塵歸塵,土歸土」,我們的後人無論有着多麼豐富的想象力,對它也許真的就只能是「去如春夢了無痕」「祖屋望斷無尋處」了。
祖屋乃我高祖父易公周書大人所建。我生也晚,連曾祖父都沒有機會見到,更別說高祖了,記憶中也沒有聽說過關於他的任何故事。但國人於命名特別講究,一般都從中寄寓着期許與追求,浸透着興趣與愛好,甚至預示着命運的走向,以致往往都能循名責實,就像李太白之於「謫仙人」,杜子美之於擅美名於天下,韓愈之文起八代之衰,蘇軾之扶軾而瞻顧天地眾生……高祖父的大名周書也自有一種逼人的書卷之氣,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起博覽群書、腹有詩書氣自華之類的詞語或者掌故來。加上能白手起家,在這樣一個20世紀70年代末期才通簡易鄉村公路的僻遠山鄉,建設這麼一個頗具規模與江南園林風格的祖屋,肯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意志與經歷。特別是小時候,叔曾祖父尚健在,每逢過年總要帶領我們一眾後生晚輩步行一公里左右,浩浩蕩蕩去拜祭高祖父,即使在「破四舊」最厲害的時期也從未間斷。那時候叔曾祖已經70開外,鬚髮皤然,仙風道骨,宛如年畫之中的老壽星,讓人望之肅然而生敬意。再加上又是本地最有名的私塾先生,為人周正,學養深厚,門徒甚眾,據說還短暫地出任過某大軍閥的師爺,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因而更是名重鄉里,被我們奉若神明。但每當祭拜之時,叔曾祖都要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拜上三拜,然後弓起身來念念有詞,一邊虔誠地祭酒,一邊淚眼婆娑。讓我們一眾娃娃兵既覺得好笑,又覺得神奇,不知深藏於九泉之下的這位高祖父究竟是如何神聖,竟然讓這位神仙一樣叔曾祖父在這麼多年之後還禁不住潸然淚下。因此儘管無緣見着,由斯人而有斯族,飲水思源,耳濡目染,我們對高祖也始終充滿了神秘與崇敬。
當然最為直觀的敬意還是源於這直接蔭蔽着我們的祖屋。由於高祖父子孫較多,教養又嚴格,除執意要將叔曾祖父打造成讀書人光耀門楣以外,其餘大都粗通文墨,個個都是種田居家的好把式,家裡勞動力自是十分充足,在那個多子多福的年代裡人氣自然很旺。又特別會划算,勤勞節儉,所以頗有幾分積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雖非名門,卻也算得上本地一大望族。再加上特別的愛面子,想着開基建房並非易事,要建就得建出個模樣來,所以老屋建得很具幾分規模,設計也費了一番苦心,頗具江南園林風韻,在當地算得上鳳毛麟角,用今天的話來說,可以屬於地標級別了。
祖屋坐落在半山坡上,四面環山,宛如安坐在搖籃里,與老舍筆下濟南城的周邊環境頗為相似,給人一種既舒適又安全的感覺。房屋坐南向北,屬於整個塅畈的高處,可以鳥瞰下邊的全部屋場,雖不是絕高處,倒還真可以一覽眾屋小的,仰望之下自有一番超然高舉的氣勢,與台灣作家李樂薇筆下的《我的空中樓閣》頗為近似。環山西北高東南低,並且自東北往西南方向有一段狹長的豁口,特別便於通風,冬暖夏涼,屬於典型的風水寶地。先人睿智,利用地勢落差與大山上的自然水源,因地制宜地在上邊的豁口上建設了一座小型水庫,既減緩了風力,又可以養魚抗旱,還使得整個豁口下邊的小水港終年流水潺潺,神似蘇東坡所謂「盡有閒雲留鶴住,尚余流水作琴聲」,為祖屋平添了許多的靈氣與活力。
