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自馬里烏波爾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內容簡介
「如果你看見過我曾見到的。」母親總是一再重複這句話。
「親愛的上帝,請讓我感覺她感覺到的,只要一瞬間就好。」多年之後,女兒這麼說道。
娜塔莎·沃丁十歲的某天,母親出門,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才得知母親自沉雷格尼茨河,沒能留下隻言片語;父親則酗酒,終日埋首俄語書籍。——在那之後,作者才意識到自己對她一無所知,唯一知道的是她來自馬里烏波爾,1943年作為強制勞工被驅離烏克蘭,前往德國。憑藉少得可憐的線索,娜塔莎·沃丁一點一點地把碎裂的瓷片拼接在一起,她發現,這個家族的過往是一個巨大的謎,是一則關於東歐苦難的歷史寓言……作者用迷人的方式完整還原了一部母親的個人史、家族史、二十世紀動盪史。雖然這是一部非虛構作品,卻比虛構作品更魔幻,更戲劇化,也更驚心動魄。
◎一部家族史,百年世界災難縮影
◎20世紀東歐災難實錄,填補二戰東方勞工史出版空白
◎堪與溫弗雷德·塞巴爾德媲美的作家,用文字搶救逝去的生命與記憶之書
◎重寫東歐史,拼接歷史的碎片,完整還原悲慟個人史。12000000名東方勞工,絕非二戰猶太人大屠殺之外的歷史註腳,展示歐洲文明悲劇的全景,揭示烏克蘭人不為人知的命運
◎斬獲德語第二大文學獎「萊比錫圖書獎」(非虛構類)、德布林獎,德語文學在線、《明鏡周刊》、《德國時代周報》、《法蘭克福匯報》、《南德意志報》等高度讚譽
◎一出版即譯為法國、黎巴嫩、意大利、立陶宛、荷蘭、西班牙、烏克蘭、阿拉伯等文字,長期踞於德國圖書榜首
媒體評論
以家族史展現了世紀全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
——《明鏡周刊》
……只有通過個人性的敘述,我們才能知道歷史事件是怎樣影響了一個人的經歷,當下的事件是怎樣從根本上形塑了一個人的生命。這部作品讓人看到了德國偉大的記憶藝術家塞巴爾德從遺忘中搶救逝去生命的影子,這絕非偶然。
——勒夫勒(Sigrid Löffler),2015年德布林獎頒獎詞
關於遺忘的重要文本。……這部扣人心弦的傑作,已經遠遠超出了尋找個人家族之根的範疇。
——德語文學在線
人類的生命是如此渺小又如此豐富,在歷史的粉碎機里消逝得又是如此悄無聲息。這就是《她來自馬里烏波爾》所講述的,作者在虛構和研究、重構和記憶中遊走,尋找。……作者的語言樸實無華,但這再合適不過。……非常偉大、極富影響力的藝術。
——猶克‧瑪根瑙(Jörg Magenau),德國廣播電台文化台
不可預知和令人大跌眼鏡的線索盤根錯節,活像一部犯罪懸疑片,每個細節都增添了張力,偶然又衍生出了一連串不可思議……《她來自馬里烏波爾》是二十世紀災難史的縮影,其影響至今綿延不絕。
——赫爾穆特·伯蒂格(Helmut Böttiger),《德國時代周報》
近年來有好幾部關於二十世紀夢魘的作品,它們與暴力相關,如檔案中記錄般遙遠。雖然娜塔莎·沃丁僅展示了正在發生的故事的一小部分,但她的講述是如此拉近了讀者,我們在當中看到了我們自己。
