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郑临川先生(曾令琪)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忆郑临川先生》是中国当代作家曾令琪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忆郑临川先生
从渠县刚刚回到家,就收到一个快递。拆开一看,赫然入眼的是几个加粗的宋体字:稼轩词纵横谈。这是一本专谈辛弃疾词的学术著作,作者是先师郑临川先生。
净手焚香,独坐书桌前,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首先阅读《结束语》和《后记》。“身退志存”、“历劫不磨”,郑先生当年评价辛弃疾的警语,能量满满,至今还散发着神圣的辉光。所以,合上此书,摩挲着封面,历历往事,不觉浮现于眼前。
2010年春,与川内文学名家游览资中青眉山大溶洞。左起:罗伟章先生,林文询先生,傅恒先生,曾令琪先生。林文询先生为郑临川先生之本科弟子。
1984年秋天,鸡冠花盛开的时候,我们这一帮少年学子,怀揣梦想,从四面八方进入到位于果城南充市人民西路10号的南充师范学院。也许,中文系的学生,绝大部分都有一定的文学情结,都曾有过大大小小的作家梦。不过,开学典礼,系主任刘先生用一口泸州方音,一开口便慷慨激昂地告诫我们:“我们师范学院,培养的是中学教师;我们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地方!”
是啊,师范学院的培养目标,本就是中学教师。现在想来,刘先生的话很对,放之四海都不会错。但在当时,却无异于给我们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以后四年,每当凭栏远眺,或者月下独酌,我总要想,师范学院的学生,怎么就不可以既是教师,还是作家呢?也许,是大学的老师们怕我们不务正业、荒废了各门功课的学习,以后辱没了母校的声誉?也许,是曾经被弓所惊、刚刚走出文革阴影不久的老师们,怕我们踏上社会之后,因为写写画画而招致无妄之灾?――总之,加上中文系最为重要的专业课之一的写作课实在是太过乏味,所以,虽然我们也曾弄起个“风华文学社”,也曾听“当代十大诗人”之一的傅天琳女士激情洋溢的演讲,还与著名作家萧军先生有过零距离的短暂接触,但我已心灰意冷,八十年代中期熊熊燃烧的文学之火,再不能让我热血沸腾了。
直到1987年的下半年。
那个时候,我们已跨入大四,该学的主要功课,基本学完,一个星期没有几节课。谈恋爱的在抓紧时间忙着倾诉,睡懒觉的在继续扮演“卧龙先生”,泡图书馆的继续“像饥饿的人一心扑在面包上”。系领导研究,决定开设几门选修课。于是乎,音乐啊,文献啊,一系列的选修课都陆陆续续开了起来。同学们无不欢呼雀跃;因为,据说选修课要求不严,不作考试,只作考查。所谓考查也者,说穿了,就是上不上课一个样,好与不好一个样,加上课堂纪律松弛,管你几个人,管你听不听,只要有一个人老师就上课,没有人来就打道回府,很容易结业过关。而我所选的,是一门《辛词研究》。
为什么会选这一门功课呢?现在想来,一是受家庭的影响,从小喜欢唐诗宋词;二是直面“中学教师”这个现实,觉得以后教中学用得着;三是当年对书法有点痴迷,看不大起那些所谓著名书法家,除了书写古人成句,撰不来对联,写不来诗词。于是乎选了郑临川先生的这门课。
我们学校虽然号称历史悠久,实力雄厚,是四川省内老牌的本科院校。但“身在此山中”,我们对学校的每个老师,私下还是有自己的评价的。郑先生虽然没有教过我们,但他老人家带出来的硕士弟子赵义山先生,风度翩翩,上课口齿清楚,条理清晰,板书漂亮,虽然不苟言笑,令人敬而畏之,却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之一。记得钱钟书先生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你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而我,那时上了义山先生的课,偏就想去认识一下“下蛋的母鸡”――他的恩师郑老先生。
《辛词研究》的课程,授课地点在新教楼的210教室。抬眼一看,听课的同学就那么七八个人,依稀记得有我,徐潋,李统凤等。据说郑先生1942年毕业于西南联大中文系,是闻一多先生的入室弟子,同时也受教于朱自清、沈从文、罗常培、刘文典、吴宓诸先生。郑先生德高望重,我们不敢造次,早早静候先生的到来。突然,上课的电铃声骤然响起,我们顿时一悚,立马端坐桌前。铃声还未结束,一个头戴鸭舌帽、精神矍铄的70余岁的老先生便慢慢踱进教室。然后,提包一放,拐杖一搁,扫视大家一眼,便是辛弃疾词的吟唱: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随着一句“尚能饭否”嘎然收束,余音尚在教室回响。郑先生急促处声如裂帛,顿挫处万般无奈。动情之际,我几乎就要将郑先生当作那个废置投闲、慷慨悲歌的辛稼轩了!