屋子前邊是一塊長方形的地坪,可以用來曬穀、曬乾菜、曬柴火、曬衣服等,還可以用來搭台唱戲、放電影、張羅紅白喜事,典型的多功能綜合場地。當然這裡更是孩子們的娛樂活動中心,我們可以在此進行當時鄉下少年兒童所能具有的各色各樣的活動項目,比魯迅先生筆下的百草園有趣多了。不過就我們當時的這幫孩子看來,它最大的功能是曬太陽與乘涼,因為每當這個時候,閒暇下來的大人們就會齊聚在地坪里與我們同樂。看着這些平時忙忙碌碌、愁眉不展、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的大人們開心地打打撲克下下棋,我們心中立即升起一種異樣的快樂與滿足,也許只有當這個時候你才真正地領悟到了「快樂着他們的快樂」的內涵。更多的時候他們會海闊天空地亂扯一氣,儘管農家瑣事與老掉牙的故事居多,但我們還是百聽不厭。畢竟我們緊緊地侷促於小小的山鄉,知識與視域都十分有限,主要是通過他們的世界來了解更多的歷史掌故、風俗人情與外面的世界的。
整個祖屋分兩進三列,中間一列是正堂,為高祖父帶當時尚未自立門庭的叔曾祖父居住,左右為已經分家自立的伯曾祖父與曾祖父居住。正堂乃大家庭門戶的集中體現,自是巍然高舉,有領袖群居之氣。最前邊是高大的門樓,門樓前邊有一條2米左右的寬敞內廊道,儘管並沒有梯級,但因為整個地勢有落差,我們那時還是習慣地稱它階級。廊道邊沿嵌有均勻堅實的麻石,既堅固又美觀大氣。因祖屋位置頗高,這裡就成為了極好的瞭望台,每當陽光刺眼或者風雨襲人之時,我們就習慣地站在這裡觀風景。特別是下雪天,看到對面高高的水庫大壩落差很大的斜坡上不斷有人因為無力掌握自身的平衡而「坐土飛機」(在雪地里滑翔而下,但不會傷人),我們總是大笑不已,歡呼以致雀躍,為童年生活增添了不少的趣味。
門樓入口是高大雄偉的全石制大門,門框的橫豎梁都是整塊的堅固大條石,質地純正,光澤宜人,口徑寬大,氣派非凡。逢年過節或紅白喜事,這裡就會貼有叔曾祖親筆書寫的對聯,聯語雅致,字體純正,筆力遒勁,充滿了書卷氣息,顯示出山鄉少有的靈秀與內涵,是不少有此愛好的鄉鄰學習與摹寫的對象。
兩邊門框立柱的下邊各有一個很大的石凳,既避免了門樓前邊空間的單調與空曠,又可供人暫且憩息,在諧調與美觀之外,更給予了原本冰冷的石材以脈脈溫情。石凳的兩邊是很大的兩個斗口,一般空着,以彰顯門樓的空闊,如突遇雨天,地坪的東西搶收不及時,也可以就暫時近堆放柴禾等。門框內裝有特製的門樞,每邊門樞上是一扇木門,木門厚實,沉重,巨大,沒有油漆,也沒有任何雕飾,透出一種原木的清香。平時木門一般開着,只有闔家吃團年飯時才關一次,說是要關住滿堂的喜氣與財氣。飯後立即打開,開關之時門軸吱吱有聲,既特別富有儀式感,又顯出幾分威嚴之氣。
石門兩邊是幾間耳房,最初是做客房,大家庭分解之後,因為人口增多,就充當了被分得的各個小家庭的臥室,到我小時候這裡已經改為兩位叔祖家的伙房了。不過還算歪打正着,每次進門就看到炊煙繚繞,聽到人聲鼎沸與鍋碗瓢盆的和鳴,更增添了幾分熱鬧與生氣。
進去第一進是一個穿堂,穿堂高大幽長,但是十分敞亮,絕對沒有任何庭院深深之感。因為穿堂宛如巨鳥凌空,兩側沒有任何遮擋,採光性能特好。穿堂兩邊各有一個天井,側沿與底部全部為條石做成,經久耐用,美觀大氣。右邊的稍小,僅僅可供排水採光之用,左邊的則特別巨大,並且它的東南方向留有一個巨大的豁口,直接與屋側的菜園相通,既可以排水,又妙通自然。晴天時,婦女們可拿木椅坐在裡面一邊曬太陽聊天,一邊做針線,小朋友則乾脆坐在底面的大石板上休閒遊戲,小時候曾是我們理想的嬉戲場所。
