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一百零三章 返老還童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天龍八部·第一百零三章 返老還童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正文
那女童臉色一沉,說道:「胡說八道,什麼借屍還魂的老女鬼?」虛竹道:「你形如女童,心智聲音,卻是老年婆婆,你又自稱姥姥,若不是老女人的生魂附在女孩子身上,怎會如此?」那女童嘿嘿一笑,道:「小和尚異想天開。」她轉頭向烏老大道:「當日我落在你的手中,你沒取我性命,現下好生後悔,是也不是?」烏老大翻身坐起,道:「不錯!我上過三次飄渺峰,聽過你的說話,只是給蒙住了眼睛,沒見到你的形貌。我烏老大當真是有眼無珠,還當你……還當你是個啞巴女童。」 那女童道:「不但你聽見過我說話,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妖魔鬼怪之中,聽過我說話的人著實不少。你姥姥若不裝作啞巴,豈不是大有露出馬腳的危險?」烏老大連連嘆氣,說道:「天山童姥武功通神,殺人不用第二招,你怎能給我手到擒來,毫不抗拒?」那女童哈哈大笑,道:「我曾說多謝你出手救援,那便是了。那一日我正有強仇到來,姥姥身子不適,難以抗禦,恰好你來用布袋負我下峰,讓姥姥躲過了一劫。這不是要多謝你麼?」說到這裡,突然目露凶光,道:「可是你擒住我之後,說我假扮啞巴,以種種無禮手段,對付姥姥,實在是罪大惡極,若非如此,我原可饒了你的性命。」烏老大一躍而超起,隨即雙膝跪倒,說道:「姥姥,常言道不知者不罪,烏老大那時倘若得知你便是我一心敬畏的天山童姥,烏某便是膽大包天,也決不敢有半分得罪你啊。」那女童冷笑道:「畏則有之,敬卻未必,你邀集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一眾妖魔,決心叛我,卻又怎麼說?」烏老大額頭的汗水涔涔而下,不住碰頭,額頭撞在山石之上,只磕得十幾下,額頭上已是鮮血淋漓。虛竹心想:「這小姑娘原來竟是天山童姥。童姥,童姥,我本來只道她是姓童,哪知這『童』字是孩童之童,非姓童之童。此人武功之淵深,詭計多端,人人畏之如虎,前幾天來我出力助她,她心中定在笑找不自量力。嘿嘿,虛竹啊虛竹,你真是個蠢和尚!」眼見烏老大磕頭不已,他一言不發,便即飄然而行。那女童喝道:「你到哪裡?給我站住!」虛竹回身合什,道:「三日來虛竹做了無數傻事,告辭了!」那女童道:「什麼傻事?」虛竹道:「女施主武功神妙,威震天下,虛竹有眼不識泰山,反來援手救人,女施主當面不加嘲笑,虛竹甚感盛情,只是自己越想越慚愧,當真是無地自容。」那女童走到虛竹身邊,回頭向烏老大道:「我有話跟小和尚說,你讓開些。」烏老大道:「是,是!」站起身來,一蹺一拐的向東北方走去,隱身在一叢松樹之後。
那女童向虛竹道:「小和尚,這三日來你確是救了我性命,並非做什麼傻事。天山童姥生平不向人道謝,但你救找性命,姥姥日後總有補報。」虛竹搖手道:「你這麼高強的武功,何須我相救?你明明是取笑於我。」那女童沉臉道:「我說是你救我性命,便是你救了我性命,姥姥生平說話,決不喜人反駁。姥姥所練的內功,確是叫做『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這功夫威力奇大,可是卻有一個大大的不利之處,每三十年,我便要返老還童一次。」虛竹奇道:「返老還童?那……那不是很好麼?」那女童嘆道:「你這小和尚忠厚老實,於我又有救命之恩,說給你聽,也不要緊。我自五歲起練這功夫,三十六歲返老還童,花了三十天時光。六十六歲返老還童,那一次用了六十六天。今年九十六歲,再次返老還童,便得九十六天時光,方能回復功力。」虛竹睜大了眼睛,道:「什麼?你……你今年已經九十六歲了麼?」那女童道:「我是你師父無崖子的師姊,無崖子若是不死,今年九十三歲,我比他大三歲,難道不是九十六歲?」
