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七十章 射殺楚王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天龍八部·第七十章 射殺楚王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正文
蕭峰向敵陣中望去,只見遠處黃蓋大纛掩映之下,有兩個人各乘駿馬,以手中馬鞭指指點點。一個人全身黃袍,頭戴沖天冠,頦下灰白長須;另外一個身披黃金衣甲,在太陽光下閃閃發光,面容瘦削,神情卻是甚為精悍。蕭峰尋思:「瞧這模樣,這兩個人便是皇太叔和楚王父子了。」 忽然間十名「罵手」低聲商議了一會,一齊放大喉嚨,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陰事。那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無甚可罵之處,十個人所罵的,主要都針對於楚王,說他姦淫父親的妃子,仗著父親的權勢為非作歹。這些話顯是在挑撥他父子間的感情,十個人齊聲而喊,叫罵的言語字字相同,聲傳數里,數十萬軍士只怕倒有半數都聽得清楚。那楚王鞭子一揮,叛軍齊聲大噪,大都是啊啊亂叫,喧譁呼喊,登時便將十個人的罵聲淹沒了。亂了一陣,只見敵軍分開,推出數十輛車子,來到御營之前,車子一停,隨車的軍士從車中拉出數十個女子來,有的白髮婆娑,有的方當妙齡,衣飾都是十分華貴。這些女子一走出車子,雙方罵聲一齊止歇。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兒子捉住叛徒,碎屍萬段,替你老人家出氣。」原來那白髮老婦便是當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親蕭太后,其餘的便是他的皇后蕭後、眾殯妃和眾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洪基出外圍獵時作亂,圍住禁宮,將皇太后等一古腦兒都擒了來。皇太后朗聲道:「陛下勿以老婦和妻兒為念,奮力殺賊!」數十名軍士倏地拔出長刀,架在眾后妃頸中,年輕的嬪妃驚惶哭喊。洪基大怒,喝道:「將哭喊的女人都殺死了!」只聽得颼颼聲響,十餘枝羽箭射了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紛紛都立時中箭而死。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的基業,決計不能墮在奸賊手中。」
楚王見皇太后和皇后都是如此倔強,非但不能脅迫洪基,反而動搖了自己軍心,便發令道:「押了這些女人上車,退下。」眾軍士將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車中。推入陣後。楚王下令:「押敵軍家屬上陣!」猛聽得呼呼呼的竹哨吹起。聲音極是蒼涼,軍馬向兩旁分開,鐵鏈聲嗆啷不絕,一排排男女老幼從陣後牽了出來,霎時間哭聲震地。原來這些人都是御營官兵的家屬。御營官兵是遼帝親軍,耶律洪基對他們特別優遇,准許他們的家屬都在上京居住,一來是使親軍感激,有事時可出死力,二來也是監視之意,使這一枝精銳之師不敢稍起反心,哪知道這次出獵,變起肘腋之間,竟是最親信的皇太叔作亂造反。這些御管官兵的家屬無慮二十餘萬人,其中有許多是胡亂捉來而捉錯了的,一時也分辨不出,但見拖兒帶女,亂成一團,解到陣前的也不過一二萬人,其餘的正絡繹從上京而來。楚王令麾下一名將軍縱馬出陣,高聲叫道:「御營軍官兵聽著,爾等家小,都已被收,投降的升官發財,若不投降,新皇有命,所有家屬一齊殺死了。」
