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秉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異秉》是汪曾祺寫的一篇散文,來給大家介紹分享。
原文
王二是這條街的人看着他發達起來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藥店廊檐下擺一個熏燒攤子。「熏燒」就是滷味。他下午來,上午在家裡。
他家在后街瀕河的高坡上,四面不挨人家。房子很舊了,碎磚牆,草頂泥地,倒是不仄逼,也很乾淨,夏天很涼快。一共三間。正中是堂屋,在「天地君親師」的下面便是一具石磨。一邊是廚房,也就是作坊。一邊是臥房,住着王二的一家。他上無父母,嫡親的只有四口人,一個媳婦,一兒一女。這家總是那麼安靜,從外面聽不到什麼聲音。后街的人家總是吵吵鬧鬧的。男人揪着頭髮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着砧板詛咒偷了她的下蛋雞的賊。王家從來沒有這些聲音。他們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來備料,然後就燒煮。他媳婦梳好頭就推磨磨豆腐。——王二的熏燒攤每天要賣出很多回滷豆腐乾,這豆腐乾是自家做的。磨得了豆腐,就幫王二燒火。火光照得她的圓盤臉紅紅的(附近的空氣里瀰漫着王二家飄出的五香味)。後來王二餵了一頭小毛驢,她就不用圍着磨盤轉了,只要把小驢牽上磨,不時往磨眼裡倒半碗豆子,注一點水就行了。省出時間,好做針線。一家四口,大裁小剪,很費工夫。兩個孩子,大兒子長得像媽,圓乎乎的臉,兩個眼睛笑起來一道縫。小女兒像父親,瘦長臉,眼睛挺大。兒子念了幾年私塾,能記賬了,就不念了。他一天就是牽了小驢去飲,放它到草地上去打滾。到大了一點,就幫父親洗料備料做生意,放驢的差事就歸了妹妹了。
每天下午,在上學的孩子放學、人家淘晚飯米的時候,他就來擺他的攤子。他為什麼選中保全堂來擺他的攤子呢?是因為這地點好,東街西街和附近幾條巷子到這裡都不遠;因為保全堂的廊檐寬,櫃檯到鋪門有相當的餘地;還是因為這是一家藥店,藥店到晚上生意就比較清淡,——很少人晚上上藥鋪抓藥的,他擺個攤子礙不着人家的買賣,都說不清。當初還一定是請人向藥店的東家說了好話,親自登門叩謝過的。反正,有年頭了。他的攤子的全副「生財」——這地方把做買賣的用具叫做「生財」,就寄放在藥店店堂的後面過道里,挨牆放着,上面就是懸在二樑上的趙公元帥的神龕,這些「生財」包括兩塊長板,兩條三條腿的高板凳(這種高凳一邊兩條腿,在兩頭;一邊一條腿在當中),以及好幾個一面裝了玻璃的匣子。他把板凳支好,長板放平,玻璃匣子排開。這些玻璃匣子裡裝的是黑瓜子、白瓜子、鹽炒豌豆、油炸豌豆、蘭花豆、五香花生米,長板的一頭擺開「熏燒」。「熏燒」除回滷豆腐乾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豬頭肉。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極少紅燒、清燉,只是到熏燒攤子去買。這種牛肉是五香加鹽煮好,外面染了通紅的紅曲,一大塊一大塊的堆在那裡。買多少,現切,放在送過來的盤子裡,抓一把青蒜,澆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這個縣裡特有的。用一個三寸來長直徑寸半的蒲包,裡面襯上豆腐皮,塞滿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攔腰用一道麻繩繫緊,成一個葫蘆形。