——《法蘭克福匯報》
娜塔莎·沃丁確立了一種既古典又非凡的寫作範式。
——漢斯-彼得·庫尼施(Hans-Peter Kunisch),《南德意志報》
革命,飢餓,世界大戰,內戰,古拉格,這是一個更富戲劇性的家族故事。……娜塔莎·沃丁繼承了歷史學家似乎無法接續的使命:將強制勞工和戰俘的歷史曝光在公眾的視野中。
——德意志廣播電台
這本書引人入勝,讀開頭第一句話就把心提溜到了嗓子眼,悲壯,震撼,很難停下翻動紙頁的手指。……屬於赫塔·米勒和凱爾泰斯·伊姆雷一脈。
——《科隆城市報》
……一部偉大的書,對抗沉默。那是一段鮮活的,生動的,發出叩問的,絕望而又動人的歷史。當然,也充滿了痛苦。這是一部催人淚下的書,是多重線索和尋找下的個人史書寫。
——巴伐利亞州第二電台文化頻道
憑藉有限的信息,沃丁小心翼翼地把謎一般的家族史碎片拼接起來,於是便有了這部飽受讚譽的深情傑作,堪與W. G. 塞巴爾德媲美。……《她來自馬里烏波爾》填補了文學領域的空白,通過對母親家族的深情追溯,為成千上萬東歐人民樹立了紀念碑。
——New Books in German
這本書呼籲人們關注那些鮮為人知且往往不是焦點的歷史議題,納粹德國的東方勞工史即其中之一。有時候它像一本推理小說,在這本書面前你根本停不下來,因為你不知道娜塔莎·沃丁還要往窟窿里填充什麼。許多東西浮出歷史地表,但還有許多沒有說出來。這就是書寫家族史的意義。
——Beyond History
此書再次揭開了德國歷史上的一塊傷疤。許多檔案材料被刻意銷毀,記憶隨着當事人的去世而蕩然無存,即便尚有知情人在世也大多緘口不言。……相信隨着該書的傳播,這段被遮蔽和遺忘的歷史會重新進入公共記憶之中。
——中國《文藝報》
作者簡介
娜塔莎·沃丁,德語作家,德俄翻譯家。蘇聯強制勞工之女。1945年生於德國戰後「流人營」,母親自殺後,被一所天主教女孩收養所收養。從語言學校畢業後,從事俄語翻譯並暫住在莫斯科。1983年,她的第一部小說《玻璃之城》問世,後又相繼出版了《我曾活過》《婚姻》以及《黑夜中的兄弟姐妹》《暗影中的人》。曾獲黑塞獎、格林兄弟獎以及沙米索獎。
因《她來自馬里烏波爾》一書,娜塔莎·沃丁被授予萊比錫圖書獎、德布林獎。目前生活在柏林和梅克倫堡。
譯者
祁沁雯,德籍華人,德國卡塞爾大學教育學和日耳曼學雙專業碩士。曾任德國哥廷根大學駐華代表,從事中德高校交流工作近十年,現就職於河海大學外國語學院。業餘愛好旅遊、觀影及譯書。已出版譯作《海德格爾與妻書》(2016)、《奧斯維辛的攝影師》(2018)。
原文摘錄
俄羅斯是幸福,俄羅斯是光明。 也許並沒有俄羅斯。 太陽從未照亮涅瓦河, 普希金也從未倒在雪地里死去, 彼得堡從不存在—— 只有田地,被雪覆蓋的田地。 只有雪,只有雪……和漫漫長夜 永遠只帶來新的霜凍。 俄羅斯是灰燼軌跡的沉默。 也許沉默由顫慄組成。 冰冷的黑暗、子彈和繩索, 還總有瘋狂的音樂。 營中的清晨,陽光照耀大地, 這片世間無名之地。 我用羊毛毯把自己裹住,坐在窗前的大沙發里。窗外湖面上狂風暴雨,一片灰暗。我開始讀起來。回憶錄的開頭是一則引言,引自《摩西五經》的第五冊:「伸冤在我,我必報應。」 後來,當我嘗試釐清我活到現在卻完全陌生的親戚關係網,並且對比年份時,我意識到,作為外祖父最小的孩子,母親不僅出生於充滿暴力和毀滅的時代中,而且也出生於一種強大的虛無中。