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方樂明)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婚事》是中國當代作家方樂明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婚事
開頭
雲枝攬鏡梳妝,發現眼角湧出細碎的皺襉,面容顯得黯淡無光,她的心輕顫了一下。潦草地紮起兩根小辮,就嗒然坐在沙發上。此時,她有些惆悵:青春似乎剛和自己打個照面,就匆匆離去,可自己什麼事兒還沒有做呢!
上班後,雲枝心頭的那一絲惆悵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同事都覺得納悶:一位年近三十歲的老姑娘,怎麼還着急操心自己的婚姻大事?
老爸從不過問雲枝的事情,仿佛雲枝應該在娘家住下去,而不應該找個好人家嫁了。雲枝的兩位弟弟已經長成了大小伙子,但整天只知道傻玩,自然不可能過問姐姐的婚姻。只有老母親替雲枝着急,雲枝在家中哼小曲兒,甚至笑幾聲,母親就會皺起眉頭,嘆氣:「唉,快三十歲了!……」
這天晚飯後,雲枝拿着毛線活兒坐到電視機前,從來不看新聞聯播的母親,拉了一張椅子,挨着雲枝坐下。母親朝熒屏上呆望一會,就湊近雲枝的耳朵說:「明天晚上你不要出去,有個小伙子要來我家瞧瞧。」
「哪兒的?」雲枝覺得母親大可不必鬼鬼祟祟,起身講電視聲響調小。
「他在工廠做事,三十歲了,高不成,低不就……」母親又加重語氣補充道:「聽說,他有個伯父在外國,是一位百萬富翁。」
雲枝沉默了一下,說:「好唄,讓他來瞧瞧。」
母親心花怒放,暗忖:「女兒從來沒有這麼爽快呢,莫非聽說對方的伯父是百萬富翁,又在國外,才動了心?」
次日,一家人提前半個鐘頭吃了晚飯。雲枝坐到電視機前時,張宏民、羅京還沒有照面呢。母親氣急敗壞地走來,說:「你忘了?待會兒有個小伙子要來瞧你。」
雲枝淡淡地回答:「我沒忘記。」
「你去準備一下麼。」母親急急忙忙地說着,又急急忙忙地去收拾沙發上的雜物,換下舊床單。
小伙子踏破家中門檻時,雲枝正值豆蔻年華,對那些男孩的恭維,母親頂多只報以一個矜持的微笑。但現在……,雲枝心頭頓時湧出無可奈何的滄桑之感。
到了約定的時間,門鈴卻沒有響。
母親忍不住開門去看,外面空蕩蕩,什麼人也沒有。雲枝嗔道:「媽,您瞎忙些什麼!」母親輕輕地嘆一口氣,坐進沙發。過了一段時間,母親又去開門,仍舊失望地退回客廳。
雲枝真想大哭一場,她好想悲憫自己眼下的處境喲,瞧瞧母親的神態吧,仿佛在等待一位買主,以便讓家中滯銷的貨物儘快脫手。
九點鐘後,母親仍枯坐等待,雲枝氣惱地說:「等什麼等,我一輩子不嫁人不就完了!」說罷,就將母親推搡到臥室里。 雲枝回到自己的臥室,心裡儲滿對踐約男人的怨忿,明天就讓母親回絕他。有什麼了不起嘛,不過是工廠的一個小科員罷了。就在兩年前有人介紹年輕的軍官和機關的大學生,她還讓人家吃閉門羹呢!難道才兩年光陰,天地就轉了個兒?連一個三十歲的小職員也可以在自己面前怠慢一回了。
二十八歲,對於一個待嫁女孩來說,似乎是一個瀕臨婚姻危境的年齡段。年初,熱心的女友給他介紹了一位小她一歲的技術員,正當她漫不經心地等待約見,對方托媒人捎來兩個字:「太老。」雲枝聽罷,差點兒暈過去!她毫不客氣地在媒人面前將那位技術員奚落一番。
她的高傲第一次受到挑戰,長夜靜思,覺得自己確實老大不小了,開始隱隱地感到一絲兒不安,但旋即便被長期形成的優越感驅散。後來,親友以及母親又替她介紹了一些年齡相仿或年齡偏大的男人,她竟被其中的大半男人所拒絕。殘酷的事實令他震驚、憤懣!她不能理解男人會如此看重女人的年齡。常常在這時,她便攬鏡顧盼,鏡中的女人依然俏麗。她充滿自信地說:「這還不是我的全部……」是的,她除了美麗,且多才多藝:能寫會畫、懂音樂。
二十二歲,應該是一個女人的花季吧,在元旦迎新晚會上,她用甜美的嗓音唱了一支歌兒,台下的職工聽了,竟如醉如痴。她再三謝幕,都不能下台,只好多次加唱幾支歌曲,掌聲將晚會的氣氛推向高潮。幾天後,一紙調令飛到她的手中,從一名剛出師的車工一躍而為廠長秘書。
大伙兒都說是廠長在迎新晚會上發掘到她這個人才的,她聽後,覺得莫名其妙:唱歌與當秘書會有什麼聯繫呢?其實,現代企業的廠長秘書,不僅僅只是動動筆桿子,還必須是「全才」。她上任不久,就顯示她的高素質和才賦,加上她容貌端正、氣質超群,還能寫一手好文章,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秘書「材料」。
廠長還曾向她暗示:可能要提拔她當廠長辦公室副主任。當然,廠長還有另外一個意圖:將自己的一個在外貿公司工作的侄子介紹給她處對象。面臨人生的三岔路口,她不得不做出抉擇。然而,她已經有了一個對象,是在業餘美術學校結識的,他在一家紡織廠當技術員。她將廠長的侄子和他放在愛的天平上,感情讓她選擇他,理智卻教她選擇廠長的侄子。因為後者更有前途:廠長的侄子已經是公司副經理,有文憑,仕途可望發達。而他卻是一名紡織中專生,且不務正業,迷戀繪畫,一心一意要當大畫家。他可能成為享盡榮華的大畫家拉斐爾,更大的可能是成為一生潦倒的梵高。也許,他壓根兒當不了畫家,活得比誰都糟糕。……