煮熟以後,倒出來,也是一個帶有蒲包印跡的葫蘆。切成片,很香。豬頭肉則分門別類地賣,拱嘴、耳朵、臉子,——臉子有個專門名詞,叫「大肥」。要什麼,切什麼。到了上燈以後,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高潮。只見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面還忙着收錢,包油炸的、鹽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時候。一直忙到九點多鐘,在他的兩盞高罩的煤油燈里煤油已經點去了一多半,裝熏燒的盤子和裝豌豆的匣子都已經見了底的時候,他媳婦給他送飯來了,他才用熱水擦一把臉,吃晚飯。吃完晚飯,總還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攤子,就端了一杯熱茶,坐到保全堂店堂里的椅子上,聽人聊天,一面拿眼睛瞟着他的攤子,見有人走來,就起身切一盤,包兩包,他的主顧都是熟人,誰什麼時候來,買什麼,他心裡都是有數的。
這一條街上的店鋪、擺攤的,生意如何,彼此都很清楚,近幾年,景況都不大好。有幾家好一些,但也只是能維持。有的是逐漸地敗落下來了。先是貨架上的東西越來越空,只出不進,最後就出讓「生財」,關門歇業。只有王二的生意卻越做越興旺,他的攤子越擺越大,裝炒貨的匣子,裝熏燒的洋瓷盤子,越來越多。每天晚上到了買賣高潮的時候,攤子外面有時會擁着好些人。好天氣還好,遇上下雨下雪(下雨下雪買他的東西的比平常更多),叫主顧在當街打傘站着,實在很不過意。於是經人說合,出了租錢,他就把他的攤子搬到隔壁源昌煙店的店堂里去了。
源昌煙店是個老名號,專賣旱煙,做門市,也做批發。一邊是櫃檯,一邊是刨煙的作坊。這一帶抽的旱煙是刨成絲的。刨煙師傅把煙葉子一張一張立着疊在一個特製的木床子上,用皮繩木楔卡緊,兩腿夾着床子,用一個刨刃有半尺寬的大刨子刨。煙是黃的。他們都穿了白布套褲。這套褲也都變黃了。下了工,脫了套褲,他們身上也到處是黃的。頭髮也是黃的。——手藝人都帶着他那個行業特有的顏色。染坊師傅的指甲縫裡都是藍的,碾米師傅的眉毛總是白蒙蒙的。原來,源昌號每天有四個師傅、四副床子刨煙。每天總有一些大人孩子站在旁邊看。後來減成三個,兩個,一個。最後連這一個也辭了。這家的東家就靠賣一點紙煙、火柴、零包的茶葉維持生活,也還賣一點躉來的旱煙、皮絲煙。不知道為什麼,原來挺敞亮的店堂變得黑暗了,牌匾上的金字也都無精打采了。那座櫃檯顯得特別的大。大,而空。
王二來了,就占了半邊店堂,就是原來刨煙師傅刨煙的地方。他的攤子原來在保全堂廊檐是東西向橫放着的,遷到源昌,就改成南北向,直放了。所以,已經不能算是一個攤子,而是半爿店鋪了。他在原有的板子之外增加了一塊,擺成一個曲尺形,儼然也就是一個櫃檯。他所賣的東西的品種也增加了。即以熏燒而論,除了原有的回滷豆腐乾、牛肉、豬頭肉、蒲包肉之外,春天,賣一種叫做「鵽」的野味,——這是一種候鳥,長嘴長腳,因為是桃花開時來的,不知是哪位文人雅士給它起了一個名稱叫「桃花鵽」;賣鵪鶉;入冬以後,他就掛起一個長條形的玻璃鏡框,裡面用大紅蠟箋寫了泥金字:「即日起新添美味羊糕五香兔肉」。這地方人沒有自己家裡做羊肉的,都是從熏燒攤上買。只有一種吃法:帶皮白煮,凍實,切片,加青蒜、辣椒糊,還有一把必不可少的胡蘿蔔絲(據說這是最能解膻氣的)。醬油、醋,買回來自己加。兔肉,也像牛肉似的加鹽和五香煮,染了通紅的紅曲。