當時,不單她上一輩人的世界消失殆盡,她的上一輩人也所剩無幾。枝繁葉茂的烏克蘭一意大利家族幾乎沒有剩下任何人她的姑母瓦倫蒂娜,女子文理中學的創辦者,在她出生前兩年死於西班牙流感。另一位姑母奧爾加,十四年前就已跳窗身亡。她的祖母安娜・馮・愛倫施泰特已長眠地下十二年祖父伊皮凡,來自切爾尼戈夫的大地主,在很久以前離家遠去。她的叔叔菜奧尼在她出生前二十年死於癲癇。只有她的姑母塔莉亞和葉蓮娜的死亡時間沒有記載,教區記事簿上只記錄了她們的出生日期。她們倆比我母親早出生很多年,即使還在世,我母親認識的她倆也是老者了。 罕見的奇蹟在我身上發生了。生命的黑匣子在我年華老去時打開,向里望去,我看到一個新的黑匣子,而這個黑匣子裡面可能還藏了一個黑匣子,然后里面又藏了一個,像俄羅斯套娃一樣,即便到了最後,我的間題也沒有得到解答,而是又回到了原點。我第一次明白,我並非身處人類歷史之外,而是在歷史之中,和其他人並無二致。然而,到目前為止我獲悉的一切全是有關我的外祖父家族。外祖母家族那邊,康斯坦丁和我始終徒勞無功。教區記事簿里既沒有她的婚前姓氏,也沒有她的出生年月,只有她的名字、她的父稱以及宗教信仰。信奉羅馬天主教的瑪蒂爾達・約瑟夫芙娜,估計是個意大利人,她是我整個方程式中最大的未知數。
書評
馬里烏波爾是俄烏衝突的激戰區,經過一個月拉鋸,這座海濱城市已成廢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馬里烏波爾也處於西方的納粹德國和東方蘇聯爭奪的前沿,倖存的市民作為強制勞工,被擄往德國服苦役。《她來自馬里烏波爾》就是一位馬里烏波爾勞工後代,尋找瘋癲母親生世的非虛構作品,在這個過程中重新揭開歷史的傷口。
這本書作者的母親葉芙根尼婭,在東西方博弈的戰爭中經歷了屠殺、飢餓與虐待後,終於瘋狂自殺。權力遊戲背後,柔弱女人成了殘酷歷史中一個流血的人質。
「如果你看見過我曾見到的」 從4歲開始,娜塔莎就生活在隨時可能失去母親的恐懼中。她和父母住在德國紐倫堡一個廢棄的工廠倉庫里,家具只有行軍床和一張桌子。母親葉芙根尼婭是個美麗的女人,五官深邃,眼睛像兩潭沉靜的湖水。
和外表相反,葉芙根尼婭的性情陰沉而瘋癲。她總對娜塔莎說,自己不是她的親生母親,時常為小事打她,獨坐時,她的雙眼望向某個娜塔莎看不見的地方。長大一些後,娜塔莎每晚都在母親的腳上系一條繩子,自己緊緊攥住另一端,生怕母親離開或出事。
但母親最終還是離開了。在娜塔莎10歲時,她離開家,拋下丈夫和兩個年幼的女兒,沒有再回來。
《她來自馬里烏波爾》(以下簡稱《她》)的書寫發生在半個多世紀後。2013年,娜塔莎無意間在俄羅斯互聯網上輸入母親的名字。這只是她多年尋找母親早年生活蹤跡過程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個舉動。她知道母親來自烏克蘭馬里烏波爾,但幾十年探尋下來,娜塔莎仍沒有找到任何線索,證明母親曾在烏克蘭生活過。
這一次,幸運降臨了。互聯網上彈出一個關於母親的詞條,娜塔莎抓住這個線頭,在一位熱衷找人的網友的幫助下,開始了母親生世的探尋之旅。