雲枝經過一番痛苦的抉擇,寫了一封斷交信給他。信發出的一周內,她幾乎夜夜失眠,飯量驟減,整日神思恍惚,人也變得形銷骨立。靈魂在煉獄中煎熬,她若不變成天使,必然變成魔鬼。如果在那時候,他突然跑來,哪怕向她怒吼一聲,她也會與他幡然和好,重新投入他的懷抱,但他沒有來!他沒有乞求,沒有哀怨,也沒有憤怒,他無聲無息地在她的視線中消失了。 也許是報應,她和廠長的侄子才交往了兩次,那傢伙就因貪污而東窗事發,鋃鐺入獄。她還沒有來得及從痛悔的泥沼中走出,廠長便在一次車禍中喪生。新廠長是工程師,重視工程技術人員,像她這般「萬金油」式的小秘書,不「削職為民」下車間,就算是對她很客氣啦!又是一紙調令,將她從廠長秘書的位置上調到行政科當一名記賬員。她最討厭那一串缺乏浪漫詩情、枯燥乏味的數字,偏偏冤家路窄,命運讓她與數字打一輩子交道。即使如此,她仍然沒有勇氣拂袖而去,回到車床旁,自尊心和虛榮心都不允許她這麼做。
一片璀璨的雲霞轉瞬即逝,接踵而至的是無邊的沉寂和黑暗。事業、婚姻的雙重打擊,使雲枝憔悴不堪。然而,當她預感到命運中不會再度出現那一派輝煌時,她的心情反而趨向平靜了。……
此刻,雲枝躺在床上,又一次重溫了舊事。當一個人倒霉或得意之時,總愛回首往昔,似乎要尋找一種證明或者啟示。她從現實的遭際中悟出:不可再像以前那樣從雲端俯瞰人生,要腳踏實地的活着。
雲枝的目光停駐在牆上的兩幅水彩畫上,一幅取名「河」,畫了一條流淌着冰塊的河流。河流上空陰雲翻滾,兩岸峭壁如刃,一隻倦飛的鳥兒欲棲無處,在空中徒自悲鳴。這幅畫的作者便是雲枝自己。另一幅畫題名:「放舟」,畫中的景物與「河」幾乎與「河」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在湍急的河流上飛駛着一葉小舟,舟子長篙在握。
這兩幅畫在着色方面也大相徑庭,「河」採用灰、黑二色,「放舟」則採用藍、白二色,亮度很大。關於「放舟」這幅畫的作者,除了雲枝,誰也不知道,這是雲枝深藏於心的秘密。
雲枝閉上眼睛,仿佛覺得自己變成冰河上空的一隻瑀瑀獨行的倦鳥,陰霾漫空,雷雨將至,如果不趕快尋覓棲身之處,恐有墜河之險。雲枝想到老處女的淒涼,以及老處女遭受的白眼,就禁不住心兒一陣陣發緊。她的思緒遂又飄回眼前的「無情現實」:那個傲慢的工廠小職員人品、才貌如何?倘若一般化,也就湊合着吧。
唉,雲枝到這時仍固執地認為自己掌握着婚姻的主動權!她似乎忘記了違約的小職員給她帶來的憤懣和不快,也忘記那個小職員是否願意再續前約。
…… 一
瓊玉和我從小學到高中都曾同學,我倆無所不談。當她將自己所作的這篇小說拿給我看後,我馬上猜出小說中的雲枝就是瓊玉,因為瓊玉的坎坷經歷與小說中的雲枝一模一樣,儘管瓊玉沒有將小說寫完,我也知道小說主人翁婚姻的歸宿:「她最終還是和那位工廠小職員結成連理了」,現實中的瓊玉也是如此。不過,我是從瓊玉給我的信中得悉她結婚的消息。她瞞得好緊,老同學們包括我都不知道她的喜期,直到現在,我見了她還抱怨這件事呢!
我大學畢業後,分配在外地工作,難得回家鄉A城一趟。這次,我因出差路過A城,便在父母身邊小住了兩日,順便去看望了瓊玉。她住在工廠宿舍,有一個女孩,名叫星兒。我在她家呆了兩個鐘頭,沒見着星兒和她的爸爸,一個上託兒所,一個上班了。瓊玉呢?還是我從她的單位把她拽回家的。我想一睹瓊玉的愛人相貌,便向瓊玉要了她們的結婚照。
照片上,個頭比瓊玉高不了多少的工廠小職員挨着如花似玉的妻站着,臉上浮漾出滿足的幸福的憨笑。瓊玉的眉眼間卻籠着一層淡淡的愁霧。看得出,瓊玉對這樁婚姻十分勉強,正如她在小說中寫的,不過是尋求一個棲身之所罷了。而這個棲身之所給予她的僅僅能遮蔽風雨而已!
我本來想打聽一下她婚姻的情況,但看了她的小說和結婚照後,我就將這些話咽了下去,卻問:「你現在還畫嗎?」 瓊玉笑而不答,將我帶到她的書房裡,這兒真是小小的藝術宮:鋼琴、畫架、顏料、書櫥,她坐到鋼琴架前,要為我彈一支肖邦的曲子。她知道我喜歡聽肖邦的鋼琴曲,我看了看錶,說:「我還要去看望一位朋友,下次回家專門來聽你彈曲子。」 瓊玉緊緊拉住我的手,仿佛擔心我會變成一隻鳥兒飛走似的。「再聊一會兒吧!」她央求道。不等我回答,她拉開書桌抽屜,匆匆忙忙地翻找起來,一會,她翻找出一張紙片,含笑捧到我面前。
「是什麼呀?」我問。
「你自己看嘛。」她輕輕地說。頰上泛起一片紅潮,紙片在她手中微微顫動,像鳥兒的翅膀。
我好奇地接過紙片,原來是她的美術作品獲獎通知書。
「祝賀你!」我由衷地說,「'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喲!」
她的臉上閃過一片陰雲,停了停,又不自然地朝我笑了笑。「婚後,我全力以赴攻繪畫和寫作,愛人小呂對我的幫助挺大,沒有他,我決無可能在事業上取得成績。」她竭力稱讚那個工廠小職員,說他如何省儉,不抽煙不喝酒不玩麻將,如何勤快,家務幾乎全由他一人包攬了。除此之外,工廠小職員還有許多優點:性情柔順、會體貼人,等等。瓊玉將自己的丈夫描繪得如此完美,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來還擔憂她婚後不幸福呢!