這條街上過年時的春聯是各式各樣的。有的是特製嵌了字號的。比如保全堂,就是由該店拔貢出身的東家擬制的「保我黎民,全登壽域」,有些大字號,比如布店,口氣很大,貼的是「生涯宗子貢,貿易效陶朱」,最常見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小本經營的買賣的則很謙虛地寫出:「生意三春草,財源雨後花」。這麼一副春聯,用於王二的超攤子准鋪子,真是再貼切不過了,雖然王二並沒有想到貼這樣一副春聯,——他也沒處貼呀,這鋪面的字號還是「源昌」。他的生意真是三春草、雨後花一樣地起來了。「起來」最顯眼的標誌是他把長罩煤油燈撤掉,掛起一盞呼呼作響的汽燈。須知,汽燈這東西只有錢莊、綢緞莊才用,而王二,居然在一個熏燒攤子的上面,掛起來了。這白亮白亮的汽燈,越顯得源昌櫃檯里的一盞煤油燈十分地暗淡了。
王二的發達,是從他的生活也看得出來的。第一,他可以自由地去聽書。王二最愛聽書。走到街上,在形形色色招貼告示中間,他最注意的是說書的報條。那是三寸寬,四尺來長的一條黃顏色的紙,濃墨寫道:「特聘維揚×××先生在×××(茶館)開講××(三國、水滸、岳傳……)是月×日起風雨無阻。」以前去聽書都要經過考慮。一是花錢,二是費時間,更主要的是考慮這於他的身份不大相稱:一個賣熏燒的,常常聽書,怕人議論。近年來,他覺得可以了,想聽就去。小蓬萊、五柳園(這都是說書的茶館),都去,三國、水滸、岳傳,都聽。尤其是夏天,天長,穿了竹布的或夏布的長衫,拿了一吊錢,就去了。下午的書一點開書,不到四點鐘就「明日請早」了(這裡說書的規矩是在說書先生說到預定的地方,留下一個扣子,跑堂的茶房高喝一聲「明日請早——!」聽客們就紛紛起身散場),這耽誤不了他的生意。他一天忙到晚,只有這一段時間得空。第二,過年推牌九,他在下注時不猶豫。王二平常絕不賭錢,只有過年賭五天。過年賭錢不犯禁,家家店鋪里都可賭錢。初一起,不做生意,鋪門關起來,裡面黑洞洞的。保全堂櫃檯里身,有一個小穿堂,是供神農祖師的地方,上面有個天窗,比較亮堂。拉開神農畫像前的一張方桌,嘩啦一聲,骨牌和骰子就倒出來了。打麻將多是社會地位相近的,推牌九則不論。誰都可以來。保全堂的「同仁」(除了陶先生和陳相公),替人家收房錢的掄元,賣活魚的疤眼——他曾得外症,治癒後左眼留一大疤,小學生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巴顏喀拉山」,這外號竟傳開了,一街人都叫他巴顏喀拉山,雖然有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王二。輸贏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十吊錢推一莊。十吊錢相當於三塊洋錢。下注稍大的是一吊錢三三四,一吊錢分三道:三百、三百、四百。七點贏一道,八點贏兩道,若是抓到一副九點或是天地槓,莊家賠一吊錢。王二下「三三四」是常事。有的竟會下到五吊錢一注孤丁,把五吊錢穩穩地推出去,心不跳,手不抖(收房錢的掄元下到五百錢一注時手就抖個不住)。贏得多了,他也能上去推兩莊。推牌九這玩意,財越大,氣越粗,王二輸的時候竟不多。
王二把他的買賣喬遷到隔壁源昌去了,但是每天九點以後他一定還是端了一杯茶到保全堂店堂里來坐個點把鍾。兒子大了,晚上再來的零星生意,他一個人就可以應付了。
且說保全堂。
