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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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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脚步》中国当代作家曾训骐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沉重的脚步

最早关于家族的记忆,大约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来源于伯祖父东垣公对我的训示。

东垣公子女在外地,晚年独居,特别喜欢我们这些侄孙。饭罢,雷打不掉,叼一杆叶子烟,一边吧嗒吧嗒,一边对我们诉说家族的历史。那时候除了到租售小人书的叔祖父繁光公那儿,免费地阅读几本小人书,几乎没有什么“高雅”一点的娱乐,于是乎,东垣公的“家族历史”便成为了我们的精神食粮。

从他那里,我知道了苏家湾曾家曾经有过一段辉煌。据说什么什么公,曾经文才甚好,什么什么公写得一手好字。讲那么多,也记不住名字,因为我太小,也不太识字。但每次训示的结末,必然是:弟弟,你好好读书,以后超过他们。

顺便说一句,在家里弟兄姊妹中,我是老幺,在我们街上当时那一批孩子中我的年龄最小,所以,不仅家里叫我“弟弟”――阿哥阿姐叫,阿爸阿妈也叫,阿婆也叫――全街上都叫我“弟弟”。以至于多年后我到报社任职,和同事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偶尔还能听见叫我“弟弟”的人。叫我者可能年龄和我相仿佛,更多的是七老八十、白发苍苍的长者。同事往往很惊讶:你才二十多岁,怎么那样高龄的人会叫你“弟弟”?难不成你的辈分很高吗?

对此,我一律不予解释,悬念留给他们。多年后,每年一次的报社同仁聚会,有的同事居然还会“朝花夕拾”,“旧事重提”。我仍然一律不予解释。“弟弟”的称号,对我而言,既亲切无比,也“唯我独称”。

但话说回来,我们曾家从哪里来?这个首要的问题,东垣公是没有讲清楚的。毕竟,他的文化知识差一些。大学四年,我也查阅了一些姓氏方面的资料,对曾姓有一些了解。但对我们本支的繁衍、迁徙,仍然不甚了了。为我解开这个谜底的,是叔祖父繁耆公。

繁耆公因为中年后不住苏家湾,所以我参加工作、踏上教坛后才认识。记忆中,繁耆公那时年近八十。

1988年刚毕业那阵,学校将我们一批青年教师当作中学生,先是集中住宿在一间四十平米的房子里。后来得知,那幢房子是解放前县男中的旧物,因为全是石头建筑,美称石头房子。如果不毁于中国特色的“拆”字,那么现在应该成为革命遗址了。――要知道,县男中是本县地下党的重要根据地,也是我阿爸祥钟公曾经读书、并由此参加革命工作的地方。这所学校,在当地是著名的“高等学府”,教师水平高,教学质量高,地理位置高,简称“三高”。我没机缘在此读书,却能在此教书,那是何等的荣幸。

不过,七八个人同住一室,虽然房租很便宜,一个月只有六毛钱;毕竟那么多人沙丁鱼似地挤在一起,没有任何娱乐,更没有电视机,还是令人黯然神伤。有时候,几个过气的“天之骄子”不得不心里打鼓:是因为我们几个分配工作的时候,没有托人到学校“打点”,还是因为到校报到之后,我们没有买点什么“刀头”去给校长拜门?――总之,晚上,在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下,在各自那一尺二宽的烂钢丝床上,几个刚刚毕业的小青年――两个西师地理系,一个西师生物系,一个川师数学系,一个内江师专艺术系,一个南师化学系,加上我这个南师中文系的――我们免不了这样天马行空地乱猜乱想。

不久,大约将近一年吧,因为种种机缘,我们这几个住在石头房子的时代的囚徒,终于“扬眉吐气”地搬了出来。我搬到了离石头房子直线距离30米的一幢“别墅”。

说是“别墅”,那是因为:此幢房子规格极高,独门独户,而且全是木头建成。――我没有仔细考证,但凭我的直觉,“木头房子”的年代似乎比石头房子更为古老。而且,壁陡陡的十二级楼梯,仅能容身,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连小偷也望而生畏,免了我进出开门关门之烦。我和内江师专那个师兄有幸住在了楼上,化学系那个曹师兄住在楼下。有一次,我的两个最得意的弟子周君和黄君,“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拾级而上”,不料“咚”地一声,将一块木地板踏掉楼下,将我曹师兄的女朋友蒋女士头上撞出一个大包。蒋女士花容失色,曹师兄怒气冲天,我的两个弟子吓得浑身瑟缩,无助地望着我。我只得赔礼道歉,好不容易才让我的师兄消解了怒气。后来,黄君考入清华,本硕博连读,然后留学英国,又回到清华执教,再后退出清华,自创一家跨国投资银行。他的本业“核动力”专业,现在恐怕生疏了很多吧?周君则考入华西,本硕连读,毕业后辗转到了北京协和,到重症监护室,也就是所谓ICU,担任了主任。多年后回忆起这一段“英雄成长史”,我们师生不禁相视莞尔

