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街(王郁林)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曹家街》是中国当代作家王郁林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曹家街
曹家街。这条在我离开出生地后生活了近二十年的老街,据说在解放前并没有现在这样宽敞,它狭窄的街道就像一条深深巷子,两边的屋檐靠得很拢,仅露出一条细缝似的蓝天,街门到了夜晚还要关闭。从东往西曹家街全长不过三百五十米,却分为浣溪街、石桌子、天涯石、骑龙坳、书院街五段小街,这些街名除骑龙坳沿用至今外,其他的大都被人遗忘,只有上了年纪的人还依稀记得。偶尔在摆龙门阵中提及,但很快又被风吹散了。
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延续了我出生后的彻夜哭闹,哭闹的原由尽管与当初大相径庭,但那个夜晚我声嘶力竭却是为吃不到奶水,除了奶水任何东西也无法阻止我的哭声,长时间的饥饿又让我无法忍受,我逐渐习惯了喝那种像母亲奶水一样清汤寡水的玉米粥。我对新环境的适应,让我逐渐摆脱了对母亲的依赖,即便后来母亲进城,看着名义上只属于她的孩子,脸上又平添了一层淡淡的哀愁。
但不管怎样,她总要抽空进城看我,她一来就像一台运转不停的纺车。要么坐在天井里补缀衣裤、鞋袜,或打鞋底;要么收罗一大堆祖母及几个姑妈换洗衣物到城外河边清洗。母亲缝补的针脚细密、规整,就像缝纫机踩出来的一样匀称。她打鞋底时,先用钻子将鞋底钻个眼,再将系有麻线的两根大号针头分别从两面对着眼儿穿过去,然后把麻线绾在手上使劲拉紧。若钻子涩手,她就在头皮上刮拉二下,用起来就更得心应手。
大姑患有白内障多年,眼力不好,坐在母亲身边,她在看母亲做手工活时面无表情,当有人夸赞母亲,她就在旁边随声附和,翘起拇指,表达她的认同。母亲做完活站起来伸着懒腰,微微笑,流露出她心中的一丝快慰。
有时,母亲挑着满满两大桶脏衣往河边走去,冬天的河面冒着白雾。母亲在一块青石板前,倒出衣物,先用水浸泡,再加些洗衣粉,一件一件放在石板上用棒槌翻来覆去地捶捣。捶衣棒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捶打的有气无力显示了她虚弱不堪的身体,风湿心脏病的长期侵蚀,已很难让母亲再现她昔日的容光。她在清洗衣服时,腰身躬下直起,像一张弓拉紧又放松。这种动作的循环往复,让她的体力渐渐不支,她坐在旁边的石阶上,开始拉风箱似的气喘。
夏天的晚上我赤身裸体站在大姑门前的脚盆里,脚盆的旁边是半人高的洗衣台,大姑把洗澡桶放在上面,拿瓢舀水从我身上慢慢往下淋,她在淋的同时还在不停地搓揉我身上的污垢。这时,同院子的一个小女孩时常蹲在脚盆旁边,一边洗手一边看我洗澡,她在洗手的时候时不时吸着快要流出的鼻涕,这种吸鼻涕的声音给人带来恶感。她的到来,触动了我羞涩敏感的神经,她让我在整个洗澡的过程中心神不宁。在若干个这样的时刻,只要看见她往这边走来,我就立马坐到水盆里,淹没我那胡豆般大的小鸡鸡。然而她的无所顾忌却让我有些无奈,我板着脸,对她的说话充耳不闻。
还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洗好澡的我沿着西街往右拐进北街,从一条巷子走进了县一中,那时已放暑假,学校改成了临时培训基地(所谓培训基地就是用来改造地富反坏右和臭老九的)。我在那条路上走去时太阳刚刚落下,地面还蒸腾着暑热。我向一位守门的大爷打听我的父亲,他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手指向操场边的一排教室。有人从教室出来,我终于问到了父亲的下落。父亲他们住的那间教室不大,铺有五六张地铺,看上去很拥挤,牙膏、牙刷、磁盅等洗漱用品整齐摆放在靠讲台的一张课桌上,下面是倒扣的洗脸盆。父亲见到我时吃了一惊,随后转身跪在席上,从枕头边掏出一个用报纸包裹的东西,递给我。我一层层撕掉报纸,露出一个尚有余温的包子,我狼吞虎咽地吃相,让一傍的父亲忍俊不禁。
天渐渐暗了,蚊虫开始活跃。父亲送我到校门口,抚摸着我的头,有点依依不舍,直到目送我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那时我不明白,父亲咋不回家,他停下的脚步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了个中原由。