這是一家門面不大的藥店。不知為什麼,這藥店的東家用人,不用本地人,從上到下,從管事的到挑水的,一律是淮城人。他們每年有一個月的假期,輪流回家,去干傳宗接代的事。其餘十一個月,都住在店裡。他們的老婆就守十一個月的寡。藥店的「同仁」,一律稱為「先生」。先生里分為幾等。一等的是「管事」,即經理。當了管事就是終身職務,很少聽說過有東家把管事辭了的。除非老管事病故,才會延聘一位新管事。當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稱「人股」,到了年底可以按股分紅。因此,他對生意是兢兢業業,忠心耿耿的。東家從不到店,管事負責一切,他照例一個人單獨睡在神農像後面的一間屋子裡,名叫「後櫃」。總帳、銀錢,貴重的藥材如犀角、羚羊、麝香,都鎖在這間屋子裡,鑰匙在他身上,——人參、鹿茸不算什麼貴重東西。吃飯的時候,管事總是坐在橫頭末席,以示代表東家奉陪諸位先生。熬到「管事」能有幾人?全城一共才有那麼幾家藥店。保全堂的管事姓盧。二等的叫「刀上」,管切藥和「跌」丸藥。藥店每天都有很多藥要切,「飲片」切得整齊不整齊,漂亮不漂亮,直接影響生意好壞。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這藥是什麼人切出來的。「刀上」是個技術人員,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吃飯時他照例坐在上首的二席,——除了有客,頭席總是虛着的。逢年過節,藥王生日(藥王不是神農氏,卻是孫思邈),有酒,管事的舉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保全堂的「刀上」是全縣頭一把刀,他要是鬧脾氣辭職,馬上就有別家搶着請他去。好在此人雖有點高傲,有點倔,卻輕易不發脾氣。他姓許。其餘的都叫「同事」。那讀法卻有點特別,重音在「同」字上。他們的職務就是抓藥,寫帳。「同事」是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每年都有被辭退的可能。辭退時「管事」並不說話,只是在臘月有一桌辭年酒,算是東家向「同仁」道一年的辛苦,只要是把哪位「同事」請到上席去,該「同事」就二話不說,客客氣氣地捲起鋪蓋另謀高就。當然,事前就從旁漏出一點風聲的,並不當真是打一悶棍。該辭退「同事」在八月節後就有預感。有的早就和別家談好,很瀟灑地走了;有的則請人斡旋,留一年再看。後一種,總要作一點「檢討」,下一點「保證」。「回爐的燒餅不香」,辭而不去,面上無光,身價就低了。保全堂的陶先生,就已經有三次要被請到上席了。他咳嗽痰喘,人也不精明。終於沒有坐上席,一則是同行店伙紛紛來說情:辭了他,他上誰家去呢?誰家會要這樣一個痰簍子呢?這豈非絕了他的生計? 二則,他還有一點好處,即不回家。他四十多歲了,卻沒有傳宗接代的任務,因為他沒有娶過親。這樣,陶先生就只有更加勤勉,更加謹慎了。每逢他的喘病發作時,有人問:「陶先生,你這兩天又不大好吧?」他就一面喘嗽着一面說:「啊不,很好,很(呼嚕呼嚕)好!」
以上,是「先生」一級。「先生」以下,是學生意的。藥店管學生意的卻有一個奇怪稱呼,叫做「相公」。
因此,這藥店除煮飯挑水的之外,實有四等人:「管事」、「刀上」、「同事」、「相公」。
保全堂的幾位「相公」都已經過了三年零一節,滿師走了。現有的「相公」姓陳。
陳相公腦袋大大的,眼睛圓圓的,嘴唇厚厚的,說話聲氣粗粗的——嗚嚕嗚嚕地說不清楚。
他一天的生活如下:起得比誰都早。起來就把「先生」們的尿壺都倒了涮乾淨控在廁所里。掃地、擦桌椅、擦櫃檯。到處撣土。開門。這地方的店鋪大都是「鋪闥子門」,——一列寬可一尺的厚厚的門板嵌在門框和門檻的槽子裡。陳相公就一塊一塊卸出來,按「東一」、「東二」、「東三」、「東四」、「西一」、「西二」、「西三」、「西四」次序,靠牆豎好。曬藥,收藥。太陽出來時,把許先生切好的「飲片」、「跌」好的丸藥,——都放在匾篩里,用頭頂着,爬上梯子,到屋頂的曬台上放好;傍晚時再放下來。這是他一天最快樂的時候。他可以登高四望。看得見許多店鋪和人家的房頂,都是黑黑的。