虛竹睜大了眼,細看她身形臉色,哪裡像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那女童道:「這『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原是一門神奇無比的內家功夫。只是我練得太早了一些,五歲時開始修習,三年後這內功的威力便顯了出來,青春長保駐顏不老,我的身子從此不能長大,永遠是八九歲的模樣了。」虛竹點頭道:「原來如此。」看官,每一人之發育長大,原與腦下垂體、甲狀腺等內分泌有關,若是內分泌腺體失常,便有過份長大的巨人病,或永長不大之侏儒病出現。世間七八歲孩童高於成人,數十歲成人身高不足三尺之事所在多有,亦不足為奇。修習內功往往影響神經作用,壓抑內分泌活動,雖屬玄妙,亦非事理所無。此是閒話,按下不表。 且說虛竹聽了那女童一番解釋,方信她果是天山童姥,問道:「你今年返老還童,那便如何?」童姥說道:「返老還童之初,功力全失。修練一日後回復到五歲時的功力,第二日回復到六歲之時,第三日回復到七歲,每一日便是一年。每日午時須得吸飲生血,方能練功。烏老大上得飄渺峰來窺探之時,我正修練到第四日,給他一把抓住。你想我身上只不過有了八歲女童的功力,如何能夠抗拒?只好裝聾作啞,給他裝在布袋中帶了下山。此後這些時日之中,我喝不到生血,始終是個八歲孩童。這返老還童,便如蛇兒脫殼一般,脫一次殼,長大一次,但如脫到一半給人捉住了,實有莫大的兇險。倘若再耽擱得一二日,我仍是喝不到生血,無法練功,真氣在體內脹裂出來,那是非一命嗚呼不可了。我說你救了我性命,那是半點也不錯的。」
虛竹道:「眼下你回復到了十一歲時的功力,要回到九十六歲,豈不是尚須八十五天?還得殺死八十五隻梅花鹿或是羚羊?」童姥微微一笑,道:「小和尚能舉一反三,聰明起來了。在這八十五天之中,步步艱危,我功力未曾全復,不平道人、烏老大這些妖魔小丑,自是容易打發,但若我的大對頭得到訊息,想來和我為難,姥姥獨力難支,非得由你護法不可。」虛竹道:「小僧武功低微,在前輩眼中看來,當真不值一笑,前輩都應付不來的強敵,小僧自然是更加無能為力。以小僧之見,前輩還是遠而避之,等到八十五天之後,功力全復,就不怕敵人了。」
童姥道:「你武功雖低,但無崖子的內力修為已全部注入你體內,只要懂得運用之法,也大可和我的對頭周旋一番。這樣吧,咱們來做一樁生意,我將精微奧妙的武功傳你,你便以此武功替我護法禦敵,這叫做兩蒙其利。」她向來性子專橫,言出法隨,也不待虛竹答應,便道:「你好比是個大財主的子弟,祖宗傳下來萬貫家財,底子豐厚之極,不用再去積貯財貨,只要學會花錢的法門就是了。花錢容易聚財難,排練一個月便有小成,待到兩個月之後,勉強已可和我的大對頭較量一番了。你先記住這口訣,第一句是『法天順自然』……」
虛竹連連搖手,道:「前輩,小僧是少林弟子,前輩的功夫雖然神妙無比,小僧卻是萬萬不能學的,得罪莫怪,得罪莫怪。」童姥怒道:「你的少林派功夫,早就給無崖子化消光了,還說什麼少林弟子?」虛竹道:「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從頭練起。」童姥怒道:「你是嫌我旁門左道,不屑去學,是也不是?」虛竹道:「釋家弟子,以慈悲為懷,普渡眾生為志,誦經禮佛,方是第一等要義。這武功嘛,練得高明固然很好,練不成也不礙修成正果,可決不能因練武而耽誤了正經的佛門功課。」童姥見他垂眉低目,儼然有點小小高僧的氣象,心想這和尚迂腐得緊,一轉念之間,計上心來,叫道:「烏老大,去捉兩頭梅花鹿來,立時給我宰了!」 烏老大避在十餘丈外,童姥其時功力不足,聲音不能及遠,一連叫了三聲,烏老大這才聽到答應。虛竹驚道:「為什麼又要宰殺梅花鹿?你今天不是喝過生血了麼?」童姥笑道:「這是你逼我宰的,何必又來多問?」虛竹更是奇怪,道:「我……我怎麼會逼你殺生?」童姥道:「你不答應幫助抵禦強敵,我是非給人家折磨至死不可。你想我心中不煩惱?這口怨氣無處可出,我只好宰羊殺鹿,多殺畜生來出氣。」虛竹合什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前輩,這些鹿兒羊兒,實是可憐得緊,你饒了它們的性命吧!」童姥冷笑道:「我自己的性命轉眼也要不保,又有誰來可憐我。」她提高聲音,叫道:「烏老大,快去捉梅花鹿來。」烏老大遠遠答應。虛竹彷徨無計,若是即刻離去,不知將有多少羊鹿無辜傷在童姥手下,她說是自己殺死,也不為過,倘苦留下來學她武功,卻又是老大不願。