我们还沉浸在浓郁的辛词意境之中,郑先生已翻开花名册,一个一个点起名来。然后,是开设《辛词研究》的缘起,学习辛词的意义,研究辛词的方法,阅读辛词的参考书目……第一堂课,整整两个小时,郑先生就是这样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从那一节课开始,我们那不到10个人的本科选修班,着实享受了一场学术的大餐。邓广铭先生对辛弃疾研究的贡献,辛弃疾慷慨陈词的《美芹十献》,辛弃疾当年与陈亮的鹅湖相会,辛、陈二人结伴南下与朱熹相会而朱熹爽约……凡此种种,都如小溪潺潺之水,淌进我们的心房。
2018年元月,重庆。左起:曾令琪先生,黄锦平先生,傅天琳女士,刘莉女士,刘德路先生。傅天琳女士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文学大潮中,曾经到南充师范学院举办文学讲座。
大四的日子本来较为枯燥,但有郑老上课的那天,我们却个个笑靥如花。郑老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学术的盛宴,言谈举止之间,他还将辛弃疾的为人与为文分析得十分透彻,其间还穿插闻一多的逸闻轶事,朱自清的骨鲠清贫,吴宓的博学多才,沈从文的风格独具。可惜,这样惬意的“研究生”生活,仅仅过了一学期,郑老的课程一结束,寒假一到,我们就各奔东西,回家过春节,然后是实习,然后是论文,然后是分配,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2018年5月25-26日,陪侍赵义山师前往渠县,参加鲁迅文学奖得主周啸天教授的诗词研讨会。我与赵老说起当年郑老教我们《辛词研究》的事情,偶然忆起当年我们的讲义是高年级师兄刻蜡纸油印的一个大开本册子。赵老说,那个讲义1987年6月曾由巴蜀书社出版,书名还是他为郑老取的。当年是铅字排版,可能该书上市的时候,我们已经毕业了。于是乎我赶紧网购。现代社会就是不一样,人刚到家,书也到了。
郑临川先生生于1916年,湖南龙山人,大学毕业后,先后在成都、重庆等地中学任教,曾为重庆南开中学国文部主任,后一直在号称果城的南充,生活到2003年87岁高龄安详西去。记得八年前,我与著名作家、编辑家、中文系老学长林文询先生同游青眉山溶洞,曾与林先生谈起,从他的一篇文章中,知道郑老写过《嘉陵江三题》,郑老的散文写得特别棒。
可惜,我们与郑老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太短;如果当年能得到郑老对散文创作的具体指导,我前些年的创作也不会摸索那么长时间。如今,手捧装帧典雅的《稼轩词纵横谈》,阅读先师的遗著,临川先生的风采,又浮现于眼前。至今,还记得他用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一首谆谆告诫我们:“虽然大器晚年成,卓荦全凭弱冠争。多识前言畜其德,莫抛心力贸才名。”岁月如水,今年,是我们大学毕业三十周年,当年的少年学子,如今已两鬓飞霜。可惜,百年期半,一事无成,愧对先师当年的教导。
好在学无止境,现在发奋向学,纵然如萤火虫之明,但亡羊补牢,也是可嘉。学习,创作,提高,庶几能慰先师之灵乎?!
2018年5月27日,星期日,夜,于西都览星楼[1]
作者简介
曾令琪,中国辞赋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