「吉人自有天相呀!」我欣慰地說。
瓊玉莞爾一笑,但笑容轉瞬即逝,似乎只是為了證明什麼。辭別瓊玉,我去看望一位大學時期的同學,因為已經打電話預約,去她家時,她正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一邊編織着毛衣,一邊恭候我。她面容清麗,身材小巧,好像一個精雕細琢的小玉人,同學們都喊她「小蠶豆」。她本來可以留校當助教,但在A城工作的男朋友偏偏要她回家鄉,為了愛情,她只好犧牲自我發展的機會,調到A城一所中學當語文教師。我簡直無法想象她站在講台後面會是怎樣一副情景。如果她不找一樣東西墊腳,學生肯定看不見她。
「莉莉,你胖了!」她驚呼,站到我面前,反覆端詳着我。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嘛。」我說。
莉莉又是一驚:「你還沒有找……」她用「找」,而不用「戀愛」這個詞。這太適合於我了,因為大抵年過三十的女人,浪漫的情感差不多枯竭,對「愛情」逐漸變得比較現實了。
莉莉便用瓊玉的例子告誡我不可過份苛求,否則,會適得其反。
「莉莉,你也認識瓊玉?」這回卻輪到我吃驚了。
「你忘了,我愛人和瓊玉的愛人是同事。」莉莉說,「瓊玉的愛人小呂是一個老實人,心裡的話也不瞞着別人,所以我們都很清楚瓊玉的事情。」
從莉莉的話音里,我預感到瓊玉婚後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我又想起瓊玉對丈夫讚不絕口,便打消了這份擔憂,告訴莉莉:「我剛去看望了瓊玉,她說大夫善解人意,很體貼她,她的事業獲得了進展。總之,她現在很幸福很滿足。」
「可是,瓊玉前一段時間還吵着要離婚!」莉莉一臉訝然。
「真的?」我完全墮入了雲霧之中。
「小呂和我愛人關係不錯,常到我家來聊天。他其實也不太喜歡瓊玉,說她孤芳自賞,整日像在雲端里過日子,幻想多於實際。瓊玉嫌棄沒有才華,缺乏浪漫情趣。有一段時間,瓊玉和他口角,罵他在婚前欺騙了她,弄得他莫名其妙。後來,他才知道,所謂欺騙,純粹是瓊玉自己神經過敏。當年,瓊玉母親的同事給她介紹了小呂,說小呂的條件不錯,有個伯父在國外,是一個百萬富翁。
誰知,小呂事先對瓊玉做了'暗訪調查』,了解到瓊玉不夠踏實,就不想與他處對象。所以,第一次見面時,小呂就爽約了,這在瓊玉心中激起不小的波瀾。尷尬的處境,令她產生了錯覺,將男人的失約當成男人的傲慢,自己就反而變得自卑了。她還沒有和小呂見面,愛幻想的秉性就不知不覺地給小呂披上一層美麗的羽紗。一旦結了婚,耳鬢廝磨、朝夕相處,這層羽紗仍感到'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精神上缺乏共鳴。」莉莉一口氣說到這裡,便戛然而止,微笑地望着我,似乎要留下一段時間讓我品味瓊玉的故事。
我遽然明白了瓊玉為何在我面前一個勁兒地稱讚小呂,原來她擔心別人譏笑「籮里選瓜,越選越差。」擔心那些曾被她拒絕過的眾多求婚者幸災樂禍,因為她太要面子了!
「唉,瓊玉她呀,也怪可憐的……」我不知道該指責瓊玉,還是替瓊玉抱怨命運的不公。忽然想到瓊玉當初選擇呂光,是不是看他有個大富翁的伯父?
我一時無語,她也沉默起來,心裡都覺得很沉重。
二
離開A城之前,我去向瓊玉告辭,開門的是一位瘦小的男人,他面容和善,腰間繫着一條下廚用的藍圍裙。毫無疑問,他便是瓊玉的丈夫小呂。
「我是瓊玉的同學——」我自報山門。
「知道,知道。請進屋坐。瓊玉出去有點事,馬上就回來。」小呂顯得極熱情。
我走進客廳,沙發前的茶几上已經擺滿瓜子、巧克力之類。小呂很快替我沏了一杯咖啡,這準是瓊玉吩咐他這麼做,因為瓊玉知道我喜歡喝咖啡。
小呂忙亂了一陣,便一頭扎進廚房。
我看一看錶,才九點鐘呢!就準備午飯了?再看堆在地上的菜蔬、雞鴨、魚、肉、蛋,應有盡有。倆口子哪能吃得下!不用問,這是瓊玉為我餞行呢!但我早已經電話中向瓊玉打過招呼,不搞這一套。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麼!