烏老大捕鹿的本事著實高明,不多時便抓住一頭梅花鹿的鹿角,牽鹿前來。他知天山童姥要生喝鹿血,是以並不宰殺,由其處置。童姥冷冷的道:「今天鹿血喝過了。你將這頭臭鹿一刀宰了丟到山澗里去。」虛竹忙道:「且慢!且慢!」童姥道:「你如依我囑咐,我可不傷此鹿性命。你若就此離去,我一日宰鹿十頭八頭。多殺少殺,全在你一念之間。昔日釋迦為了普渡眾生,說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陪伴老婆子幾天,又不是什麼入地獄的苦事,居然忍心令群鹿喪生,哪裡是佛門子弟的慈悲心腸?」虛竹聽此言語,背心上登時出了一身冷汗,說道:「前輩教訓得是,便請放了此鹿,虛竹一憑吩咐便是!」童姥大喜,向烏老大道:「你將這頭鹿放了!給我滾得遠遠地!」 童姥待烏老大走遠,便即傳授口訣,教虛竹運用體內真氣之法。她與無崖子是同門師姊弟,一脈相傳,武功的路子完全一般。虛竹依法修習,進展奇速。次日童姥再練「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時,咬破鹿頸喝血之後,便在鹿頸傷口上敷以金創藥,縱之使去,向烏老大道:「這位小師父不喜人家殺生,從今而後,你也不許吃葷,只可以松子為食,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哼哼,我宰了你給梅花鹿和羚羊報仇。」烏老大口中答應,心裡直將虛竹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也咒了個遍,但知童姥此時對虛竹極好,一想到「斷筋腐骨丸」的慘厲嚴酷,再也不敢對虛竹稍出不遜之言了。如此過了數日,虛竹見童姥不再傷羊鹿性命,連烏老大也跟著戒口茹素,心下甚喜,尋思:「人家對我嚴守信約,我豈不可為她盡心盡力?」每日裡努力修為,絲毫不敢怠懈。但見童姥的容貌,日日均有變化,只四五日間,已自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變為十六七歲的少女了,只是身形如舊,仍是十分矮小而已。
這日午後,童姥練罷「天上吔下唯我獨尊功」,向虛竹和烏老大道:「咱們在此處停留已久,算來那些妖魔畜生也該尋到了。小和尚,你背我到這峰頂上去,右手仍是提著烏老大,免得在雪地中留下了痕跡。」虛竹應道:「是!」伸手要去抱童姥時,卻見她容色嬌艷,眼波盈盈,實是個美貌姑娘,心中一驚,縮回了手,囁嚅道:「小……小僧不敢冒犯。」童姥奇道:「怎麼不敢冒犯?」虛竹道:「前輩已回復為成年姑娘,不再是稚齡童女,這……這男女授受不親,出家人尤其不可。」童姥嘻嘻一笑,玉顏生春,不由得暈紅雙頰,顧盼嫣然,說道:「小和尚胡說八道,姥姥是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你背負我一下打什麼緊?」說著便要伏到他的背上。虛竹驚道:「不可,不可,一拔腳便奔。童姥展開輕功,自後追來。