穿過穿堂進去,是空間很大的一個祖堂屋。祖堂屋的中間立着兩根巨大的原木穿梁,穿梁中間有一根巨大的橫樑隔斷,直與兩邊的主牆相連,既是堂屋重要的受力支撐,又是合家祭祖與辦理婚喪喜慶等各類大事的公共場所,我們那時習慣地稱作「家神」。每當重大典禮,叔曾祖率領一眾晚輩,對着穿梁默默念叨着各位先祖的名號集中祭拜,肅穆莊嚴,古風宛在。
中堂兩邊各有一列與此結構大體相似的建築,太爺爺攜三曾祖居中,伯曾祖與曾祖分居左右。中間則用一條長廊將三列連為一體,雖有一道小門,但記憶中從來沒有關過,可以自由穿越,象徵一大家子密不可分。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兒女大了,分家自是必然,即使如此,長廊也從未封閉過,不僅為走家串戶提供了十分的方便,更成為小朋友們「過家家」、「藏貓貓」的理想境界。所以祖屋雖老,我們小時候卻總是笑語喧譁,人聲鼎沸,充滿了無限的活力與樂趣。儘管舌頭也有碰着牙齒的時候,妯娌之間偶爾也會置氣,但即使哪家的大人們之間鬧了彆扭,也無法隔斷我們小朋友之間頻繁的瘋癲與串聯,而這恰恰又會成為大人們握手言和的最佳粘合劑,別有一番韻味。這其中的一幕一幕,已經成為記憶中不可多得的寶典,至今仍溫暖着我們的心。以致我後來讀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在讀到「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牆往往而是……庭中始為籬,已為牆,凡再變矣」時,既為歸有光的大家庭解體與衰落而感傷,也為自己而慶幸。古人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到我們已經足足五代了,還是那樣血脈相連渾然一體。
屋子全由高強度的條石奠基,底座十分牢靠,上邊火磚到梁,渾然不懼風侵雨蝕。主橫樑全是由合抱圓木鋸成的厚度和高度都幾近半米的長條木充任,既氣派十足,又安全美觀。小時候每有生客來訪,對此總要深深感嘆一番,不知這麼巨大的原木從何處運來。殊不知高祖造屋之時,此地這樣的原木還真不少,後來一部分毀於抗日戰火,一部分成了「大躍進」時大煉鋼鐵的燃料,令人不禁感嘆唏噓。
橫樑之上全鋪有厚厚的樓板,充當閣樓之用,靠天井的部分則都裝有雕花木門,造型玲瓏精巧,頗似古代名門望族家裡太太小姐們的繡樓,為老屋增添了幾分雍容華貴之氣,也增添了不少佳話。據說高祖特別重視教育,曾專門聘請私塾先生在緊鄰天井的大堂屋裡設席教育眾子弟讀書,叔曾祖最不開竅,一篇東西吟誦百遍還不能背誦,在樓上做女紅的奶奶與姑奶奶們就齊聲背誦來取笑他。哪裡想得到叔曾祖竟然大器晚成,後來成為了當地有名的大儒,門生弟子遍布附近幾個鄉,成為一時的教育佳話。小時候每當先輩講到這樣的逸事,我們總是心馳神往,老想着能夠還原當時的情景,可惜的是唯有此點我輩無福消受,長沙會戰時,一路日軍由我的家鄉大雲山向長沙推進,炮火之下,剛好「繡樓」這邊化為灰燼。現在的這部分是戰後修復的,但此時高祖早已經去世,戰火硝煙之下民生自是凋敝不堪,家道也隨之中落,已無復財力與心緒恢復舊觀,橫樑猶似,雕花就難以為繼了。