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高大的,绝不容许任何人抹黑和玷污。然而这种执着的信念,却在一次和那个看我洗澡的小女孩之间发生的事情中飘摇不定。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我在宁静中走进了小女孩家,她家没有大人,我的到来令她心花怒放。她挪过一张吃饭用的长凳子,我们一人坐一头,开始在上面玩打火车牌,她吸鼻子的声音依然显得那么响亮。愉快地玩耍并没有维持多久,相互间就发生了争执,后来发展到互骂对方父母。在我站起来快要离开时,她突然冒出一句:“你爸是反革命。”我二话不说猛扑上去抓住她的头发使劲往下拽,她捂着头嘤嘤的哭声让我顿时心软,我松开手后仍余怒未消。在她的抽泣声中我大摇大摆走出了她家,我的神气在出门的瞬间就像决堤的大坝一样垮掉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我不想回家,不想回去面对父亲。父亲真会是反革命吗?我在心里千百次问自己。
回到家后,我看父亲异样的眼光,让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但他并没点穿或说破。像什么也没发生,每天照样早出晚归,去嗅水河、蓝桥坝拉煤,或去铁厂镇拖陶罐。
小女孩在我心中投下的阴影,其实就像天空飘过的云一样转瞬即逝。当她再次站在我家门口喊我时,我已将先前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这次她把我带到了水井旁边她家的一间小屋,这是她哥住的地方,我们玩起了办家家。她把枕头抱在胸前,哄婴儿似的拍着。我却在天井里找来了瓦片、河沙、菜叶做起了饭。快要开饭时,门猛然被推开,破门而入的光线让狼藉的屋子一览无余,她哥凶神恶煞地立在门口。见事不妙,她抓住我的手就往外跑,一口气冲到了外面天井,背后还传来她哥骂骂咧咧的声音。
从那以后小女孩和我形影不离,在夏天的蝉声里我们走向了公园。说是公园,其实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坝子,我们也称“公园坝坝”,只有开公捕公判大会或放露天电影才能排上用场,平时偶尔可见两三个踢足球的,因日晒雨淋球门已锈迹斑斑,杂乱的野草蓬勃生长。在坝子边上,闲置有几根大铁管子,人可从管口爬进去坐直,不会触及到头。管内的黑暗为我们提供了办家家的场所。那时我已习惯她吸鼻涕的声音,我要她扮我的新娘,于是我钻出管道摘来野花别在她头上,我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但我感觉到了她的甜蜜。在爬出管道后她依然戴着野花,我带着她在夏日的风中招摇过市。
夜晚降临,遥远的天际疏星一闪一闪的,仿佛在揭示着什么。曹家街的水银灯在水巷子口的丁字路口亮开,水泥电线杆上吊挂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亮,附近飞舞着数不清的蛾子和虫豸。这时的小孩子都喜欢三五成群聚集在苍白的灯光下,或跳绳,或踢毽子,或打纸烟盒,或逮虫子玩。小女孩这时候显得有些漠然,她在和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们跳绳,对于我的存在却视而不见,白天在一起的如胶似漆到了这时又平淡如水。在孤独中我走向了一群玩纸烟盒的男孩,他们将纸烟盒折成条形,先摊在掌心,再翻到手背,然后缩手一抓,若全部抓住就算赢。纸烟盒还有一种玩法,就是“打三巴”,即将重叠的烟盒先翻到手背,再打在地上,只要成三堆就赢了,若没成还可以用手或衣袖扇动一次。那时的纸烟盒品种繁多,有大前门、飞马、茶花、牡丹、凤凰、郁金香、金丝猴、春耕、金鱼、火炬、红缨、经济牌以及大、小中华等等,其中红缨是不能用的,上面有红旗。而经济牌价值太低也用不出去,大、小中华就另当别论了,拥有的人绝不会轻易出手,当宝贝似的珍藏着,若肯兑换一张可换三十张其他牌子的烟盒。
我站在他们背后,专注地看,根本没注意一只手正挥舞过来,戳到了我的眼睛。我“啊”了一声,那人撇过头说了声“对不起”,又继续扇他的烟盒,直到这一局完了,才握着一大摞赢来的烟盒朝我走来。见我仍在擦眼,他掰开我的手指,当看见我充血的眼睛时,他大吃一惊。连声说着道歉的话,其实那时我已感觉不到疼痛和不适,他一谓歉疚反而让我有些不安。我说:“不怪你,是我自己没注意。”
“你玩不?”他边说边分出一沓递给我。
碍于面子,我没接。他又强塞给我。说实话,我是很想玩的,那天我们玩得很晚,直到路灯下变得冷冷清清,夜深人散。