其時虛竹的「北溟真氣」已練到了五六成火候,童姥卻只回復到她十八歲時的功力,以輕功而論,大大不如虛竹,只追得幾步,虛竹便越奔越遠,童姥叫道:「小和尚,快些回來!」虛竹立定腳步,道:「我拉著你手,躍到樹煩上去吧。」童姥甚怒,道:「你這人迂腐之極,半點也無圓通靈機之意,這一生想要學到上乘武功,那是難矣哉,難矣哉!」虛竹走將回來,突然間眼前一花,一個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這人似有似無,若往若還,全身白色衣衫襯在雪地之中,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 虛竹吃了一驚,向前搶上兩步,只聽得童姥一聲呼喊,向前奔來。那白衫人低聲道:「師姊,你在這裡好自在哪!」卻是個女子的聲音,甚是輕柔婉轉。虛竹又走上兩步,見那白衫人身形苗條婀娜,顯然是個女子,臉上卻蒙了塊白綢,瞧不見她的面容,一聽她口稱「師姊」心想她們原來是一家人,童姥有幫手到來,或許不會再纏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時,卻見她眼色極是奇怪,又是驚恐,又是氣憤,更夾著幾分鄙夷之色。童姥一閃身便到了虛竹身畔,叫道:「快背負我上峰。」虛竹道:「這個……我說過不大方便……」童姥大怒,反手啪的一聲,便打了他一個耳光,叫道:「這賊賤人追了來,意欲不利於我,你沒瞧見麼?」這時童姥出手已著實不輕,虛竹給打了這個耳光,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那白衫人道:「師姊,你到老還是這個脾氣,人家不願意的事,你總是要勉強別人,打打罵罵的,有什麼意思?」虛竹聽了那白衫女子的說話,心下大生好感:「這人如果真是童姥及無崖子的同門,性情卻是大不相同,甚是溫柔斯文,通情達理。」
童姥不住催促虛竹:「快背了我走,離開這賊賤人越遠越好,姥姥將來不忘你的好處,必有重重酬謝。」那白衫人卻是氣定神閒,俏生生的站在一旁,輕風動裾,飄飄若仙。虛竹心想這位姑娘文雅得很,童姥為什麼對她如此厭惡害怕。只聽白衫人道:「師姊,咱們老姊妹二十年不見了,怎麼今日見面你非但不歡喜反而要急急離去?小妹算到這幾天是你返老還童的大喜日。近年來聽說你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小妹生怕他們乘機作反,親到飄渺峰靈鷲宮找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抗禦外敵,卻又找你不到。」 童姥見虛竹不肯負她逃走,無法可施之下,氣憤憤的說道:「多謝你好心啦!你算準了我散氣還功的時日,摸上飄渺峰來,還不是想出一口昔年的怨氣?你卻算不到鬼使神差,卻有人將我裝在布袋之中,背下峰來,你撲了個空,好生失望,是也不是?李秋水,今日雖然仍是給你找上了,可惜你已遲了幾日,我當然不是你敵手,但你想不勞而獲,盜我一生神功,卻是萬萬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師姊說哪裡話來?小妹自和師姊別後,每日裡好生掛念,常常想到靈鷲宮來瞧瞧師姊,只是自從數十年前姊姊對妹子心生誤會,懷有成見之後,每次相見,姊姊是不問情由的怪責,妹子一來怕惹姊姊生氣,二來又怕姊姊出手責打,一直沒敢前來探望。姊姊如說妹子有什麼不良的念頭,那真是太過多心了。」她左一句「姊姊」,右一句「妹子」,說得又恭敬,又親熱。虛竹早知童姥的性子十分乖戾橫蠻,心想這兩個女子一善一惡,當年結下嫌隙,不用說,自然是姥姥的不是。童姥怒道:「李秋水,事情到了今日,你再來花言巧語的譏刺於我,又有何用?你瞧瞧,這是什麼?」說著左手一伸,將小指上戴著的鐵指環現了出來。那白衫女子身體一顫,失聲道:「掌門鐵環!你……你……你從哪裡得來的?」童姥冷笑道:「當然是他給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問?」 白衫女子微微一怔,說道:「哼,他……他怎會給你?你不是去偷來的,便是搶來的。」童姥大聲道:「李秋水,逍遙派掌門人有令,命你跪下,聽由吩咐。」白衫女子李秋水道:「這掌門人是你自己封?多半……多半是你暗害了他,偷得這隻鐵環。」她本來意態閒雅,但自見了這隻鐵戒指後,說話的語氣之中,便隱隱有急躁之意。童姥道:「你不服掌門人的號令,意欲叛門,是也不是?」突然間白光一閃,砰的一聲,童姥身子飛起,遠遠的摔了出去。虛竹吃了一驚,道:「怎麼?」跟著又見雪地里一條殷紅的血線,童姥一根被削斷了的小指掉在地下,那枚黑黝黝的鐵指環卻己拿在李秋水手中。原來她以敏捷無倫的手法削斷童老的小指,搶了她戒指,再一掌將她身子震飛,至於斷指時用的是什麼兵刃,則實在出手太快,虛竹根本無法見到。只聽李秋水道:「大師姊,你到底如何暗害於他,還是跟小妹說了吧。小妹對你情義深重,決不會過份的令你難堪。」她一拿到那枚鐵指環,語氣立時又就得十分的溫雅斯文。