《她》的第一部分有些像偵探小說,一個線索勾連另一個線索,一位親人引來另一位親人。母親的家族一點點揭開面紗:葉芙根尼婭的父母都出身於顯赫的富商家庭,父親曾因反對沙皇的統治被流放西伯利亞20年,後來因又一場政治運動自殺。家中大女兒、葉芙根尼婭的姐姐莉迪亞也因為參與反對蘇聯的活動被流放。她們的母親去流放地找大女兒時戰爭爆發,母女倆再也沒有回到烏克蘭。葉芙根尼婭23歲時被送到納粹德國服強制勞役,哥哥早在此前已經離家,一家人就此失散。
圖 | 葉芙根尼婭,約1943-1944年
從葉芙根尼婭還未出生到她被迫離開家鄉,數十年裡,烏克蘭在納粹德國和蘇聯兩個龐大勢力的夾縫間,被反覆蹂躪、摧殘。馬里烏波爾,一座美麗的海濱城市,到處是焦土和廢墟。葉芙根尼婭的洗禮被迫推遲,因為本該受洗的那天,「院子裡的子彈像下冰雹似的滿天飛」。
馬里烏波爾和烏克蘭的困境今天仍然存在。這個被稱為「歐洲之門」的國家,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再次成為東西方博弈的前哨。日前,俄軍圍攻馬里烏波爾,城市被轟炸,據稱已經找不到一棟完整的建築。而《她》一書的作者,生活在德國的娜塔莎正忙於照顧從烏克蘭逃出的親友。
歷史離當下並不遙遠,記錄是抵抗遺忘的方式。母親曾很多次對娜塔莎說:「如果你看見過我曾見到的……」,直到這一次,娜塔莎才部分窺見了母親早年的生活。比如,驚慌的平民扶老攜幼地四散逃亡,寄人籬下;戰亂中母親家裡斷了水,大家只能從外面的水泵小心翼翼地取水。而眼下,馬里烏波爾的市政設施被毀壞,當地居民也只能靠打泉水度日。
不過,這也只是戰爭引發無數苦難中最堪輕描淡寫的幾種。
「閉上眼睛,捂住耳朵,緊閉嘴巴」 差不多半個世紀裡,娜塔莎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強制勞工的孩子。儘管在她的童年時期,身邊幾乎都是二戰時的強制勞工,但包括她的父母在內,沒有人提起那段黑暗的過往。接受中國媒體採訪時娜塔莎提及,在而立之年後,自己才第一次有意識地聽聞納粹德國曾有強制勞役。又過去大概十年,她才意識到並推算出自己是戰爭快結束時在一所強制勞工營中出生。
娜塔莎只知道,1941年10月,德軍占領馬里烏波爾,開始大肆屠殺斯拉夫人。1944年4月,蘇聯紅軍奪回烏克蘭的另一座港口城市敖德薩,德國全面潰敗在即,她的父母在最後時刻離開了烏克蘭。他們知道前方是地獄般的強制勞役,但如果留在蘇聯治下,以葉芙根尼婭的貴族出身也不會有生路,「他們只能在鼠疫和霍亂中選擇一個」。
葉芙根尼婭被分配到一家軍工企業,從此失去姓名,變成勞工證上的一個編號。烏克蘭勞工必須佩戴藍底白字的OST(「東方勞工」的縮寫)標誌,在勞工營中屬於最底層。
圖 | 「東方勞工」標誌
強制勞工每天工作12個小時,被迫製造用來轟炸自己祖國的武器。他們缺衣少食,隨時要承受看守的懲罰和辱罵,有些勞工營的條件甚至比集中營更惡劣。全德意志勞動力調配全權總代表弗里茨·紹克爾指示:哪怕他們在勞動中犯了一丁點錯,也要立刻通報警察,絞死,槍斃。
華盛頓猶太人大屠殺紀念館的研究數據顯示,在曾經的第三帝國的土地上,有3萬個這樣的強制勞工營。可相比舉世聞名的奧斯維辛等集中營,巨量強制勞工的遭遇一直鮮為人知。很多受害者像葉芙根尼婭一樣不願提起這段經歷,壓抑創痛的記憶以保護自己。阻止他們開口的還有恥辱感和羞愧感。娜塔莎接受採訪時曾分析這些勞工的心理:許多人為自己的不幸感到羞愧,並將其視為個人的失敗。