契丹人向來殘忍好殺,說是「一齊殺了」,那決非恐嚇之詞,當真是要一齊殺了的。御營中有些官兵已認出了自己親人,登時「爹爹、媽媽、孩子、夫君、妻啊」呼喚之聲,響成一片。只聽得叛軍中鼓聲響起,二千名刀斧手步行而出,手中大刀擦得精光閃亮。鼓聲一停,二千柄大刀便舉了起來,對準眾家屬的頭頸。 那將軍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賞,若不投降,親家屬一齊殺了!」他左手一揮,鼓聲又起。御營眾將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揮,鼓聲停止,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砍了下去。這些親軍對洪基向來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賞」相招,那是難以引誘,但這時眼見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頸待戮,心中如何不驚? 鼓聲隆隆不絕,御營親軍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間,御營中有人叫道:「媽媽,媽媽,不能殺了我媽媽!」投下長矛,向敵陣前的一個老婦奔了過去。跟著颼的一箭從御營中射出,正中他的後心。這人一時未死,兀自向他母親爬去。只聽得「爹娘、孩兒」叫聲不絕,御營中數百人同時奔了出去。耶律洪基的親信大臣拔劍亂斬,卻哪裡止得住?這數百人一奔出,跟著便是數千,數千人之後,嘩啦啦一陣大亂,十五萬親軍之中,倒奔去了八九萬人。
耶律洪基長嘆一聲,知道大勢已去,乘著親軍和其家屬抱頭相認,亂成一團,將皇叔的叛軍從中隔開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蒼茫山退軍。」中軍將軍悄悄傳下號令,餘下未降的尚有五六萬人,後軍轉作前軍,向西北馳了出去。楚王急命騎兵追趕,但戰場上塞滿了老弱婦孺,騎兵不能奔馳,待得推開眾人,洪基已率領著御營親軍去得遠了。這五萬多名親軍趕到蒼茫山腳下,已是黃昏,眾軍士又飢又累,還是在山坡上趕造營寨,居高臨下,以作守御之計,剛安營已定,還未造飯,楚王已親率精銳趕到山下,立即向山坡衝鋒,一陣仰攻。御營軍士箭石如雨齊施,將叛軍擊退,卻又損折了三千餘人。楚軍見仰攻不利,當即收兵,在山下安營。 這日晚間,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一眼望將出去,但見叛軍營中營火有如繁星,遠處有三條火龍婉蜒而至,卻是叛軍的後續部隊前來參與圍攻。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帳安寢,突然北院樞密使前來奏告:「臣屬下的一萬五千兵馬,衝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軍無方,罪該萬死。」耶律洪基揮了揮手,道:「這也怪你不得,下去休息吧!」他轉過身來,見蕭峰望著遠處出神,道:「一到天明,叛軍就會大舉來攻,我輩盡成俘虜矣。我是國君,不能受辱於叛徒,當自刎以報社稷,兄弟,你帶了你妹妹,乘夜沖了出去吧。你武藝高強,叛軍須攔你不住。」他說到這裡,神色悽然,又道:「我本想大大賜你一場富貴,豈知做哥哥的自身難保,反而累了你啦。」
蕭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戰陣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舊部,徐圖再舉。」洪基搖頭道:「我連老母妻子都不能保,哪裡還說得上大丈夫?契丹人眼中,勝者英雄,敗者叛逆。我一敗塗地,豈能再興?你自己去吧!」蕭峰知他所說的乃是實情,慨然道:「既然如此,我便陪著哥哥,明日與敵人決一死戰。你我義結金蘭,你是帝皇也好,是百姓也好,蕭某都當你是義兄。兄長有難,做兄弟的和你同生共死,豈有自行逃走之理?」耶律洪基熱淚盈眶,握住他的雙手道:「好兄弟,多謝你了。」 蕭峰迴到自己帳中,見阿紫臥在帳幕一角,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說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蕭峰奇道:「怪你什麼?」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來遊玩,也不會累得你困在這裡。姊夫,咱們要死在這裡了,是不是?」帳外火把的紅光映在阿紫的臉上,蒼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暈紅,更是顯得嬌小稚弱。