看得見遠處的綠樹,綠樹後面緩緩移動的帆。看得見鴿子,看得見飄動搖擺的風箏。到了七月,傍晚,還可以看巧雲。七月的雲多變幻,當地叫做「巧雲」。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黃的、桔紅的,鑲着金邊,一會一個樣,像獅子的,像老虎的,像馬、像狗的。此時的陳相公,真是古人所說的「心曠神怡」。其餘的時候,就很刻板枯燥了。碾藥。兩腳踏着木板,在一個船形的鐵碾槽子裡碾。倘若碾的是胡椒,就要不停地打噴嚏。裁紙。用一個大彎刀,把一沓一沓的白粉連紙裁成大小不等的方塊,包藥用。刷印包裝紙。他每天還有兩項例行的公事。上午,要搓很多抽水煙用的紙媒子。把裝銅錢的錢板翻過來,用「表心紙」一根一根地搓。保全堂沒有人抽水煙,但不知什麼道理每天都要搓許多紙媒子,誰來都可取幾根,這已經成了一種「傳統」。下午,擦燈罩。藥店裡里外外,要用十來盞煤油燈。所有燈罩,每天都要擦一遍。晚上,攤膏藥。從上燈起,直到王二過店堂里來閒坐,他一直都在攤膏藥。到十點多鐘,把先生們的尿壺都放到他們的床下,該吹滅的燈都吹滅了,上了門,他就可以準備睡覺了。先生們都睡在後面的廂屋裡,陳相公睡在店堂里。把鋪板一放,鋪蓋攤開,這就是他一個人的天地了。臨睡前他總要背兩篇《湯頭歌訣》,——藥店的先生總要懂一點醫道。小戶人家有病不求醫,到藥店來說明病狀,先生們隨口就要說出:「吃一劑小柴胡湯吧」,「服三副藿香正氣丸」,「上一點七厘散」。有時,坐在被窩裡想一會家,想想他的多年守寡的母親,想想他家房門背後的一張貼了多年的麒麟送子的年畫。想不一會,困了,把腦袋放倒,立刻就響起了很大的鼾聲。
陳相公已經學了一年多生意了。他已經給趙公元帥和神農爺燒了三十次香。初一、十五,都要給這二位燒香,這照例是陳相公的事。趙公元帥手執金鞭,身騎黑虎,兩旁有一副八寸長的黑地金字的小對聯:「手執金鞭驅寶至,身騎黑虎送財來。」神農爺虬髯披髮,赤身露體,腰裡圍着一圈很大的樹葉,手指甲、腳趾甲都很長,一隻手捏着一棵靈芝草,坐在一塊石頭上。陳相公對這二位看得很熟,燒香的時候很虔敬。
陳相公老是挨打。學生意沒有不挨打的,陳相公挨打的次數也似稍多了一點。挨打的原因大都是因為做錯了事:紙裁歪了,燈罩擦破了。這孩子也好像不大聰明,記性不好,做事遲鈍。打他的多是盧先生。盧先生不是暴脾氣,打他是為他好,要他成人。有一次可挨了大打。他收藥,下梯一腳踩空了,把一匾篩澤瀉翻到了陰溝里。這回打他的是許先生。他用一根閂門的木棍沒頭沒臉的把他痛打了一頓,打得這孩子哇哇地亂叫:「哎呀! 哎呀! 我下回不了!下回不了! 哎呀! 哎呀! 我錯了! 哎呀! 哎呀!」誰也不能去勸,因為知道許先生的脾氣,越勸越打得凶,何況他這回的錯是不小(澤瀉不是貴藥,但切起來很費工,要切成厚薄一樣,狀如銅錢的圓片)。後來還是煮飯的老朱來勸住了。這老朱來得比誰都早,人又出名的忠誠耿直。他從來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都是把大家吃剩的殘湯剩水泡一點鍋巴吃。因此,一店人都對他很敬畏。他一把奪過許先生手裡的門閂,說了一句話:「他也是人生父母養的!」
陳相公挨了打,當時沒敢哭。到了晚上,上了門,一個人嗚嗚地哭了半天。他向他遠在故鄉的母親說:「媽媽,我又挨打了! 媽媽,不要緊的,再挨兩年打,我就能養活你老人家了!」