「今天是星期日,你不來,我們也要改善伙食。」小呂一邊解釋,一邊蹲在地上揀菜。
我看他動作的嫻熟,不亞於一位經常下廚的家庭婦女,頓時想起瓊玉誇讚他的話,便問:「小呂,瓊玉說你挺勤快呢!」 小呂輕輕一蹙眉頭,向我苦笑一下,說:「家務活兒,總得有人干,你不干,我也不干,誰來干呢?」
「瓊玉一個勁兒地誇你是一個好大夫。」我忍不住說。唉,我總是改不掉心直口快的毛病。
他的雙肩顫了一下,狐疑地看着我,喃喃地問:「她真的這麼說嗎?」
「嗯。」我肯定點點頭。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臉容顯得生動:「您和瓊玉是好朋友啊,我也就不將您當外人看待了。瓊玉這個人心性頗高,像我這樣的男人,也許根本不在她的眼裡,與我結婚,實在是命運的陰錯陽差。不錯,她才貌雙全,而我卻無才無貌,和她確實不般配,但我以前也並不想找這樣的女人做終身伴侶,我想找一個性格沉穩踏實、能勤儉持家、相貌端正的女人。因此,當了解到瓊玉並非我所要找的那種女人時,便猶豫不決。
後來,媒人再三做工作,我考慮到自己已經年屆三十,條件也不優越,恐怕過了這村就沒有了那店了,就同意和她處對象。瓊玉那時也是大齡青年,正為婚姻問題傷透腦筋,整日焦灼不寧,當我闖入她的視野,本來她是不屑一瞥的,大概出於某種壓力,又見我並不像她以前結識的青年那樣對她頂禮膜拜,便產生了逆反心理,誤以為我挺有份量。於是,她將紅繡球拋向了我。——」
「大多數大齡青年的婚姻都是這樣,馬拉松式的挑選,閃電式的結束。」我自作聰明地對他們妄加評議,卻完全忘記自己早已經不幸踏入大齡青年的行列了。
小呂連連點頭,仿佛找到了知音:「人那,就是這樣麼!不到黃河心不死,及至黃河橫亘在面前,就會無路可走啦!我和瓊玉結婚後,彼此都感到找錯了人。吵過,罵過,鬧過,前一陣子還……」他沒有往下說,但我知道他指的是離婚。我極想知道詳情,卻又擔心這個話題會令他不愉快。
「不過,日子長了,我們彼此適應了,開始發現對方的優點,那些優點都是在婚前或初婚時期沒有察覺的。比如,現在有不少女孩子喜歡跳舞,婚後,舞癮未減。如此一來,丈夫非得硬着頭皮陪着她出入舞廳不可。幸好瓊玉對跳舞深惡痛絕,省卻了我一大麻煩。我原來以為瓊玉是一個輕浮、愛慕虛榮的女人,其實,她一不愛穿金戴銀,二不愛時裝美食,三不愛交際,這些都是非常讚賞的,和我的秉性暗合。在我看來,有這三點,我們便有了共同生活的基礎。對於她的高傲和冷漠,我都可以忍受。」
「婚後她仍然高傲、冷漠?」我希望他說得詳細一些。
他遲疑一下,又探頭看了看門口,似乎擔心瓊玉會突然回來。但是,這些話擱在他肚子裡很久了,不吐不快,我看出了這一點,就旁敲側擊地對她說:「我不是一個搬弄是非的人,況且,我們只是隨便聊聊。」
他急忙道:「對!隨便聊聊。」停了停,他就接着往下說,「剛結婚那陣,她簡直將我當作奴僕,下班回家就躺進沙發里,捧起一本書,或一張報紙。我呢,老老實實地鑽進廚房,洗、切、炒、煮,一個人攬下來。飯菜端上桌,她從沙發上挪到飯桌旁,一邊看書一邊吃飯。吃完,將飯碗一推,又挪到沙發,孩子還得我來餵。她就像走進飯館一樣。唔,您還沒有結婚吧?……算了,這事兒不提了!一切我都能忍受,只是她整日拉長着臉孔,好像我欠了她很多似的!
有時我憋不住,想要和她聊幾句,她不是說,'我看書呢,你忙你的事兒吧!』就說,'你懂什麼呀!』從眼角瞟着我。真讓我氣炸了肺!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除非與她離婚。我也動過離婚的念頭,但我就是下不了決心,我怕在親友、同事們面前栽面子!他們知道我娶了一位貌若天仙般女人,都羨慕得了不得,忽然鬧起了離婚,肯定會大加嘲笑的!再說,我對她還是有一定感情的。」說到這裡,他的臉孔漲紅了,羞赧地瞥我一眼,低下頭。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他匆忙將揀好的菜拿到水池邊去洗。
我覺得他有女人的性格:善良、柔順、寬容。如果瓊玉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她應該知足,但她偏偏是一個追求生活情趣的女人!面對這杯人生的苦酒,倆人都要強咽下去。
瓊玉回來了,拎一隻沉甸甸的裝滿禮品的網兜。「阿芹,」她喘息稍定,將網兜舉到我面前,「這點兒水果、點心在旅途上吃吧。」
我堅辭不受,理由是家人也替我準備了不少。這麼多哪能吃得下?再說,路途上攜帶也挺困難。瓊玉撅起嘴,發起了犟脾氣:「你如果不收下,我就扔到窗外去,馬上就扔!」小呂急忙向我使眼色,我便笑道:「瓊玉,你還是那個脾性呀,說一不二的!」瓊玉見我收下了禮品,也就轉嗔為喜,問小呂道:「要不要我幫忙幹活?」小呂正忙得焦頭爛額,但他卻搖着濕漉漉的手:「你去陪客,我一人能幹好。」
瓊玉親熱地攬起我的腰,走進她的小書房。
我離開A城後,一次偶然的邂遇,使我和大學時期的同學鄒中雲相愛,像大多數大齡青年那樣,我們從戀愛到結婚都是閃電式的。雖然,我知道愛情需要時間來檢驗,但是,我們都已經而立之年,又都有各自的事業,沒有太多的時間談情說愛。後來,我有了孩子,丈夫經常出差,繁忙的家務壓得我喘不過氣,壓根兒沒有空暇去A城探望親友。
一日,我接到妹妹的來信,說她曾在街上遇到坐着輪椅的瓊玉,推輪椅的當然是她的丈夫小呂。這消息使我感到震驚。信菚從顫抖的手中滑落,我不敢相信,活潑、美麗的瓊玉會成為一個「癱子」。我撿起信菚,繼續往下讀,原來,瓊玉的腿在一次車禍中撞斷……
我立即給瓊玉寫信詢問此事,數日後,瓊玉就復了信,詳述了遭遇車禍的情景,字裡行間流露出沮喪的心情。我憐惜瓊玉,更為她擔憂,擔心她因此沉淪下去。寫信百般勸慰她,還打算請幾天假專程去A城看望瓊玉。可是,研究所給我的課題研究正進入攻堅階段,一刻也脫不開身,況且,我的孩子還在吃奶。
在後來的幾封信中,我都表示了這種深深的愧疚,瓊玉卻毫不責怪我,但信的內容卻越來越簡短了。有時,甚至僅僅片言隻字,從信中我越來越無法知道她的真實情況,以及她究竟在想些什麼。
大約四個月後,她一反往常,寄來一封厚厚的大信封,我拆開一看,是我過去曾看過那篇小說,所不同的,那篇小說沒有寫完的部分現已續完。
我急忙讀起來——
……內心從來不承認小呂是自己所愛之人,並且,對別人也不說:「我愛人……」的話。到了非說不可時,只呼其名:「呂光」,這是中性的稱呼,不含任何感情色彩。