虛竹忍不住道:「你們是同門師姊妹,何苦出手如此厲害?無崖子老先生決計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謊話,我不會騙你。」李秋水轉向虛竹,說道:「不敢請問大師法名如何稱呼?在何處寶剎出家?怎知道我師兄的名字?」虛竹道:「小僧法名虛竹,乃是少林弟子,無崖子老先生嘛……唉,唉,此事說來話長……」一句話沒說完,突見李秋水衣袖一拂一帶,自己雙膝腿彎中登時一麻,全身氣血逆行,立時便翻倒於地,叫道:「喂,你這幹什麼啊?我又沒得罪你,如何便出手傷我?」李秋水微笑道:「小師傅是少林派高僧,我不過出手試試你的功力。嗯,原來少林派名頭雖響,調教出來的高僧也不過這麼樣。」虛竹透過她臉上所蒙的白綢,隱隱約約可見到她的面貌,只見她似乎四十來歲年紀,眉目甚美,但臉上好像有幾條血疽,又似有什麼傷疤,越是瞧不清楚,越是令人感到恐怖。虛竹道:「我是少林寺中最沒出息的和尚,前輩不可以小僧一人低能無用,便將少林派小覷了。」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到童姥身前,說道:「師姊,這些年來,小妹想得你好苦。總算老天爺有眼睛,教小妹得見師姊一面。師姊,你從前待我的種種好處,小妹日日夜夜都記在心上……」突然間白光又是一閃,童姥一聲慘呼,白雪皚皚的地上登時流了一大灘鮮血,童姥的一條左腿竟已從她身上分開。虛竹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怒聲喝道:「同門姊妹,怎樣忍心下此毒手?你……你……你簡直是禽獸不如了!」李秋水緩緩回頭來,伸左手揭開蒙在臉上的白綢,露出一張雪白的臉蛋。虛竹「啊」的一聲,一顆心突突亂跳,只見她臉上縱橫交錯,共有四條極長的劍傷,劃成了一個「井」字,由於這劍傷,右眼突出,左邊嘴角斜歪,說不出的醜惡難看。李秋水道:「許多年前,有人用劍將我的臉劃得這般模樣,少林寺的大師傅,你說我該不該報仇?」她說罷了這幾句話,又慢慢將面幕放下。虛竹道:「這……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不妨問她自己。」童姥斷腿處血如潮湧,她卻沒有暈去,說道:「不錯,她的臉是我劃花的。我……我練功有成,在二十六歲那年,本可發身長大,成為個與常人一般的女子,但她暗加陷害,使我走火入魔。你說這深仇大怨,該不該報復?」虛竹眼望李秋水,尋思:「倘若此話非假,那麼還是李秋水作惡在先了。」童姥又道:「今日既然落在你的手中,還有什麼話說?這小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你可不能動他一根毫毛。否則『他』決計不能隨便放過你。」說著雙眼一閉,靜由宰割。
李秋水嘆了口氣,道:「姊姊,你年紀比我大,人更是比我聰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騙信小妹,可也沒這麼容易了。你說的他……他……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這鐵指環如何會落入你的手中?好罷!小妹與這位小師父無冤無仇,何況小妹生來膽小,決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結下樑子。這位小師父,小妹是不會傷他的。姊姊,小妹這裡有兩顆九轉熊蛇丸,請姊姊服了,免得姊姊腿傷流血不止。」