王二每天到保全堂店堂里來,是因為這裡熱鬧。別的店鋪到九點多鐘,就沒有什麼人,往往只有一個管事在算帳,一個學徒在打盹。保全堂正是高朋滿座的時候。這些先生都是無家可歸的光棍,這時都聚集到店堂里來。還有幾個常客,收房錢的掄元,賣活魚的巴顏喀拉山,給人家熬鴉片煙的老炳,還有一個張漢。這張漢是對門萬順醬園連家的一個親戚兼食客,全名是張漢軒,大家卻都叫他張漢。大概是覺得已經淪為食客,就不必「軒」了。此人有七十歲了,長得活脫像一個伏爾泰,一張尖臉,一個尖尖的鼻子。他年輕時在外地做過幕,走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什麼都知道,是個百事通。比如說抽煙,他就告訴你煙有五種:水、旱、鼻、雅、潮,「雅」是鴉片。「潮」是潮煙,這地方誰也沒見過。說喝酒,他就能說出山東黃、狀元紅、蓮花白……說喝茶,他就告訴你獅峰龍井、蘇州的碧螺春、雲南的「烤茶」是在怎樣一個罐里烤的,福建的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還小,就是吃了一隻燉肘子,也只能喝三杯,這茶太釅了。他熟讀《子不語》、《夜雨秋燈錄》,能講許多鬼狐故事。他還知道雲南怎樣放蠱,湘西怎樣趕屍。他還親眼見到過旱魃、殭屍、狐狸精,有時間,有地點,有鼻子有眼。三教九流,醫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讀過《麻衣神相》、《柳莊神相》,會算「奇門遁甲」、「六壬課」、「靈棋經」。他總要到快九點鐘時才出現(白天不知道他幹什麼),他一來,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這一晚上就全聽他一個人劃。 他很會講,起承轉合,抑揚頓挫,有聲有色。他也像說書先生一樣,說到筋節處就停住了,慢慢地抽煙,急得大家一勁地催他:「後來呢? 後來呢?」這也是陳相公一天比較快樂的時候。他一邊攤着膏藥,一邊聽着。有時,聽得太入神了,攤膏藥的扦子停留在油紙上,會廢掉一張膏藥。他一發現,趕緊偷偷塞進口袋裡。這時也不會被發現,不會挨打。
有一天,張漢談起人生有命。說朱洪武、沈萬山、范丹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都是丑時建生,雞鳴頭遍。但是一聲雞叫,可就命分三等了:抬頭朱洪武,低頭沈萬山,勾一勾就是窮范丹。朱洪武貴為天子,沈萬山富甲天下,窮范丹凍餓而死。他又說凡是成大事業,有大作為,興旺發達的,都有異相,或有特殊的秉賦。漢高祖劉邦,股有七十二黑子——就是屁股上有七十二顆黑痣,誰有過? 明太祖朱元璋,生就是五嶽朝天,——兩額、兩顴、下巴,都突出,狀如五嶽,誰有過?樊噲能把一條整豬腿生吃下去,燕人張翼德,睡着了也睜着眼睛。就是市井之人,凡有走了一步好運的,也莫不有與眾不同之處。必有非常之人,乃成非常之事。大家聽了,不禁暗暗點頭。
張漢猛吸了幾口旱煙,忽然話鋒一轉,向王二道:
「即以王二而論,他這些年飛黃騰達,財源茂盛,也必有其異秉。」
「……?」
王二不解何為「異秉」。
「就是與眾不同,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你說說,你說說!」
大家也都慫恿王二:「說說! 說說!」
王二雖然發了一點財,卻隨時不忘自己的身份,從不僭越自大,在大家敦促之下,只有很誠懇地欠一欠身說:
「我呀,有那麼一點:大小解分清。」他怕大家不懂,又解釋道:「我解手時,總是先解小手,後解大手。」
張漢一聽,拍了一下手,說:「就是說,不是屎尿一起來,難得!」
說着,已經過了十點半了,大家起身道別。該上門了。盧先生向櫃檯里一看,陳相公不見了,就大聲喊:「陳相公!」
喊了幾聲,沒有應聲。
原來陳相公在廁所里。這是陶先生髮現的。他一頭走進廁所,發現陳相公已經蹲在那裡。本來,這時候都不是他們倆解大手的時候。
一九四八年舊稿
一九八○年五月二十日重寫
賞析
《異秉》是一篇散文化的小說,抑或小說化的散文。