呂光和雲枝初次見面時,顯得十分侷促,雙手不知往哪兒放才好,不敢正眼看雲枝。婚後,雲枝發現呂光不僅見了異性害羞,見了陌生的男人也害羞。如此靦腆的性格,註定升不了科長,當然也當不了廠長。反正雲枝並不希圖丈夫有什麼地位,不在乎科長或廠長,但她在乎男人的儒雅和詩意。
呂光徒有儒雅的外表,卻沒有詩意的內涵,這對於她不能不是一個很大的缺憾。當她呆在書房裡時,感覺自己像孤獨的沙漠旅人。她長久地凝望着那副水彩畫《放舟》,頭腦里卻浮現出他的面容神采,他的頭髮總是亂蓬蓬的,總是不停地打呵欠,似乎從來就沒有睡過好覺。像夢一樣窄長的眼睛,閃爍着一種迷濛的光芒。他確實終日生活在夢中。唉,雲枝當年從他身邊遽然離去,可否將他的夢驚醒?雲枝每每想到這裡,不由得暗自祈禱:但願他永遠生活在夢中。
她渴望知道他的近況,然而,卻無從去打聽,也不敢去打聽,她害怕聽到有關他的消息,無論好的或壞的,對她都是一種深深的刺痛!她只讓他的過去生活在她的心中,因而,他永遠年輕,永遠在做着夢。——當大畫家的夢。現在,雲枝竟也重蹈他的覆轍,開始苦苦尋夢。當年輕易地拋棄那尋夢的人,如今自個兒卻也來尋夢!是生活和雲枝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或是一種宿命? 有一天,雲枝忽然悟出《放舟》的意蘊,這是作者要衝出世俗
的驚濤駭浪的內心寫照。她得到他這副贈畫時,只不過對技法品頭品足,絲毫沒有被它深藏的意蘊和它表現出的壯美氣勢所打動。現在,她強烈地感悟出這一點,心中充滿了愧悔,自己終於沒能衝出世俗的驚濤駭浪,卻被名利所縛,付出何等慘重的代價!愧悔越是深重,越想尋找一種補贖,她覺得補贖的最好辦法是事業。於是,她全身心地投入繪畫中去,女兒和丈夫在她的生活中幾乎不占據空間。
一天深夜,雲枝完成一幅畫稿,剛躺上床,感覺有人走到床前,她睜開眼,只見大夫正出神地盯住自己。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正想問個明白,他忽然俯下身,將自己乾裂的灼熱的唇按在她的臉頰上,她急忙推開他,冷漠地說:「我太累了!……你忙了一天,也該歇着啦!」他垂頭喪氣地走了。她凝視那漸漸移向門外的佝僂的影子,覺得他好可憐!是自己太殘忍了吧?
但是,她覺得自己無法向他表示出夫妻常見的那種親昵,她試圖朝這方面努力,卻沒有成功。現在,她又覺得自己很可憐了!她倒是希望丈夫立即轉過身,撲過來,和自己大鬧一場!那樣一來,她心裡反而好受一些!然而,他竟忍耐着無聲無息地走出去了!雲枝失望地委屈地咬住被角,淚如泉湧……
漸漸的,雲枝對丈夫產生了一種嫌棄:她嫌他走路太急,好像要趕到哪兒去救活!又嫌他吃飯太快,好像餓了三天了!頂看不慣的是他不愛使用手帕,每每擤完鼻涕,便在鞋幫上揪一下,他穿過的鞋上都留有斑斑閃亮的涕痕。
有一回,當丈夫又彎腰揪鞋幫子時,雲枝皺起眉頭,跑進書房,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衣裳,冷冷地扔下一句話:「我們分居吧!我實在忍受夠了!」丈夫呆若木雞,沒等醒過神,只聽「呯」的一聲,門已重重地帶上。
雲枝在城郊租了農戶的一間房屋,仍舊埋頭在一堆顏料和畫稿中,丈夫竟也沒有尋來。約莫半個月的一天早晨,雲枝因熬夜起床遲了,急火火地蹬車上班。不料,越急越出岔子,與一輛迎面駛來的卡車相撞,如果不是卡車剎得及時,雲枝就成了輪下之鬼了!但她的一條腿卻在這場車禍中失去。巨大的疼痛和驚嚇,使她當場昏迷過去。
當雲枝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臥在一片潔白中,一雙熟悉的眼睛正焦慮不安地注視着她。「呂……」她失血的唇中飄出一個字。
丈夫的眼睛洇着淚水。
雲枝問:「女兒呢?」
丈夫答:「在學校呢。」
雲枝記起車禍的事情,目光飄落在空蕩蕩的左腿部。……她尖叫一聲,又昏迷過去。
再次醒來的雲枝痛不欲生,幾番尋死,都被日夜守護的丈夫及時察覺,雲枝心頭的堅冰被丈夫的愛慢慢融化了。她轉念一想,即使尋死成功,又怎樣呢?生命只有一次,雖然身體殘缺了,但別的方面卻一樣不缺,包括丈夫的愛和事業。沒有腿,仍舊能作畫。沒有腿,丈夫仍一如既往地愛她。——這就夠了,她還需要什麼呢?
出院後,雲枝回家繼續養傷。家裡一切依舊,但她卻感到家變得分外親切、溫馨,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在她看來,女兒變了,變乖巧了。丈夫呢,也變得可愛了。她的心境漸漸趨向寧靜、祥和,生活和諧得令人陶醉。她覺得自己突然走進了一種陌生的生活,這生活正是許多人所企羨所追求的!她漸漸地有了一種滿足的感覺。
一日,呂光下班回家,發現雲枝的額上敷着一塊白紗布,不禁大吃一驚,忙問她怎麼回事?她不語,卻含笑地領他進了書房,指一指書桌前的牆壁,他驚訝地發現,原來懸掛兩幅水彩畫的地方,換上了一幅被臨摹的結婚照。呂光記得,當初雲枝在照相時沒有笑容,結婚照也因此壓在箱底,現在,牆上的臨摹像里的雲枝卻笑得燦爛。原來,雲枝因為拖着傷腿爬上桌子撤換畫像時,不慎摔下地,碰破了額頭。
呂光的眼睛突然模糊了。
雲枝的腿傷康復後,悄悄地去市郊的那家農戶退房。這是一條寬闊的柏油路,路旁的楊樹綻出新綠,鄰近農田裡的紅花草、油菜花開得好不熱鬧,彩蝶和花香追逐着行人。極目處,山郭隱現在雲霧中。仿佛給春意盎然的郊野鑲了一道詩意的彩邊。雲枝徒步而行,欣賞沿路的景色,忽然覺得這些景物是大自然特地為她而呈現的。她作為一個立志獻身藝術的人,應將這透露大自然神韻的清新之美表現在畫布或紙上。
想到這裡,她的手痒痒,巴不得立即在路旁支起畫架,潑彩揮毫。但她的一套繪畫工具還躺在農戶的小屋裡呢!「啊,我親愛的久違了的畫具!」她喃喃着,心頭漾起一種渴望。正巧,一輛的士駛近,她招一招手,的士「吱」地一聲剎住,她鑽了進去。
當那家姓潘的農戶主人得悉雲枝要求退屋時,不禁愕然地睜大眼睛,說:「你家男人上個月就來退了屋,東西也都拿回去了,你……」
「他已經退了屋?可我不知道!」雲枝連忙道歉,與農戶主人閒聊幾句,就走出小院。
她滿腔忿火,覺得呂光不應該瞞着自己退屋,即使出於善意!呂光準是想來個先斬後奏,圓一個夫妻和好的夢。雲枝想到呂光的苦衷,心裡又可憐起他了!但不管怎樣,雲枝心目中的呂光已經變了樣兒,呂光並不是一個非常老實的人!