蕭峰心中大起憐意,道:「我怎會怪你?若不是我打傷了你,咱們就不會到這種地方來。」阿紫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向你發射毒針,你就不會打傷我。」蕭峰伸出大手,撫摸她的頭髮。阿紫重傷之餘,頭髮脫落了大半,又黃又稀。蕭峰輕嘆一聲,道:「你年紀輕輕,卻跟著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來不明白,姊姊為什麼這樣喜歡你,後來,我才懂了。」蕭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無限。你這小姑娘懂得什麼。其實,阿朱為什麼會愛上我這粗魯漢子,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麼知道?」
阿紫側過頭來,臉上露出奇怪神色,道:「姊夫,你猜到了沒有,為什麼那天我向你發射毒針?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動彈不得,讓我來服侍你。」蕭峰道:「那有什麼好?」阿紫微笑道:「你動彈不得,就永遠不能離開我了。否則的話,你心中瞧我不起,隨時就拋開我,不理睬我。」蕭峰聽她說的雖是小孩子話,卻也不禁暗暗心驚,知道不是隨口胡說,尋思:「反正明天大家都死,安慰她幾句也就是了。」說道:「你這真是孩子的想法,你真的喜歡跟著我,儘管跟我說就是,我也不會不答應。」阿紫眼中突然發出明亮的光來,喜道:「姊夫,我傷好了之後,仍是要跟著你,永遠不回到星宿派師父那裡去了。你可別拋開我不理。」蕭峰知她在星宿派所闖的禍實在不小,料想她確是不敢回去。看來明晨皇太叔大軍攻山,勢必是玉石俱焚,逃出去的機會極渺,便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師姊、傳人,你不回去,群龍無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咯咯一笑,道:「讓他們去亂成一片好了。我才不理呢。」
蕭峰拉上毛氈,蓋在她的頸下,自己展開毛氈,在營帳的另一角睡下。帳外火光時明時滅,閃爍不定,但聽得哭聲隱隱,知道御營官兵思念家人,大家均知明晨這一仗性命難保,只是各人忠於皇上,不肯背叛而已。 次晨蕭峰一早便醒了,囑咐室里隊長備好馬匹,照料阿紫,自己結束停當,吃了兩斤羊肉,喝了一斤酒,便走到山邊。其時四下里尚一片黑暗,過不多時,東方曙光初現,敵營小號角聲嗚嗚吹起,但聽得鏗鏗鏘鏘,兵甲軍刃相撞之聲不絕於耳。軍營中一隊隊兵馬開出,赴各處衝要之處守御。蕭峰居高臨下的一眼望將出去,只見東南方三面,人頭涌涌,儘是敵軍,一陣白露罩著遠處,軍陣不見盡頭。 霎時間太陽於草原邊上露出一弧,金光萬道,射入白霧之中,濃露漸消,顯出霧中也都是軍馬。驀地里鼓聲大起,敵陣中兩隊黃旗軍馳了出來,跟著皇太叔和楚王乘馬馳到山下,向山上指指點點,極是得意。 耶律洪基領著侍衛站在山邊,見到這等情景,怒從心起,從侍衛手中接過弓箭,彎弓搭箭,一箭向楚王射了過去。但山上望將下去,似乎相隔不遠,其實相距還有三箭之地,這一箭沒到半途,便力盡跌落。楚王哈哈大笑,說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這許多時候的偽君,也該讓位了。你快快投誠,我爹爹便饒你一死,還假仁義的封你為皇太侄如何?哈哈哈!」他這幾句話,顯然是諷刺洪基封耶律重元為皇太叔乃是一片假仁假義。洪基大怒,罵道:「無恥叛賊還在逞這口舌之利。」北院樞密使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報主之時。」率領了三千名親兵,齊聲發喊,從山上沖了下去。這三千人都是契丹軍中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心,無不以一當十,大喊衝殺,登時將敵軍沖退里許。但楚王令旗揮處,數萬軍馬圍了上來,刀矛齊施,只聽得喊聲震動了天地,血肉橫飛。三千人越戰越少,斗到後來,盡數死節。那北院報密使刀殺數人,自刎而死。洪基和蕭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卻是無力相救,心感北院樞密使的忠義,無不垂淚。