老屋的右側本是一座不太高的小山丘,當解放後實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時,原來的地坪與各家各戶用來曬東西的竹篾墊已不能適應當時的集體需要,於是隊裡就將土山山頂推平,鋪上水泥,建成了一個曬穀場。儘管規模不算太大,那時卻成了我們的樂園。由於緊鄰老屋,並且剛好與屋頂持平,閒暇下來時,我們經常上去玩耍。或者登高臨遠,心馳神往地眺望那遠方的遠方,或者坐在上面靜看屋頂上飄出的裊裊炊煙,細數瓦楞上嫩綠的瓦菲和瓦縫屋檐上穿飛的山雀。尤其是夏夜,頭頂明朗的山月,享受高處才有的習習的涼風,或聽大人們講古今奇聞異事,或仰面靜觀細數碧天上的星星,或就着月光打撲克,或無來由的一頓瘋玩,要直到筋疲力盡才肯進屋休息。有時實在太過燠熱,無論大人們列出多少理由也不肯回家去睡,就懷抱清風朗月在此酣然入夢。在當時我們幼小的心靈里,這裡就是福澤無盡的幸福港灣。
老屋的門前是一口很小的池塘,供全屋場洗衣、洗菜、灌園之用。當然養魚也是必不可少的,山區水渠少,池魚幾乎是婚喪喜慶過年過節席面上魚類的唯一來源。儘管投入的數量遠不及收穫的數量,不少尚未長成就成為了饞蟲滿腹的「百變神偷」們的下飯菜,但自然山水特別養魚,何況還有公有制緊箍咒的威力,一旦發現誰撈了大魚那是要罰款甚至挨批鬥的,所以總的來說收穫的斤兩遠遠大於投入。每當早晚魚兒浮出水面換氣,我們總是興奮莫名,一個一個地細數,就像計算着屈指可數的幸福。不過池塘對於我們最大的引力,卻是用淘過米的篾筲箕在水裡撈小魚,因為這是不被禁止之列。而那時肉食極為罕見,特別是我們山區,一年四季更是難得看到魚,於是在塘中水面上漂浮的小魚就成為了我們的最愛。將帶有飯渣的筲箕沉入水裡,兩手緊緊的抓着,引誘小魚前來啄食,一旦有小魚前來碰着了手,心中總是抑制不住無比的興奮與激動,立即猛地將筲箕向上提起,或多或少總能撈上幾條小魚。如此反反覆覆,有時小半天能撈上小半碗,那時的感覺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如此。到菜園弄上一些辣椒一炸,頓覺就是人間無上美味,因而每當有空,總是樂此不疲。
可惜的是,自從12歲進入初中開始,長期負笈在外,成家之後更是教務纏身奔走生計,回老屋的時間寥寥無幾。隨着改革開放的逐步深入,農民進城潮經久不息,老屋早已鮮有人住。特別是隨着農村經濟條件的日益改善,新農村建設的穩步推進,大家都急着鶯遷喬木,取而代之的是小洋房蔚起,那祖屋就更是無人問津了。百年老屋,歷經戰火滄桑,又長時間孤零零的佇立於歲月的風雨之中,已頗有不堪重負之勢。特別是前兩年,故鄉飽受到千年難遇的狂風暴雨侵襲,更讓它在風雨之中飄搖。先是後幾間泥磚較多的轟然坍塌,再是整個正堂的摧枯拉朽,就剩下一小塊孤零零的標本了,也許用不了多久也將傾倒在歲月的風中,回想以前的點點滴滴,不禁黯然神傷。
倒下的是幾間老屋,丟失的是一段記憶,消逝的卻是一個時代。多年以後,我們現在的高樓大廈也將成為老屋,那時又將催生出一個怎樣時代呢,還有人像我這樣對曾經的曾經如此苦苦懷想嗎,也許這只能交給歷史與後人去書寫答案了。[1]
作者簡介
易石秋,男,1965年生,1985年畢業於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同年分配到岳陽市一中工作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