回到家中,呂光正在廚房忙着,她竭力按捺着心中的不快,慢吞吞地說:「我剛才去了市郊的潘老那兒。」
呂光一怔,隨即用手拍拍自己的腦袋,含着歉疚的笑容,道:「哎,瞧我這記憶!你住院後,我——」
雲枝揮手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了!」
呂光偷眼瞥着雲枝,雲枝臉上堆積的陰雲,給了他一個不祥的信號。他心中不由得一陣慌亂,囁嚅地說:「對不起,雲枝,我沒有與你商量就——」
「請不要說了!」雲枝再一次揮手打斷他的話。
一陣難堪的沉默。
過了一會,雲枝的情緒漸趨平靜,緩緩地問:「我的繪畫工具呢?」嗓音不高但語調清晰,透出一種凌人的氣勢。 呂光連忙道:「在閣樓上,我就去拿。」
當雲枝重睹那些沾滿塵埃的畫具時,又疼憐又親切的感覺就占據了心間。她的眼睛裡竟然溢出了淚星,一遍又一遍地揩拭着畫具上的塵埃。
「你沒有理由瞞住我!」
不等呂光分辨,雲枝又擼了一句:「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非常老實的人,沒有想到你卻蠻有城府!」她抱起畫具,走進小書房。
她沒有回頭去看呂光的神情,但她相信此刻的呂光一定很狼狽。
三
倆人之間又一次出現了裂隙。
呂光關於找一個賢妻良母式伴侶的理想,已經被高傲的雲枝擊得粉碎。不過,他一點也不覺得遺憾,相反,他感到幸運,因為結識了雲枝這樣有才華、有事業心的女人!是雲枝讓他認識到生活的美和富於情趣!是雲枝給他推開了生活的另一面窗扉。窗外是綠茵茵的草坪、含露的花朵,棲枝啼唱的鳥兒。……而賢妻良母式的伴侶除了油鹽醬醋,還懂得什麼呢?
呂光已經傾心愛上了雲枝,他害怕雲枝腿傷痊癒後重返市郊的農戶小屋,就瞞着雲枝退了屋,並拿回雲枝的畫具。他知道這種做法很愚蠢,弄不好會引起雲枝的反感,因此,他曾猶豫再三。但後來,愛戰勝了一切!他還是踏上市郊農戶之路。
「我取回畫具是出於愛,難道這也錯了?」呂光陷入深深的苦惱。一連幾天,他生活在小心翼翼之中,不停地偷窺雲枝的臉色。雲枝似乎已經將這件事兒拋到九霄雲外,像往常那樣沉浸在她的色彩、線條和神妙的構思中。
呂光放心了,為了感謝雲枝的寬宥,他想與雲枝傾心交談一次,但總是找不着機會,雲枝太忙了!或者說,她太鍾情於那一張張畫布了!呂光又一次被焦慮和擔憂所困擾。
差不多有兩三個夜晚,呂光通宵不眠,早晨起床,他的臉頰凹陷了下去,眼眸罩着紅絲。但云枝竟沒有察覺!她的目光被一張張五彩斑斕的畫布遮住了!呂光謀慮着做一次新的嘗試,如果成功了,將會幫助自己扭轉乾坤,改變生活中的一切。但又怕被親友們笑罵,權衡再三,呂光顧不得許多了,便背着雲枝,給遠在巴西的伯父寫了一封信。
大約一個月的某日,郵遞員敲開她家的門,鄭重其事地交給雲枝一張匯款單,並請她在回執上簽名。
「對不起,因為匯款的款數較大,我們不得不麻煩您。」郵遞員禮貌地說。
「沒關係。」雲枝送走郵遞員,拿起匯款單,不由得盯住上面的「叄拾萬元」的大寫數字發愣。匯款人是呂光定居在巴西的伯父。雲枝婚後,那位饒有資財的巴西商人曾兩次回國探親,每次探親,伯父都顯得很「吝嗇」,對於大陸的親友,幾乎沒有什麼饋贈。老人一再聲明,如果誰發生了特殊困難(比如:天災人禍),他一定慷慨解囊。除此之外,他希望親友們以自食其力為榮。雲枝理解這位深明大義的老人,知道老人不願因自己的施捨而使親友們陷入物慾的泥坑。
然而,老人怎麼一反初衷,突然寄來大筆「饋贈」?是老人遇到了不測?但他有五個子女可以繼承遺產呀!莫非呂光向伯父謊報「災情」?雲枝不相信呂光會如此卑鄙。
當呂光回家後,雲枝迫不及待地詢問巨款的來由,此時的呂光捧接匯款單的手顫抖不已。突襲而來的巨大興奮,令他有些神志不清,他只是含混地短促地叫着:「啊!伯父!錢啊!……」
雲枝吃驚地瞪視着呂光,懷疑呂光是不是瘋了?自從呂光瞞着她退屋的那件事兒發生後,雲枝不再平面地簡單地看待呂光了,一個多棱面的人才是真實的人。如果一味地要求自己的愛人是一位通體透明的人,只能是天真少女的幻想。
「呂光,這錢你是怎麼騙來的?」雲枝尖刻地問。
「不……,是伯父給的。」呂光臉、脖子漲紅了。
「伯父在大陸上有六個侄兒侄女,都給三十萬元?」雲枝毫不放鬆。
「不知道。」
「打電話去問一下他們吧。」
「你管那麼多幹嗎?!」呂光有些不耐煩,「反正我有錢了!……」
「西西里大盜倒是有整整一座山洞的金銀財寶呢!」
「你這人真怪!丈夫有了錢,你反而憂三憂四的。如果換了別的女人,準會高興得摟住丈夫的脖子發嗲呢!」
「你說過,除非天災人禍,他不會給錢。」雲枝是一個有頭腦的女人,在她或呂光花這筆錢之前,非要弄清楚伯父寄錢的緣由不可,若不然,一定會樂極生悲。
呂光拗不過,只好向雲枝道出實情。原來,呂光藉口開辦小型工廠缺乏資金,向伯父借了三十萬元。他知道伯父素來支持大陸親友興辦實業,果然,信發出不久,伯父便毫不遲疑地寄來巨款。
雲枝聽罷呂光的述說,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喊道:「你瘋了?你怎麼會想出這個壞主意?三叔、四叔、堂兄堂姊們會怎樣罵你?!」