楚王又馳到山邊,笑道:「洪基,到底投降不投降?你這一點兒軍馬,還濟得甚事?你手下這些人都是大遼勇土,何必要他們陪你送命?是男兒漢大丈夫,爽爽快快,降就降,戰就戰,倘若自知氣數已盡,不如自刎以謝天下,也免得多傷士卒。」耶律洪基長嘆一聲,虎目含淚,擎刀在手,說道:「這錦繡江山,便讓了你父子吧。咱們叔侄兄弟,骨肉相殘,何必多傷契丹勇士的性命。」說著舉起刀來,便往頸上勒去。 蕭峰猿臂伸出,施展擒拿手法,將耶律洪基手中的刀子奪了下來,說道:「大哥,是英雄好漢,便當死於戰陣,如何能自盡而死?」洪基嘆道:「兄弟,這許多將士跟隨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們盡都跟著我丟了性命。」只聽得楚王大聲叫道:「洪基,你還不自刎,更待何時?」手中馬鞭指指點點,囂張已極。
蕭峰見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動,低聲道:「大哥,你跟他信口敷衍,我悄悄掩近身去,射他一箭。」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將他射死,我死也瞑目。」當即提高嗓子,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親要做皇帝,也無不可,何必殺傷本國這許多軍士百姓,害得我遼國大傷元氣?」蕭峰執了一張強弓,十枝狼牙長箭,牽過一匹駿馬,慢慢拉到山邊,一矮身,轉到馬腹之下,身藏馬下,雙足鈎住馬背,足尖一踢,那馬便沖了下去。山下叛軍見一匹空馬奔將下來,馬背上並無騎者,只這是軍馬斷韁奔逸,這是十分尋常之事,誰也沒加留神。但不久便有人見到馬腹之下有人,登時大呼起來。蕭峰以足尖踢馬,縱馬向楚王直衝過去,眼見離他約有二百步之遙,在馬腹之下拉開強弓,颼的一箭,向楚王射了過去。楚王身旁的衛士十分機警,舉起盾牌,將這一箭擋過了。蕭峰連珠箭發,一箭將那衛士射倒,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楚王眼明手快,馬鞭揮出,往箭上擊來。這以鞭擊箭之術,原是楚王的拿手本領,他卻不知射這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強,而且箭上附有內勁,馬鞭雖是擊到了箭杆,卻只將羽箭撥得準頭稍歪,噗的一聲,插入他的左肩。楚王叫聲「啊喲!」痛得伏在鞍上。 蕭峰羽箭又到,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從他後心穿進,透胸而過,楚王身子一晃,從馬背上溜了下來。蕭峰一舉成功,心想:「我何不乘機更去射死了皇太叔!」楚王一死,跌下馬來,敵軍陣中人人大呼,幾百枝羽箭都向蕭峰所藏身的馬匹射到,霎時之間,那馬身上中了二百多枝長箭,變成了一隻刺蝟馬。蕭峰在地下幾個打滾,溜到了一名軍官的坐騎之下。駐在這一邊的敵軍官兵個個都乘馬,蕭峰展開小巧綿軟功夫,從這匹馬腹底下鑽到那一匹馬之下,一個打滾,又鑽到另一匹馬底下。眾官兵投鼠忌器,無法放箭,紛紛以長矛來刺。但蕭峰東一鑽、西一滾,儘是在馬肚子底下做功夫。敵軍官兵亂成一團,數千人馬你推我擠,自相踐踏,卻哪裡刺得到蕭峰?
原來蕭峰所使的,只不過是中原武林中平平無奇的地堂功夫。不論是地堂拳、地堂刀、地堂劍,都是在地下翻滾騰挪,俟機攻敵下盤。只是他眼明手快,躲得過千萬隻馬蹄的踐踏。他看準皇太叔的所在,直滾過去,颼颼颼三箭,向皇太叔射去。皇太叔的衛士見楚王被他射死,已然有備,三十餘人各舉盾牌,密密層層的擋在皇太叔身前,只聽得錚錚錚三響,三技箭都在盾牌上撞了下來。蕭峰手中的十枝箭射出了七技,只剩下三枝,眼見敵方三十幾面盾牌相互掩護,這三枝箭便是要射死三名衛士也難,不用說射皇太叔了。這時他已深入敵陣,身後數干軍馬挺矛追來,面前更是千軍萬馬,可說已陷入絕境之中。當日他獨斗中原群雄,對方只不過數百人,已是兇險之極,也是有人相救,方能脫身,今日困於數十萬人的重圍之中,卻如何逃命?當真是困獸猶鬥,驀地里一聲大吼,縱身而起,呼的一聲,從那三十幾面盾牌之上一躍而過,落在皇太叔的馬前。皇太叔大吃一驚,舉起馬鞭往他臉上擊下。蕭峰斜身一躍,身子上了皇太叔的馬鞍,左手抓住他的後心,將他身子高高舉起,叫道:「你要死還是要活?快叫眾人放下兵刃!」皇太叔嚇得呆了,對他的話一個字也沒聽見。