话扯远了。

话说我搬到“木楼别墅”之后,同住县城的叔祖父繁耆公开始到我的别墅做客。

顺便说一句,为了“显摆”自己肚里有点文才,年轻气盛的本人居然给那样一幢常在风中跳时尚摇摆舞的木楼取名曰“览星楼”。记得李太白有一首《夜宿山寺》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诚然,我的别墅是一幢“危楼”,但真话不能说,说了领导不高兴;领导不高兴,后果很严重。别墅楼高二层,距离百尺相差太远,所谓“摘星辰”也就成了一句自欺欺人的阿Q式空话;但“摘星”不行,“览星”总是可以的吧,而且不收一分钱览星费用。推开潘金莲那样的女儿窗,无月而晴朗的夜空,闪烁的星光便能静静地入户。于是乎,就在遐想中进入梦乡。凡此境界,谁人能及?因为上述种种,在下为我的别墅取名“览星楼”。此后,在人生的大海里载浮载沉,搬家无数,丢东西无数,唯独“览星楼”的美号却保留至今,想来也真真令人欣慰――览星楼头,断鸿声里,西蜀才子。即使人到中年,万事皆休,但每每想起,也心里美美。

所以,除了在览星楼读书,生活,打谱,写字,我还在此接待学生、同学、朋友、亲人。繁耆公那时就是我览星楼的常客。

繁耆公似乎上过私塾,而且喜欢“考人”。周末的时候,我正当窗读书,或者习字,只听得繁耆公一声高呼“弟弟――”,我忙伸头出窗,长应一声,马上跑到楼梯口,肃立恭迎。不到一分钟,繁耆公慢慢悠悠上来了。

于是问好,于是落座,于是泡茶,于是闲聊。

繁耆公打开蓝色的袱皮,翻开带来的那六大本发黄的《武城曾氏重修族谱》,缓缓地说,曾家源于武城,大多以曾参为第一世祖。我们曾家与孔、颜、孟三家的字派是相通的,天下孔、颜、曾、孟是一家,其辈分字派都是希、言、公、彦、承,宏、闻、贞、尚、衍,兴、毓、传、纪、广,昭、宪、庆、繁、祥,令、德、维、垂、佑,钦、绍、念、显、扬……是康熙皇帝当年封泰山、祭孔子而专门为“四大家族”定下的。至于苏家湾一支,是从广东嘉应州迁来的。我们的老祖纪扬公(振扬)乾隆年间从广东来四川经商,看到苏家湾一湾河水,山清水秀,决定到此定居。于是回到嘉应老家,将其父传山公(亮山)、三叔传河公和纪扬公长子一起接到资中,定居于苏家湾。到资后,纪扬公又生三子,合为四子,即广全、广金、广焕、广宝。四公都在资中、特别是苏家湾繁衍、生活。到庆字辈,兄弟、堂兄弟,达94人之多。临解放,苏家湾街上百分之九十五都姓曾,外姓人谓之“曾半城”。

说到这些的时候,繁耆公是非常自豪的。

繁耆公青年时代,因生活所迫,到沱江边锤鹅卵石谋生,结果因为事故,渺其左目。为我解说家族往事的时候,二目青眼白眼分明,虽略令我生怖,但多一次两次,也就习惯成自然了。见我在读书、习字,繁耆公往往奋袖出臂,捉笔示范。他的字有颜欧之味,很是受看。写毕一幅,喝茶闲聊,他会冷不丁随口吟诵几句古文。兴之所至,或者是“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或者“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或者“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或者“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天幸,在果城南充求学那几年,我背诵得还比较多,没有拉下什么账,他老人家随口吟诵出来的句子,我基本上都能接下去,直至终篇。看我很听他的话,接得也很流畅,繁耆公轻抚两鬓,微微点头,似是嘉许我大学四年没有白读。

可惜,不两年,繁耆公去了新疆二叔那儿,最后,竟老在天山,葬在异乡。不过,我对家谱的兴趣,倒由他老人家激发,一直保持到现在。如今,六大本嘉庆十一年出版、民国增补的《武城曾氏重修族谱》,传到了我手里,静静地摆在我的案上。看着上面那些用蝇头小楷添加的内容,抚摸那些熟悉的字迹,我总会想起繁耆公当年对我那不倦的教诲,我的思绪更会穿越历史的风沙,想到先人们辗转迁徙那沉重的步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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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曾训骐,大本学历(天津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班结业)、天津作家协会会员。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