呂光原本為自己輕易地獲得巨款而自鳴得意,況且,他的初衷,是讓這些錢給雲枝帶來幸福,使傾斜的愛的天平重新平衡。他讀過一本小冊子,上面說女人的物質欲望比男人大。對此,他深信不疑。然而,此刻的雲枝,竟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樣!她對金錢的戒懼和冷漠,簡直不可思議!看來,不敷衍一下她是過不了「昭關」啦!於是,他眨一眨眼睛,道:「我真的要辦廠呀!」
「辦廠是一件大事,怎麼沒聽你吭聲?」雲枝狐疑地盯住呂光。
「現在商量也來得及呀!」呂光說。
雲枝看到他的眼裡閃過一絲狡黠,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眼神!心中不由得湧起一陣嫌惡:「耍賴!」她輕聲說。隨即,她又提高嗓音,「請你把這筆錢退還給伯父!」
四
幾天後,雲枝又追問起這件事。
「錢沒還給伯父吧?」
「沒……」
「先存在銀行里,不能亂花。否則,伯父下趟回來,不好向他老人家交待。」
「嘿,我倆想到一起啦!」呂光笑了。真的,他早已經算計好了,這筆錢如果存放在銀行,年息可達三萬元之多。即使伯父回來追問此事,只消說辦廠事宜正在籌備就行。當然,也不能無限期地拖延。呂光決定瞅准熱銷產品辦一家小型工廠,賺了則更好,倘若虧了呢,伯父也不會責怪的。三十萬元對於伯父不過是拔一根毫毛罷了。此刻,他見雲枝已經改變主意,不禁心中欣喜,便將自己的打算告訴了雲枝。這一回,雲枝居然沒有作聲。
很長一段時間,呂光都處在亢奮狀態中。在這座小城,手心攥着三十萬元存摺的人屈指可數。也許,除了呂光,壓根兒就找不出第二個!呂光覺得世界一下子變了!走在大街上,大家都朝自己阿諛地笑着。以前,在單位里見到同事提升為科長、經理,便嫉妒得要死。如今,他忽然感到這些科長、經理都可憐兮兮的。
「他們一月掙的還不抵我月息的一半呢!」呂光輕蔑地想着,心裡不由得發出兩聲冷笑。那些招搖過市的艷裝麗裳的倩女,只要自己願意,都可以招呼着去酒吧或舞廳,因為他口袋裡有錢!……
他第一次派頭十足地打「的」,站在馬路中間,向緩緩使近的「的士」招手。當「的士」在他面前停下時,他並不着急鑽進車裡,卻昂起腦袋,洋洋自得地向周圍環視了一圈,似乎讓滿大街的人都來注視他坐「的士」!(當街頭剛出現「的士」時,乘坐「的士」的通常是辦公司的老闆,或出公差「公家人」,工薪族是捨不得拿錢打「的」的。)
他第一次上舞廳,老闆宰得他很慘,但他仍然不動聲色地照價付款。出門時,他的心一陣陣作痛,覺得錢花得冤枉。不過,想到躺在銀行里的三十萬元,他又情不自禁地笑了。
雲枝也買了狐皮大衣和一隻多功能不鏽鋼畫架,這兩樣東西都是她喜歡的,但以前總是嫌貴,捨不得買。試鏡時,呂光一眼不眨地注視妻子,他發現她穿上狐裘尤顯得雍容華貴,像法國巴黎上流社會的貴婦人。他還發現,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投向自己的妻子,他能感覺到他們的貪婪和她們的嫉妒。
「呂光,你看怎麼樣?」妻子轉側顧盼,像大多數的女人那樣,哪怕是挑選最喜愛最中意的東西,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ok!」一向古板的呂光,這會兒卻無師自通地變得油嘴滑舌了。他掏出一疊鈔票,瀟灑地甩給售貨員。他滿臉驕矜神態,目光像打水漂似的在人們的頭頂上飄閃而過。
「走吧。」呂光輕輕地挽起妻子的胳膊,在大庭廣眾之下,這個動作對於雲枝來說極為陌生。因為,呂光隱隱地感到呂光變了,但她尚不知這種變化是好還是壞?
「不要這樣嘛……我不習慣。」雲枝輕輕地抽出自己的胳膊。
呂光固執地又一次挽住雲枝的胳膊,並且,故意大聲談笑,招惹行人注目。雲枝想不到呂光會這麼淺薄虛榮,自己竟成了滿足他的虛榮心的道具,心中十分氣憤,便狠狠地瞪他一眼,獨自打「的」回家了。
雲枝躺進沙發,氣尤未消,腦海里仍盤旋着剛才的情景。金錢正在扭曲着他的心靈,應當教他退還這筆錢!當初,她竭力主張退還,但又想到這筆錢足可以使自己乃至全家人過一種豪華生活時,她動搖了。現在,她又擔心金錢會在哪一天徹底毀掉呂光和自己。她此刻的心境,正像大多數的中國人一樣,希望有錢,卻又害怕有錢。
「一定要他把錢退還給伯父,一定!」雲枝下了決心。一會兒,她想到已經向自己走來的豪華生活,頃刻間,又會離她而去,她心裡不禁湧起一股惆悵和遺憾!三十萬元,不是一個小數目,她可以用這筆錢辦畫展,出畫冊,可以辭去工職,專心在家裡繪畫,甚至可以用它購買和收藏一些名畫。……
雲枝頗費躊躇,隱隱地感到有些頭痛便閉上眼睛養神,忽然見呂光的伯父朝自己走來,神色嚴峻地斥責道:「卑鄙,你們為什麼要欺騙我?!」
雲枝一急,睜開眼,頭腦也清醒了。雖然是一個幻覺,但伯父的詬責仍使她耳熱心跳,她的靈魂在震顫!「我不能花這個錢,否則,我的靈魂一輩子不能安寧。」她自語。
當呂光回家時,雲枝便說:「我剛才反覆想了,這錢還是不能花,退還伯父吧。」
呂光沏了一杯咖啡,點燃一支煙,然後,倨傲地瞟了雲枝一眼,沒有作聲。
雲枝皺起眉頭,呂光的神情沒有瞞過她的眼睛,她不能理解,往昔謙恭、柔順,甚至有點可憐兮兮的呂光,一轉眼就變了個樣兒,難道就是因為有了錢嗎?