全文沒有通常小說那種一以貫之、環環緊扣的中心事件,也少有對人物所作的諸如肖像描寫、心理描寫和細節描寫之類的刻畫。
不過,作者仍在敘事,就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在絮絮叨叨地說古道今。他的視角好像廣角鏡頭,從主人公王二位於后街高坡的舊草房,掃向他最初擺攤的藥店——保全堂,掃向他後來占據了半個店鋪的「源昌煙店」,掃向他發達後聽書的茶館、春節偶爾賭錢的店堂……
於是,讀者如觀《清明上河圖》一般,切身體驗到了主人公的生存環境,同時也讀出了主人公發達的經歷,因為空間的轉換正是王二漸次發達的標誌。
雖然作者沒有對人物作一般小說的刻畫,奇怪的是王二這個人物卻在讀者面前漸漸活了起來:他勤勉,每天「天不亮王二就起來備料」;他吃苦,從下午一直忙到九點多,「才用熱水擦一把臉,吃晚飯」;他本分,沒有任何奢望,甚至連一般小本經營者常貼的「生意三春草,財源雨後花」的春聯也沒有想到;他不乏精明,總是根據時令,及時推出應時的產品,滿足食客的需要;他謙卑,即使發了一點小財,也「隨時不忘自己的身份,從不僭越自大」;他也有常人的嗜好,發達之後,他也自由自在地去聽書,或者春節賭錢時,常常會「心不跳,手不抖」地推出賭注。總之,他實在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買賣人。
然而,上蒼對這個普通的小買賣人似乎特別關照,在滿街不少店鋪變得衰退之際,王二的生意卻「真是三春草、雨後花一樣的起來了」。
其中的秘密何在?有無令人深思之處?
滿肚雜學的萬順醬園老闆的親戚兼食客張漢,以為凡交好運者,必有類似朱洪武、沈萬山那樣「特殊的秉賦」,發了財的王二也必有「異秉」。然而,王二自己的解釋卻大煞風景,他自認為的一小點「異秉」只是「解手時,總是先解小手,後解大手」。儘管張漢拍手嘆道「難得」,但這如相聲中的抖包袱,實際上完全「解構」了張漢的高論,否定了王二有所謂「異秉」的假說。
那麼,王二發達的秘密究竟何在?
這要從對「源昌煙店」和「保全堂」藥店的描述中尋找。
「源昌煙店」曾一度興旺,然而四個刨煙師傅被逐個辭退,後來只靠賣一點紙煙、火柴和零包的茶葉維持生活。很清楚,這是小手工業作坊在大工業生產前節節敗退的必然結局。幸運的是,王二的小買賣沒有遭遇這種威脅,是「民以食為天」的市場需求,成全了他的小本生意。
「保全堂」藥店給人印象最深的是森嚴的等級:管事、刀上、同事之下才是被稱作「相公」的學徒。森嚴的等級不僅使人失去自由,也失去了生命的活力。那個可憐的「陳相公」身處全店底層,整日最為勞累,卻老是挨打而又無處訴說。幸運的是,王二不處在這種「體制」之下,他是一個「自由職業者」,經營着自己的一份雖小但卻獨立的買賣。他可以自主決定自己的經營項目,自主支配自己的時間和活動。也許,正是這份小小的自由,給了王二快樂,給了他源源不斷的做好買賣的動力。
原來,作者絮絮叨叨敘述了許多貌似與王二無關的事情,是「言在此而意在彼」,落腳還是到了王二處。在「源昌煙店」和「保全堂」藥店深重的背景下,王二形象的意義也就彰顯出來了。
就在王二自己道出了「異秉」之謎後,張漢和那位「陳相公」隨即在不該解「大手」的時候同時出現於廁所。他倆是想現炒現賣,仿效王二的「異秉」,還是僅僅是出於偶然?篇末不露聲色的敘述不禁令人啞然失笑。
《王二》寫於1948年,是汪曾祺早期的小說。這篇作品已經顯露了他後來發展成熟的散文化小說特色的端倪:貌似鬆散實質嚴密的結構,行雲流水、掌控自如的語言,含蓄蘊藉、令人咀嚼不盡的意蘊。[1]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