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颜色与记忆的试验场(傅菲)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后山:颜色与记忆的试验场》是中国当代作家傅菲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后山:颜色与记忆的试验场
后山是馒头的形状,有一个山包两个山坞四户人家,从我家看后山,倒觉得它像一只螃蟹。山上有葱郁的松树和烟灰色的桉树,东边的山坞有拥挤的坟冈,西边的山坞有茂密的板栗树,空落的地方是一块块长条的菜地。在板栗树下,有一户白墙红瓦的房子,一个瘦小操沙溪口音的妇人,到中午时,站在门槛上对着田野喊:“金星,吃饭呢,吃了再干活吧。”我听到声音,咚咚咚地跑到她家去,端条小椅子,爬到碗柜上,摸一个竹兜碗,盛饭吃。她是我的奶妈。到了秋天,板栗树的叶子慢慢泛黄,后山的黄昏,有青白色的雾气渐渐低垂。雾气成了我们偷板栗的伪装衣。世华(我奶妈的二儿子,大我两岁)猴子一样,一溜眼间就爬上了板栗树,用脚跺树枝,板栗沙得沙得掉下来。我用小锤,垫一个石块,敲板栗壳,壳像缩紧身子的刺猬。奶妈听到敲石头的噹噹噹声,打开窗户,说:“要吃板栗,到自己的树上摘,明天叫你爸去。”奶妈把板栗子用刀切一个口,宰杀一只八月鸡,和上两升糯米,放在文火上焖。油而不腻,香而不火。奶妈说,这是补身子的上好料。
奶妈的板栗树在东坞,我们从来不敢去。我们最胆大的举动,就是到山包的松树林里采蘑菇。那是雨季后的阳春,泥土酥软,青绿色的地衣植物毛毛虫一样爬动,小竹笋辫子一样风中摇摆,蘑菇隐隐地生长。从山包上看坟冈,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阴邪。坟茔一般在油茶树底下,长满杂草和虎皮树,弥眼的油绿显得春天有着特别旺盛的生育。我对死亡的恐惧,是从一块头盖骨开始的。我提着一个毛竹罐,跟在祖父后面,到东坞捡拾蚯蚓。蚯蚓喂养的鸭子会生蛋,一天一个。祖父在东坞垦荒,翻挖的土块用锄脑敲碎,筷子长的绿蚯蚓滚出来,我用火钳捡进罐里。地还没挖半畦,祖父蹲了下来,说,这里怎么会有头盖骨呢。我不知道头盖骨是什么,以为是可以吃的,一看,我就紧紧抱住祖父的腰,上下牙齿哆嗦地磕碰。那是一块葫芦形的骨头,往内收缩,额下有两个内凹的洞,下端有两排粘满黄泥的白牙。
通往东坞的路口,有一户人家,是我的远亲,我叫五爷。他是一个强壮的人,高高大大,在我七岁那年,暴病而死。他的死使我不可回避地去了坟冈。他埋在了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指甲花,它开遍了东坞。村里人都说,五爷的房子没选好风水,东坞的阴气沿山脉全进了他家。
五爷的老婆在屋后种了许多黄瓜,黄瓜一长到筷子长,就被人偷吃了。她站在院子里骂:“谁穷得像药渣,连黄瓜也偷,总有一天要烂肠子。”骂了几次,黄瓜还是被偷了。隔了半个月,一天中午,她女儿英英,突然口吐白沫,嘴唇发黑,眼睛翻白,送到诊所急救。医生说,这是中毒。五奶奶拍着大腿,坐在板凳上哭。原来五奶奶在黄瓜里放了农药。英英小我两岁,在她十四岁那年,嫁到了外县。五奶奶说,早点嫁出去,可以节约一点粮食。
我去过一次五爷的房子。我跟母亲去他家磨豆腐。潮湿的地气和霉味让我有短暂的晕眩,滋生恐惧。五爷有三个儿子,大叔叫丁丁,是一个钻缝隙挣钱的人。他的小气是村里出了名的,但对我父亲特别的慷慨。我家办一些事,如盖房,娶媳妇,他会主动对我父亲说:“哥郎,要钱给我说一声,我早作准备。”他矮矮小小,浑身瓦釉色,白天种田,晚上用电瓶打鱼。他的自行车龙头有一个灯,是他自己按的。他骑上去,灯就发亮。他老婆提个竹篓,跟在后面。他老婆是个很开朗的人,笑起来,咯咯咯,像下蛋的母鸡。大概是1998年,我回家过年,看见大叔老了,虽然是四十多岁的人,一点生机也没有,我问母亲,母亲说,他老婆吃老鼠药死了。他们为两斤没卖出去的鱼争吵,他老婆一转身,到柴房吃了老鼠药。大叔也不再打鱼,买了辆三轮小货车,在周边镇里跑货。儿女都在外面打工,大叔隔三差五就到我家吃饭,多多少少有些凄凉。隔了两年,也是临近年关,他到望仙跑货,回来的路上,山上打石的人放炮,巨大的石块滚下来,把整个车子都砸烂了,翻进了水库里。大叔的尸体只留了个身躯,手脚和头都没捞上来。
有一年多的时间,我奶妈叫我住到她家里去。她说,后山的鬼像兔子,到了晚上,又拱又闹。她的说法是有根据的。五奶奶的小儿子那时还没成家,母子住在一栋偏房里。一次深夜,小叔点起马灯,开了后门上茅厕。五奶奶有失眠症,隔了一盏茶的光阴,小叔还没回房。她一声比一声响地叫:“儿啊,是不是吃坏了东西。”没人应答。她慌神起来,跑到茅厕一看,只有马灯在晃。邻里的十几个男人,打起火把,四处找人。我父亲在东坞的一个坟茔,找到了小叔。小叔斜躺在黄泥上,用泥巴塞耳朵。他的鼻子流了许多血,眼睛糊了泥巴。他看不见人,啊啊啊地叫,手奋力地抠泥,指甲都抠烂了。我父亲啪啪两巴掌扇小叔,又打开裤裆,一把尿射在他的头上。小叔哇哇地哭出来,口腔里的泥浆喷射而出。
大家多说小叔是个阴气很重的人,会短寿。事实上,他比谁都强壮,像窑里的泥坯。他一餐能吃一斤饭一斤肉一斤酒,得了个“三斤头”的外号。但阴气的说法一直影响着他的婚姻,说了很多门亲事,也没成。后来上村的一个女子,见小叔勤快,主动上门说亲。她是一个秕谷样子的女子,虾背,一生气就哮喘,哈呼哈呼,什么事也干不了,但特别能生育。小叔转轴一样,再也没停歇过。他早上砍了一担柴回家,我们刚起床,就连夏天的中午,他也一个人去田里干活。他老婆每天要吃药。枫林是梓树遍布的村子,梓子不值钱,没人要,小叔把柴刀捆在竹竿上,剃梓子。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厅堂,把梓子搓到箩筐里,黑灯瞎火,边搓边瞌睡。他说,吃药要钱,搓梓子已经三天没上过床了。他老婆没熬几年,死了。她患的是心脏病。我们都为她的死而暗自高兴,她是锁在小叔脖子上的链条。但小叔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地活。他搬到庙里住,房子空着养老鼠。
奶妈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会用盘子端给小叔家。奶妈说,世上的苦何止万种,没娘的孩子最苦。奶妈是个信佛的人,初一十五,她会叫我拜香。她站在我身边,微笑着,看我弓腰,跪地,把香插在炉上。
作者简介
傅菲,生于1964年,四川成都市人。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 有散文在《青年时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