「你一定要退還這筆錢,它本來不是我們掙來的!」她堅決地勸說道。
呂光又一次乜斜着雲枝,心裡說:「你在妒忌我呢!」但嘴上沒有說出。
雲枝不肯含糊,又一次催促他表明態度。
呂光終於忍耐不住,從沙發上跳起:「你管不着!」
雲枝無言以對,是呀,錢是呂光伯父的!她想了想,就從衣架上取下狐裘,扔到呂光的懷裡,嚷道:「我不能再用這骯髒的錢了。」
呂光的臉變得灰白,咕噥着:「真是不可思議!」
在他看來,雲枝的性情越來越乖戾了,剛才還歡歡喜喜地逛商場,一回家,卻滿臉冰霜!莫非是為挽她一回胳膊而生氣麼?如果真的為這芥蒂小事,那麼,這樣的女人也太難侍候了!在這一瞬間,呂光的念頭不由自主地轉到三十萬元錢上頭,憤忿地想:「我有這麼多的錢,何愁沒有絕色的女孩子跟我?找一打都不犯難,哼!」他的臉上有浮漾起傲慢的神情,說:「請便吧!」
雲枝盯住他看了一會,轉身走進小書屋。
五
雲枝和呂光又一次分居了。
在市郊姓潘的農家小屋,雲枝重溫寂寞但充實,且富有詩意的生活,偶而回父母家探望女兒,而女兒已經托退休的父母照看着。呂光落得個自由自在,吃包餐、坐「的士」、上舞廳,享受着奢侈的生活。不久,他便對這一切產生了厭倦,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雲枝在家時的情趣:雲枝教女兒學繪畫時的嗓音;她給女兒和他畫速寫時的神態;她在空閒時講述的中外古今軼聞故事,……像咀嚼一枚枚橄欖果,芬芳而味無窮。——他為自己的輕率而懊悔了。
一個晴朗的星期日,呂光騎着摩托來到市郊小屋。
院子裡盛開着一樹火紅的石榴花,主任潘老爹坐在檐下編織篾簍,見到呂光闖進來微露驚訝的神情,問:「是找你的堂客(老婆)?」老人並不知道他們夫婦分居的實情。
呂光遞過去一支高級香煙,禮貌地說:「我妻子給您們一家添麻煩啦!」
「哪裡,哪裡。」老人謙恭地道。
「她在屋裡麼?」呂光問。
「好像這陣兒在睏覺,大概昨晚上又熬夜了。」老人回答。
呂光來到雲枝租住的小屋門口,輕輕地推開虛掩的門。果然,雲枝此刻正在酣睡。呂光便在床沿坐下,端凝着雲枝的面龐,她的額光潔豐潤,濃密的長長的睫毛篩下一道陰影,小巧的唇濕潤而紅艷。呂光的目光慢慢移下:雪白的脖子、起伏的胸脯。說不清是情愛,還是本能的欲望,他心中仿佛燃起了火焰,衝動地揭開蓋在她身上的薄毯,露出雲枝那兩條潔白豐腴的腿,他顫慄着俯下身去。……
雲枝被呂光的粗暴動作弄醒,竭力要推開他,但他此刻已被慾火燒得瘋狂了,兩條胳膊像鐵鉗一般緊緊地箍住她的腰身。她憤怒極了,在他耳畔嚷道:「你如果再不鬆手,我就要喊人啦!」
呂光氣喘吁吁地說:「你喊吧,反正我們是夫妻,這是你的本分……」
「可我不願意……」
「嘻嘻,我願意嘛。」
「你……強迫我啊?」雲枝又掙扎了一番,但她畢竟抵不過作為男人的呂光,又怕吵鬧起來會引起房東的誤會,只好任由呂光作踐。當呂光完事後癱成一堆時,雲枝狠狠地將他推開,迅速穿好衣裳,跑了出去。
……
不久,倆人正式辦理了離婚手續。雲枝從法院出來,茫然地走在街上。那一段婚姻恍然若夢,不是噩夢,當然,也不是一段美好的夢。其實,如果呂光不強暴她,她還不會下決心與他分手。呂光蹂躪了她的自尊,也使她看清了他的人格,她對他徹底失望了。說實話,雲枝如果這一次仍然採取忍耐的態度,以後還不知道還要發生什麼樣的暴力事件呢!
「後半生是獨身呢?還是……」雲枝問自己。此刻,雲枝無法為自己尋覓出一個滿意的答案。
路旁的楊樹拖曳着長長的枝條,隨風拂向她的臉頰,她順手摺下一根枝條,彎成一個綠色的圈兒,戴在自己的頭上。行人向她投來好奇的眼光,看着她頭上綠圈兒。
突然,一輛紅色的摩托從雲枝身旁疾馳而去,騎者的背包里插着畫板。雲枝略一定神,便狂喜地大喊一聲:「田雨!」拔腿追上去。……
結束語
讀完瓊玉的小說,我不禁為瓊玉擔憂起來,瓊玉離婚以後,在街頭偶然瞥見疾馳而過的田雨,該不是神思恍惚狀態的一種幻覺吧?顯而易見,田雨便是那位曾被她拋棄的戀人、水彩花《放舟》的作者。瓊玉一直鍾情於他,尤其在她和呂光分手後,她更需要田雨了。
我愛人也同意我的想法,勸我趕緊去A城探望一下,因為瓊玉此刻也同樣需要友誼和慰藉。他這麼一說,我更着急了,風風火火地竄到領導那兒請假。我的領導也挺同情瓊玉的遭際,慨然准了幾天假,我便安排好家裡的事兒,匆促踏上行程。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