虛竹聽她前一句姊姊,後一句姊姊,叫得親熱無此,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烏老大服食兩顆九轉熊蛇丸的情狀,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童姥怒道:「你要殺我,快快動手,要想我服下斷筋腐骨丸聽由你侮辱諷刺,再也休想。」李秋水道:「小妹對姊姊一片好心,姊姊總是會錯了意。你腿傷處流血過多,對姊姊身子大是有礙,姊姊這兩顆藥丸,還是吃了吧。」虛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見她素手纖纖,拿著兩顆焦黃的藥丸,便和童姥給烏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樣,尋思:「天道好還,報應之快,令人不寒而慄。」只聽得童姥叫道:「小和尚,快在我天靈蓋上猛擊一掌,送姥姥歸西,免得受這賤人百般凌辱。」李秋水笑道:「小和尚累了,要在地下多躺一會。」童姥想起虛竹早已受她「寒袖拂穴」所制,只氣得胸口劇痛。李秋水道:「姊姊,你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若是給『他』瞧見了,未免不雅,好好一個矮美人,變成了半邊高、半邊低的歪肩美人,豈不是令『他』遺憾?小妹還是成全你到底吧!」說著白光閃動,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 這一次虛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所握的,是一柄長不逾尺的匕首,那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透視而過。李秋水顯是存心要童姥多受驚懼,這一次並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條沒斷的右腿前比來比去。 虛竹大怒:「這女施主忒也殘忍!」心情激盪,體內北溟真氣在各處經脈中迅速流轉,頓感穴道解開,酸麻登止,他不及細思,急沖而前,抱起童姥,便往山峰頂上疾奔。 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虛竹時,察覺他武功十分平庸,渾沒將他放在心上,只是慢慢炮製童姥,叫他在一旁觀看,多一人在場,折磨仇敵時便增了幾分樂趣,要直到最後才殺了他滅口,全沒料到他居然會沖開自己以真力封閉了的穴道,這一下出其不意,頃刻之間虛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追,笑道:「小師父,你給我師姊迷上了麼?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卻不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呢。」她有恃無恐,只道片刻間便能追上,這小和尚能有多大氣候?哪知道虛竹急奔之下,血脈流動加速,北溟真氣的力道發揮了出來,愈奔愈快,這五六丈的相距,竟然始終追趕不上。
轉眼之間,已順首斜坡逐出三里有餘,李秋水又驚又怒,叫道:「小師父,你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傷你了。」 童姥知道李秋水數掌拍將出來,虛竹立時命喪掌底,自己仍是落入她手中,說道:「小師父,多謝你救我,咱們鬥不過這賤人,你快將我拋下,她或許不會傷你。」 虛竹道:「這個……萬萬不可。小僧決計不能……」他只說了這兩句話,真氣一泄,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間背心上一冷,便如一塊極大的寒冰貼肉印了上來,他知道已為李秋水陰寒的掌力所傷,雙手仍是緊緊抱著童姥,往下直墮,心道:「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團肉漿了。