另一些人,如娜塔莎的表兄伊戈爾,則一直生活在曾經無孔不入的政權的陰影下。伊戈爾隨父母在蘇聯的勞改營中長大,娜塔莎曾期盼,他會是家族歷史的講述者和見證人。但嚴酷的成長環境,讓伊戈爾從小就學會了自我封閉。「他像格言裡著名的三隻猴子一樣生活:閉上眼睛,捂住耳朵,緊閉嘴巴」,不僅不肯提及自己和親人的遭遇,甚至到了2013年,伊戈爾仍然不願,或是不敢說出希特勒和斯大林的名字。
在研究斯大林時代蘇聯私人生活的《耳語者》一書中,作者奧蘭多·費吉斯提到:俄羅斯語言中有兩個詞代表「耳語者」-----第一是指怕人偷聽而竊竊低語的人,第二是指暗地裡向當局匯報的舉報人。箇中的區別起源於斯大林年代,其時,整個蘇維埃社會全由耳語者們組成,或是第一種,或是第二種。無數的伊戈爾,成為永遠的第一種「耳語者」。
娜塔莎靠資料和想象填補了母親的逃亡與勞役生活,但最終無法真正看見母親曾見過的。歷史和它的受害者合謀,製造出深重的恥感和恐懼,讓苦難的細節消弭在受害者的沉默里。缺少當事人講述的真實細節,或許也是《她》的一個缺憾。
幻想是看不到盡頭的苦役里的一絲慰藉。娜塔莎記得,母親經常給她玻璃之城的故事:城市中的一切是玻璃做的,所有的房子、家具、街道,就連居民腳上穿的鞋也是玻璃的。所有人都帶着一塊雪白的布走來走去,他們擦亮玻璃,擦拭每一粒細小的灰塵,拂去每一小團細微的霧氣。娜塔莎認為,母親口中這座閃亮得耀眼的城市是她生活世界的反面。
這座玻璃之城令人想到車爾尼雪夫斯基筆下的水晶宮。1859年,這位俄國作家在倫敦參觀了科學、理性主義的象徵——「水晶宮」展覽館,後來把它寫進小說《怎麼辦》。在小說女主角的夢中,人們幸福地生活在水晶宮裡,那裡富麗堂皇,鮮花盛開,「對於所有人都是一個永恆的春天和夏天,永恆的歡樂」。
葉芙根尼婭在絕望的生活中渴望着一座水晶宮一樣潔淨美好的城市,或許她沒有意識到,正是對水晶宮式秩序井然的烏托邦的追求,導致了二十世紀的深重災難。希特勒式的當權者,想建造自己理想中的人間天堂,最終把無數人拖入了地獄。
「人也會被壓縮」 相比母親葉芙根尼婭,娜塔莎的姨母莉迪亞更加堅強。她熬過了流放,做了教師,在80高齡時還寫下了回憶錄,使自己的故事成為《她》里的重要部分。
但莉迪亞付出的代價也是沉重的。她說:我喪失了很多批判精神,也失去了細膩的情感。體製取得了勝利。莉迪亞原本認為,只有空氣和乾草才能被壓縮,但後來她發現,原來人也能被壓縮。
壓縮先從物理空間開始。早年,莉迪亞姐妹和父母一起住在外祖父的大宅里,革命後,在「集體化」的名義下,他們的私人財產被奪走,大宅里住進越來越多陌生人。眾人爭奪多幾厘米的空間,有人不斷暗示莉迪亞,像她這樣的「資產階級」、「歷史殘餘」就應該被槍斃。
進入納粹勞工營後,葉芙根尼婭的全部生活空間壓縮成一張爬滿寄生蟲的木板床。這裡沒有基本的隱私和尊嚴,為了一個麵包、一塊肥皂,常有女性把身體出賣給德國人,或是在種族等級制度里排序較高的外籍勞工。
社交空間也幾近為零。在勞工營,東方勞工處於最底層,其他國家的勞工不允許和他們交談,違者處罰。同住的勞工之間也無法產生友誼,逼仄的環境、飢餓和恐懼只會催生告密與偷竊。