這時叛軍中的擾攘之聲更是震耳欲聾,成千成萬的官兵彎弓搭箭,對準了蕭峰,但皇太叔被他擒在手中,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蕭峰氣運丹田,朗聲說道:「皇太叔有令,眾三軍放下兵刃,聽宣聖旨。皇帝赦免眾軍無罪,誰都不加追究。」雖不過說幾句話,但這幾句話蓋過了數十萬人的喧譁紛擾,聲聞數里,令得山前山後數十萬人至少有半教人聽得清清楚楚,功力之深,實是非同小可。一眾叛軍本來氣勢洶洶,都想搶先擒住耶律洪基,立一場大功,忽然間楚王陣前喪命,人人已是大為氣沮,軍心搖動,待見皇太叔被擒,更是亂成一團,不知如何是好。 蕭峰有過丐幫幫眾背叛自己的經驗,懂得眾人心思,一處逆境之後,最要緊的是企圖免罪,只須保證不念舊惡,決不追究,叛軍自然鬥志消失。此刻叛軍勢大,耶律洪基身邊不過二萬餘人馬,若講戰鬥,決不是叛軍的敵手,因此他不等洪基下旨,便說了這幾句話,好讓叛軍安心。這幾句話朗朗傳出,眾叛軍的喧譁聲登時靜了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心中均是惶惑無主。蕭峰情如此刻局勢極是危險,只須有人登高一呼,數十萬沒頭蒼蠅般的叛軍立時就會釀成巨變。當真片刻也延緩不得,又大聲叫道:「皇帝有旨,眾叛軍中官兵不論大小,一概無罪,皇帝開恩,決不追究,眾官士兵各就原職,大家快快放下兵刃!」只聽得嗆啷啷、嗆啷啷,有人擲下了手中長矛。這擲下兵刃的聲音能夠相互感染,霎時之間,嗆啷啷之聲大作,倒有一半人擲下兵刃,餘下的兀自躊躇不決。蕭峰舉起皇太叔身子,縱馬緩緩上山,眾叛軍誰也不敢攔阻,他馬頭到處,前面便讓出一條路來。蕭峰騎馬來到山腰,御營中兩隊兵馬下來,接了上去,山峰上奏起鼓樂,一片喜悅之氣。蕭峰道:「皇太叔,你快快下令,叫部屬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饒你性命。」皇太叔道:「你擔保饒我性命?」蕭峰向山下望去,只見無數叛軍手中還是執著弓箭長矛,軍心未定,危險未過,尋思:「眼下是安定軍心為第一要務。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須派人嚴加監守,諒他以後再也不能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下是惟一的良機。陛下知道都是你兒子不好,當可赦你的性命。」皇太叔原無爭奪帝位的念頭,都是因他兒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禍,這時他身落人手,但求免於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
蕭峰將他身子安放在馬鞍之上,朗聲說道:「眾三軍聽者,皇太叔有言吩咐。」皇太叔大聲道:「楚王挑動禍亂,現已伏法,皇上寬洪大量,饒了大家的罪孽,各人快快放下兵刃,向皇上請罪。」皇太叔是這麼說,眾叛軍群龍無首,雖有兇惡倔強之徒,也已不敢再行違抗,但聽得嗆啷啷響成一片,眾叛軍都投下了兵刃。 蕭峰押著皇太叔上得蒼茫山來,耶律洪基喜不自勝,如在夢中,搶到蕭峰身邊,握著他的雙手,說道:「兄弟,兄弟,哥哥這江山,以後和你共享之。」說到這裡,不由得流下淚來。皇太叔跪伏在地,說道:「亂臣向陛下請罪,求陛下哀憐。」耶律洪基此時心境好,向蕭峰道:「兄弟,你說該當如何?」蕭峰道:「叛軍人多勢眾,須當安定軍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以安反側。」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他轉頭向北院大王道:「你傳下聖旨,封蕭峰爵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軍,回歸上京。」蕭峰吃了一驚,他殺楚王,擒皇太叔,全是為了要救義兄之命,決無貧圖爵祿之意,耶律洪基封他這樣的大官,倒令他手足無措,一時說不出話來。北院大王向蕭峰說道:「恭喜,恭喜,楚王的爵位向來不封外姓,蕭兄快向皇上謝恩。」