阿彌陀佛!」 隱隱約約聽得李秋水的聲音從上面傳來:「啊喲,我出手太重,這可便宜……」原來山峰上有一處斷澗,上為積雪覆蓋,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將虛竹擊倒,再拿住童姥,慢慢用各種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沒料到一掌震得虛竹踏在斷澗的積雪之上,連著童姥一起掉下。 虛竹只覺身子虛浮,全做不得主,只是筆直的跌落,耳旁風聲呼呼,雖是頃刻間之事,卻似無窮無盡,永遠跌個沒完。眼見鋪著白雪的山坡迎面撲來,眼睛一花之際,又見雪地中似有幾個黑點,正在緩緩移動。他來不及細看,已向山坡俯衝而下。 驀地里聽得有人喝道:「什麼人?」一股力道從橫里推將過來,正撞在虛竹腰間。虛竹身子尚未著地,便已斜飛出去,他一瞥之下,見到出手推他之人竟是慕容復。虛竹叫道:「接住了!」運勁要將童姥拋出。須知他從這數百丈高的絕峰上摔將下來,自知決無幸理,忽見慕容復在旁,便欲將童姥拋去給慕容復接住,以便救她一命。哪知慕容復見他二人從山峰上隨下,使出「斗轉星移」的高招,將他二人下墮之力化去了大半,改直為橫,將二人震得橫飛出去。這股力道何等巨大,虛竹雖想將童姥擲出,但給這股巨力一逼,手中的童姥竟爾擲不出去。微一遲疑之間,身子已飛出十餘丈,落了下來,突然間雙足踏到一件極柔軟而又極富彈性的物事,波的一彈,身子復又彈了起來。虛竹心下驚奇,呼道:「什麼?」一瞥眼間,只見雪地里躺著一個極矮極胖、皮球一般的和尚,赫然便是三淨和尚。這個圓球般的和尚生相怪異,每犯清規,少林寺中可是無人不識,說來也真是巧極,虛竹落地時雙足踹在他的大肚上,立時踹得他腹破腸流,死於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的一彈,虛竹的雙腿方得保全,不致斷折。
這一彈之下,虛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前飛出,只聽得一人叫道:「鳩摩智,你接了這個人球!」虛竹身子向聲音來處飛去,一瞧之下,不由得魂飛天外,原來說話的竟然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他想丁春秋一見到自己,非下毒手不可,忙左手抱住童姥,右手舉掌當胸,護住要害。便在此時,丁壽秋已然一掌拍到。虛竹揮掌一擋,這時候他北溟真氣已有五六成火候,雙掌相抵之下,丁春秋身子一晃,退出一步,口中「咦」的一聲,這雄渾之極的掌力卻沒能使虛竹受傷,只是虛竹身在半空,無所借力,丁春秋一推之力再加上他自己一掌的反擊力道,身子便如離弦之箭,急射而出。只聽得一個柔和的聲音說道:「阿彌陀佛,段施主接了這招吧!」但見一個面目慈祥,寶相莊嚴的僧人舉掌拍來,虛竹是極虔誠的佛門子弟,雖然身在半空,仍是單掌問訊,口宣佛號,說道:「阿彌陀佛,大師父慈悲!」但覺一股柔和的巨力鋪天蓋地般撲面而來,口鼻間登時氣窒,難以呼吸,全身卻是暖洋洋地說不出的舒服,他揮掌一擋,兩股掌力相撞,身子便騰雲駕霧似的向上飛起。 只聽得一人問道:「怎麼辦?怎麼辦?」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以人為兵刃,只有太原府閻家有這一門武功。但這個和尚本身功夫著實不弱,他在空中自會變招,與閻家的『人形金剛杵』大不相同。段公子,我不知如何應付,但你千萬不可使六脈神劍,免得傷了他……」顯然說話之人一個是段譽,另一個便是王玉燕,玉燕這番話雖是說得極快,究竟言語不少,還沒說完,虛竹的身子已撲向段譽而來。段譽叫道:「小師父,我不傷你!」伸手便要去抱他身子。[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