1945年,納粹德國戰敗,幾百萬在德國服勞役的蘇聯勞工被遣返,等待他們不是祖國溫暖的接納撫慰,而是斯大林的制裁。他們被視為通敵叛國者,有些被槍斃,其餘人被直接送到蘇聯的勞動營。
葉芙根尼婭夫婦預見到了這樣的悲慘前景,他們抓住某個政策漏洞留在了德國,逃亡至紐倫堡,住進了一個好心的工廠主的廢棄倉庫避難。幾個月後,娜塔莎出生了。
在倉庫提心弔膽地躲了5年後,一家人被官方機構發現,他們被勒令搬進集中監管流離失所者的瓦爾卡流亡營。這裡住着來自30個國家的4000名前強制勞工,其中大部分自二戰結束起就住在這裡,不知道該怎樣開始被解救後的生活。《耳語者》揭示了這種現象:從勞改營獲釋的人,甚至會害怕自由。
流亡營里,無所事事的人們發出的巨大噪音、精神錯亂的鄰居的辱罵令葉芙根尼婭「永遠都在哭泣」。直到流亡營解散,一家人搬進分配的「難民樓」公寓套房,生活條件大幅改善,她也並沒有喜悅。
事實上,搬進公寓可能是葉芙根尼婭走向徹底毀滅的起點。流亡營里有烏克蘭人、俄國人,葉芙根尼婭可以和他們分享關於故鄉的記憶,難民樓里卻連一個這樣的人也沒有。周圍的人操着各種聽不懂的語言,在這塊飛地上,葉芙根尼婭成了徹底的失語者。
「在所有喪失的事物中,只有一樣東西還可以觸及,還可以靠近和把握,那就是語言。」在戰後的流離中,20世紀最傑出的德語詩人保羅·策蘭把語言視為最後的棲居地。保羅·策蘭和葉芙根尼婭同年出生,家鄉在切爾諾維茨,這裡曾先後屬於奧匈帝國、羅馬尼亞、蘇聯和納粹德國,現在屬於烏克蘭。策蘭的母親被槍殺於烏克蘭南布格河附近的集中營,眼下烏克蘭軍和俄軍正在激戰的地方。從小被母親教導學習德語的策蘭寫下紀念詩句:媽媽,南布格河的水,可還記得那傷害你的波浪?
母親的語言和兇手的語言同一,意味着這最後的棲居地也是沾染血腥味的。和葉芙根尼婭一樣熬過了強制勞役的詩人策蘭,成了整個世界的局外人,最終在1970年自殺。
葉芙根尼婭面臨着相似的困境。她生活在德國,會說流利的德語,但德國給了她最深重的傷害,她始終拒絕和孩子說德語;她最熟悉的母語是俄語,但蘇聯害死她的父親、流放她的姐姐;她一直強烈地思念故鄉馬里烏波爾,但無法回到蘇聯鐵幕統治下的烏克蘭。
圖 | 《她來自馬里烏波爾》封面
葉芙根尼婭曾有一位俄羅斯女友瑪利亞,嫁給了德國人,生活優越。在瑪利亞家鋪着地毯、掛着油畫的房間裡,娜塔莎曾聽母親彈奏鋼琴。回家路上,母親緊緊牽着娜塔莎的手,告訴她,自己彈奏的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葉芙根尼婭的母親曾是一位出色的鋼琴教師,這應該是她承襲自母親的教養。
可後來,瑪利亞的丈夫禁止妻子和葉芙根尼婭相互探訪。他要考慮自己的社會聲名,不願妻子和難民樓的人來往。
故鄉的記憶、語言、友誼、藝術……一切能夠支撐精神的因素都被壓縮成碎片後,死亡成了葉芙根尼婭唯一的出路。1956年10月10日,36歲的她離開家,投入黑色的河水。和保羅·策蘭一樣,葉芙根尼婭熬過了最黑暗的歲月,卻最終無法承受靈魂的撕裂。在停屍房見到母親時,娜塔莎想,她該有多高興,再也感覺不到生活帶來的苦痛。
半個多世紀後,東西方勢力的戰火在馬里烏波爾重燃。但願葉芙根尼婭的故事,不要再有了。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