蕭峰向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仗你洪福齊天,眾官兵對你輸心歸誠,叛亂方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過出一點蠻力,實在算不得什麼功勞。何況兄弟不會做官,也不願做官,請哥哥收回成命。」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出右手,攬著蕭峰的肩頭,說道:「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遼國已是最高的爵祿,兄弟倘若還嫌不夠,一定不肯臣服於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讓,更無別法了。」
蕭峰吃了一驚,心想:「哥哥大喜之餘,說話有些忘形,眼下亂成一團,不能猶豫以防更起禍變。」只得屈膝跪下,說道:「臣蕭峰領旨,多謝萬歲恩典。」耶律洪基笑著雙手扶起。蕭峰道:「臣不敢違旨,領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請原宥。」耶律洪基伸手在地肩頭拍了幾下,說道:「決無干係!」他轉頭向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道:「耶律莫哥,我命你為南院樞密使,佐輔蕭大王,處理國事軍事。」耶律莫哥大喜,忙跪下謝恩,又向蕭雄參拜,道:「參見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稟受大王號令,督率叛軍回歸上京,咱們去向皇太后請安去。」當下山峰上奏起鼓樂,耶律洪基等一行人向山下走去。叛軍的領兵將軍已將皇太后、皇后等請出,恭恭敬敬的在營中安置。耶律洪基進得帳去,母子夫妻相見,死裡逃生,恍如隔世,自是人人稱讚蕭峰的大功,那也不必細表。 耶律莫哥先行,引導蕭峰去和南院諸部屬相見。適才蕭峰在千軍萬馬中一進一出,勇不可當,眾人均是親見。南院諸屬官雖然均是楚王的舊部,但一來蕭峰神威凜凜,各人心中害怕,不敢不服,二來人人敬他英雄了得,三來楚王平素脾氣暴躁,寡恩於人,是以蕭峰一到軍中,眾叛軍肅然敬服,齊聽號令。 蕭峰說道:「皇上已赦免各人從逆謀叛之罪,此後大伙兒應該痛改前非,再也不可稍起貳心。」一名白須將軍上前說道:「稟告大王,皇太叔和世子扣押我等家屬,脅迫我等附逆,我等若有不從,世子便將我等家屬斬首,事出無奈,還祈大王奏明萬歲。」蕭峰點頭道:「既是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說了。」轉頭向耶律莫哥道:「眾軍就地休息,飽餐之後,拔營回京。」當下南院中部屬一個個依著官職大小,上來參見。蕭峰雖然從來沒做過官,但他久為丐幫的幫主,統率群豪,自有一番威嚴。統領丐幫的豪傑和契丹大豪,其間也無甚差別,只是遼國軍中另有一套規矩,蕭峰一面小心在意,一面由耶律莫哥分派處理,一切均是井井有條。
蕭峰帶領大軍出發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別派了使者,到軍中賜給袍帶金釵。蕭峰謝恩甫畢,室里護著阿紫到了。她身披錦衣,騎著駿馬,說道均是皇太后所賜,蕭峰見阿紫小小的身體裹在寬大的錦袍之中,一張小臉倒被衣領遮去了一半,不禁好笑。阿紫沒親眼見到蕭峰射殺楚王、生擒皇太叔,只是從室里等人口中轉述而知,但大凡述說故事,總不免加油添醬,將蕭峰的功績,更是說得神乎其神,加了三分。阿紫一見到他,便埋怨道:「姊夫,你怎麼立了這樣的大功,事先也不跟我說一聲,卻將我瞞在鼓裡?」蕭峰說道:「這是僥倖立下的功勞,事先我怎麼知道?你一見面便來說孩子話。」阿紫道:「姊夫,你過來。」蕭峰走近他的身邊,見她蒼白的小臉上發著興奮的紅光,經她身上所披的錦繡衣裳一襯,倒像是個玩偶娃娃一般,又是滑稽,又是可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阿紫臉有慍色,道:「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卻哈哈大笑,有什麼好笑?」 