我和他的友谊就是从这一次开始的,之前我们在院子里碰见从不打招呼。他过早发育的身体看起来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在我们中间犹如鹤立鸡群。他的寡言和表面上的清高,又将愿意和他玩耍的小孩拒之门外。他喜欢把自己关在屋里,只有到了晚上才来到水银灯下光亮的世界。我和他的这种友谊持续了近一年,后因跳房闹僵,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自从和我交往后他变得开朗了,他不再把自己禁锢在黑洞洞的屋里,而是偷来家里的火柴和废纸,邀我躲到院子角落。他将卷起的纸筒点燃,先猛吸一口,再把烟子慢慢吐出,他吐出时的快活让我急不可待。我尝到烟味的第一口,便呛得泪水长流,他抢过去做示范,边吸边说:“要这样,知道不?”他抿着嘴缓慢的吸着,试着吐出好看的烟圈,但没成功。可他吞进的烟子却能从鼻孔冒出,而不会被呛着,这一点让我佩服得五体投敌。我学着他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吸,并不急于吞云吐雾,这一次我感受到了吸烟的快乐,正是这种快乐让我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将这种快乐延伸到了厕所,每次上厕所就是我们过烟瘾的时候。只要我们进去,厕所里就会烟雾缭绕,贸然闯进的大人还误认为发生了火灾,当看见我们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时,便会撂下一句:“真是不学好啊!”
大人的告发并没终止我们这种恶习,而是跟风似的让院子里小孩纷纷效仿,这种盲目地模仿终于酿成悲剧。那个不满六岁的小男孩,在举着煤油灯走向厕所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吸烟前地盘算,当他把纸筒点燃时,便迫不及待地吧嗒吧嗒抽起来。由于用力过猛,迅猛的火舌扑向了他的嘴巴,慌乱中他将燃烧的烟纸扔进了粪坑。他的自作聪明马上引火烧身,满坑的便纸燃起了熊熊大火。他杀猪般地嚎叫恰好被路过的人听见,冲进去的人像抓小鸡似的,一把将他拎起入进了旁边的尿缸,随着淬火般的“哧啦”一声,蔓延到他身上的火势得以控制。
闻讯赶来的小孩母亲,抱起臭气熏天的他便往医院跑去,当她目睹脚肚子上烧得惨不忍睹的皮肤时,开始了她的没完没了地詈骂,直到回了院子还站在天井里指桑骂槐。我们像鼹鼠似的躲在屋子里不声不响,甚至有点装憨卖傻,表现出了极大的忍耐力。
从此,我们不敢明目张胆,而是转入了地下。那天,他把我带到了院子后面的田野,这里叫原田画,意思是田园风光像画一样,这个名字据说很早以前就有了。我们坐在长满野草的小山坡上,尝试着用干枯的树叶或苕藤叶卷起来当烟抽,这样更有味道,只是抽过后满嘴的苦涩。后来他说他妈的叶子烟裹得好,下次可以偷一两支出来抽,可我还没有等到下一次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顺手捡起一块小石子朝水田中央掷去,一群受了惊吓的鸭子扑楞着翅膀嘎嘎叫着,他却站在土坡上笑弯了腰,这是我头一次见他这样开怀的笑。
我们在晚风里走回了曹家街。他的父亲是跛脚,走起路来有点踩短。那时正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紧随其后是一群怪模怪样学他走路的孩子,他们模仿的姿势滑稽可笑。我还没回过神,他就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冲了上去,在他们中间拳打脚踢。等他父亲回过头,那群孩童又一哄而散了。他站在原地,气呼呼瞪着眼,随后撇下他父亲,一个人匆匆跑回了家。
往事如风,曹家街已在几年前的棚户区改造中焕然一新了,再也看不见当年老旧的茶馆酒肆和穿着粗布衣裳的茶客、酒仙。曾在这条街上红极一时的帽鞋社、丝烟社、弹花社和纺织厂,也烟消云散在了尘埃之中。惟有那些过往的跫音,屋檐下的离合与悲欢以及我儿时的梦,还时时像雨点一般敲打着岁月破旧的雨棚,滴滴答答,仿佛是在轻轻叙说着什么,但一细听,却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嗖嗖的吹过街巷,它在唤醒沉睡的记忆吗?[1]
作者简介
王郁林,男,四川省诗歌学会会员,自贡市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作品散见各地报刊及各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