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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她的罐罐茶(丁靜)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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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她的罐罐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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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她的罐罐茶》中國當代作家丁靜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母親和她的罐罐茶

早起是母親的習慣,每天分秒不差的生物鐘將她叫醒。天冷時節,母親的早晨從煨炕開始,她跪在炕門口用長推耙將填炕推入炕中,火炕在悄無聲息的燃燒中散發出柴草的味道,煙霧刺激她大聲地咳嗽一陣子,她半生的氣管炎一到天冷就加重,但她從來不當病。

再是吊水,她從莊後的窖里吊幾桶水,倒入廚房的缸中,悄悄回屋。拉燈生火,當呼呼而製的爐火響滿了老屋,窗縫裡擠進來縷縷白光,奶奶、父親,我們都醒了,母親用皸裂的、凍得僵巴巴的雙手端給奶奶一碗奶粉泡饃,這是九十多歲的奶奶多少年來雷打不動的早餐,奶奶坐在熱炕上,慢慢地享受着新的晨光。窗外雞鳴犬吠,羊叫牛哞鳥啁啾。

母親又出去給雞狗和食放食。鋁壺裡的水開了,她提走熱水給豬和食放食、掃院、收拾屋子,她一干就停不下來。

太陽升得老高,我們都吃飽喝足了,母親還沒有喝茶。那些有喝茶習慣的人,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喝茶,母親儘管有喝茶習慣已經十年了,但她喝茶從來早不了,在這之前,她一直認為喝茶是屬於閒人的。

母親喝的是罐罐茶,她在爐蓋上放好砂罐子,倒入清涼如酒的窖水,放些枸杞焦棗桂圓和幾顆苦杏仁,兩粒冰糖,她有胃病,不敢喝糖,但因氣管炎,就喝少許冰糖,病多了,總是顧此失彼。水響了,母親用拇指和食指捏一小搓茶葉放入水中,用細木棍翻着茶葉,茶香和焦棗的味道在老屋中氤氳,茶水沸騰,像她酣暢淋漓的勞動。十點多的陽光普照在院子裡,母親以喝茶的名義小坐片刻,這是她最享受的時刻,一個最不懂得享受的人。白髮在陽光下閃爍,她稀疏的牙齒咀嚼着饃饃,茶香吸入她的肺腑,融入血脈經絡。

母親是永不知疲倦的人,她蓋房子、修梯田、扛架子車、耕種打土塊、鋤草、收割糧食、碾場磨麵、種藥材種樹、挑水、埋糞、縫衣做鞋、繡花、做醬醋餵養家畜家禽……所有的活她無一不干,無一不乾的麻利細緻。母親幼年其父含冤而世,童年挨餓受屈,自嫁給赤腳醫生父親,除了繁重的農活,自然幫助父親為病人服務,他們把五個兒女拉扯成人,為讓我們吃一碗比他們輕鬆的飯,母親把太多的貧窮、飢餓和屈辱放在生活的火爐中武火煎文火熬。似乎生在苦字上的母親最不怕苦,她始終看到的是火光,聆聽着沸騰的樂音,享受病人康復的佳音。

在她剛喝茶的那年,我問她茶不就是有苦味的水嗎?為啥連從不喝茶的人也漸漸有了癮呢?母親只是說:「早上偷空喝些茶,人攢勁!」那時,母親已經六旬有餘,她沒有以前攢勁了。

十年前,母親只知道幹活,總不愛喝水,直到她得了一場大病,到蘭州某大醫院住過三次院,接過病危通知單我和三姐如聞晴天霹靂,姐弟分散各地,在電話里相對而哭,我倆一摸眼淚又去找主治大夫,求他救命,那位會寧老鄉在百忙中給我倆耐心講解病情,再三安慰,說他一定千方百計;無神論者父親第一次跪在祖先墳頭燒紙錢祈禱。母親做了血液透析,給她輸過弟弟的血和陌生的好心大學生的血。

母親從死神手裡逃出一條命,抑或是神靈放她一馬——神不「教訓」她,她永遠不信自己會病會老,只堅信自己有使不完的力,下不完的苦,永遠像一台永動機一樣,為全家人苦死苦活。從那病之後,她腳步明顯慢了,身體像被抽空了許多,她才似乎相信自己也該像有些「閒人」一樣喝茶。

母親病一好,又不服老了。她喝着茶,絮絮地嘮着沒完沒了的農活。那些她和父親親手種的樹,因修路不得挖掉,他們把在乾旱的土地上像孩子一樣拉扯大的樹木,鋸成木塊,投進火爐,熬罐罐茶,燒水做飯,溫暖他們的老年給自己攢勁。兒女幾次三番請他們到城裡,擺脫農活。但他們從不願給兒女添麻煩,不願成為無用之人,不願離開苦中飄香的罐罐茶,不願離開老屋的陪伴,更不願離開把根深深扎進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

她說,大夫說她的骨頭真硬。就在那場大病中,順便檢查出她有嚴重的頸椎病骨質增生等,多半生的銀屑病令她的皮膚爛得像煮熟剝了皮的紅色甜菜根,她認為只要不是要命的病,都不是病。是啊,不練就一身硬骨頭,怎麼能在七十多年的風雨中撐到今天?

記得自母親進了重症監護室,半個月不准飲食,不准家屬陪伴,在我的再三懇求下,護士准見一面。她平躺着,插着管子,兩胳膊上都吊藥,她沉沉而睡,渾身臘黃,我叫了兩聲「媽」,搖了搖她,她才醒來,睜開像被膠粘住了的眼睛,看見我,瞬間湧現出無比驚喜的光,像突然出現解救她的大英雄。

我瞬間汗流如涌,未語淚先流,立即又裝作擦汗,淚水汗水一把摸過,我貼着她的臉,只聽她的聲音極遙遠又極真切:「我回想了我這一輩子,雖然下的苦多,受的罪多,受人嫉妒的多,但很有意義,你爸看好了很多病,救了很多人,我也伺候過那麼多病人;你們三個都念成了書,我最後悔的是你大姐二姐連小學都沒有念完。」

「農業社要掙工分也沒辦法啊。」我趕緊找理由安慰她。

「你二姐剛上二年級,新書都領上了,卻包產到戶了,你爸要出診看病,就讓她去放羊,這是我們最後悔的事……」

「我姐雖然是農民,可現在日子也都好着呢,只不過下的苦多些。」

母親吃力地囁嚅着,嘴上一層血痂,臘黃浮腫的臉上卻是笑,看不出一絲苦。

她緩了幾分鐘後才說:「苦不要緊,只是要成為有用的人……我高興的是你姐的娃娃很爭氣……現在我多麼想去挖洋芋、掰苞谷、伺候你爸和奶奶啊……」

說起下苦,她沒有一錢勁的渾身好像突然來了勁,信心十足地笑,像每次離家幹活前的出發。

母親躲過了那一劫。

第二年,母親的病復發了一次,又治好。大夫囑她多喝水喝茶,多休息,肝病最怕累。

母親在慢慢的恢復中,慢慢的幹活,捨不得荒蕪哪怕巴掌大的一塊兒土地。她開始喝茶。她不是一味的貪戀生命,更不是怕苦,而是她心中裝滿了兒女親人和大地,以及對救命恩人與這個社會感恩

熬出來的罐罐茶,沉澱出苦的真滋味。

喝罐罐茶的母親,一生在追求甜的方向[1]

作者簡介

丁靜,甘肅省白銀市會寧縣人,白銀市作家協會會員,有小說、詩歌、散文等在省市級報紙雜誌發表。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