蕭峰笑道:「我見你穿著這樣的衣服,像是個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阿紫嗔道:「你老是當我小孩子,卻來取笑於我。」蕭峰笑道:「不是,不是!阿紫,這一次我只道咱二人都要死於非命了,哪知居然能夠死裡逃生,我自然歡喜。什麼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不放在心上,能夠活著不死,那就好得很了。」阿紫道:「姊夫,你很怕死麼?」蕭峰怔了一怔,點頭道:「是,遇到危險之時,我自然怕死。」阿紫道:「我只道你是英雄好漢,不怕死的。你既然怕死,眾叛軍千千萬萬,你怎麼膽敢沖將過去?」蕭峰道:「這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倘若不沖,那就非死不可,那也說不上什麼勇敢不勇敢,只不過是困獸猶鬥而已。咱們圍住了一隻大熊、一隻老虎,它逃不出去,自然會拚命的亂咬亂撲。」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將自己比作畜生了。」 這時兩人乘在馬上,並肩而行,一眼望將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長長的隊伍行列,一直伸展到天際,望不到盡頭,前後左右,儘是護士部屬。阿紫很是喜歡,道:「那日我使計奪得了星宿派傳人之位,心想星宿派中二代弟子、三代弟子數百人之眾,除了師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裡十分得意。可是比之你統率千軍萬馬,那是全比不上了。姊夫,聽說丐幫不要你做幫主,哼,小小一個丐幫,有什麼希罕,你帶領人馬,都將他們殺了。」蕭峰連連搖頭,道:「孩子話,我是契丹人,丐幫不要我做幫主,道理也是對的。丐幫中人都是我的舊部朋友,怎麼能將他們殺了?」阿紫道:「他們逐你出幫,對你不好,自然要將他們殺了。姊夫,難道他們還是你的朋友麼?」
蕭峰一時難以回答,只搖了搖頭,想起在聚賢莊上和眾舊友斷義絕交,豪氣登消。阿紫又問:「如果他們聽說你做了遼國的南院大王,忽然懊悔起來,又接你去做丐幫幫主,你到底去也不去?」蕭峰微微一笑,道:「天下焉有是理?大宋的英雄好漢,都當契丹人是萬惡不赦的奸徒,我在遼國官越做得大,他們越是懼我。」阿紫道:「呸,有什麼希罕?他們恨你,咱們也恨他們。」 蕭峰極目南望,但見天地相接之處,遠山重疊,心想:「過了這些山嶺,那便是中原了。」他雖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長大,內心實是愛大宋極深而愛遼國極淺,如果丐幫讓他做一名無職份、無名份的光袋弟子(比一袋弟子更低,背上無麻袋的低級幫眾),只怕比之在遼國做什麼南院大王更是心安理得。
阿紫又道:「姊夫,我說皇上真聰明,封你做南院大王。以後遼國跟人家打仗,你帶兵出征,那當然百戰百勝。你只要衝進敵陣,將對方的元帥一打死,敵軍大家跪下投降,這仗不就勝了麼?」蕭峰微笑道:「皇太叔的部下都是遼國官兵,向來聽皇上號令的,所以楚王一死、皇太叔一擒,大家便投降。如果是兩國交兵,那便大大不同,殺了元帥,有副元帥,殺了大將軍,有偏將軍,人人死戰到底,我單槍匹馬是全然的無能為力了。」阿紫點頭道:「嗯,原來如此!姊夫,你說衝進敵陣去殺楚王不算勇敢,那麼你一生真正最勇敢的事,是什麼,說給我聽,好不?」
蕭峰向來不喜述說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跡,從前在丐幫之時,出馬誅殺大奸大惡,不論如何激戰憨斗,回到本幫後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已將某某人殺了。」至在種種驚險艱巨的經過,不論旁人如何探詢,他是決計不說的,這時聽阿紫問起,心想這一生身經百戰,臨敵時從不退縮,說到勇敢之事,當真是說不勝說,便道:「我和人相鬥,大都是被迫而為,既是不得不鬥,也就說不上什麼勇敢。」阿紫道:「我卻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賢莊一場惡鬥。」[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