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一聲哥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叫一聲哥,她的淚水終於湧出來。她追過去,從身後拉住他的衣角,喊了一聲哥。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轉身,只身子一怔,她再次喊了一聲哥,堅定而不容置疑的呼喚
原文
這一聲哥,他等了五年。
父親抱着一個棄嬰回家,他給她去了名字,叫毛小妹,他叫毛小軍,他覺得有了這樣的名字,才能證明他們是一家人。她還是個未斷奶的娃娃,需要母乳,不肯吃黃黃的玉米糊糊。母親對父親說,從哪揀回來的就送哪去。老實的父親試探性地看了看他,他抱起她,用力摟在懷裡,不行,不能送走。
北方的冬天異常的冷,他把自己的棉衣裹在她身上,抱着她走了很遠的路,喝遍了村里村外所有剛剛生完孩子的女人的奶,以至於漸漸的,這些人家開始躲着他,鎖了門,任他怎麼叫都不再開門。他決定去山後的奶牛場偷牛奶。天黑,他去了,結果被發現,他拚命地跑,在他馬上就被抓到時,他擰開了裝牛奶的醬油瓶子,把牛奶全部倒在自己的棉衣上。他被痛打了一頓,鼻子在出血,他脫下棉衣抱在懷裡,棉衣上的牛奶已經結了冰,他想着到家把棉衣放在炕上烤一烤,就會把冰融化,擠出奶來。他幾乎凍僵了回到家,一頭栽在地上,把棉衣遞給父親,說了句把奶烤出來,就暈了過去,母親當時被他滿臉的血嚇傻了。他醒過來,父親說棉衣上的冰的確被烤化了,可牛奶已經滲進棉花里,擠不出來啊!看着她,他哭了,他恨自己笨,偷牛奶都會被抓到。
她不知道哥的鼻子為什麼總會流出紅色的東西,而她有的時候流下來的卻是清清的鼻涕。他說,哥給你變戲法呢!她就叫着哥再變一次,他說今天變完了,趕明再給你變。以後,他每次流鼻血,都把她偷偷叫到一邊看,她拍着巴掌笑,和鄰居家孩子炫耀,我哥會變戲法呢。他不敢讓母親看到他的鼻血,母親會舊事重提,還不是那次偷牛奶讓人給打的,落下了後遺症。
她身體不好,磕磕絆絆地長到了五歲,這五年裡,他忘記了爬山下河的樂趣,也忘記了要努力學習,將來考大學,做城裡人的志願。他惟一記得的,是回家帶她玩,他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教她在紙上畫出太陽和月亮。與別的孩子吵架時,她被罵是野種,爹娘都不是親的。她就挺起胸,驕傲地說,我有哥,我哥會變戲法,會當大馬。那些孩子笑話她,你哥也不是你的親哥。
這次她哭了,她不明白,哥怎麼能不是親哥呢。他知道了,把與她吵架的孩子教訓了一頓,認真地對她說,記住,哥是你親哥,爸媽也是親的,要不你能和哥長得這麼像嗎,你看你和哥的下巴上,都有個小黑痣,這叫兄妹痣。
她一天天長大了,可他的個子卻不見長,背也有些微微的駝,不似同齡孩子那般挺直,母親點着她的額頭埋怨,就是你總讓你哥背,他駝背和長不高都是讓你耽誤了。她撅着嘴走開,小小的她習慣了母親對她冷漠,父親的呆板,只有哥對她好,哥說他不長高是因為還沒到時候,不怪她,等到時候了,就一下子高過了房頂。
他沒有考上高中,父母說,去縣上的工廠賺錢吧。他態度堅決地對父母說,小妹十歲了,必須去上學了。以前母親說小妹身體不好,去上學怕累着。長大點再說,現在小妹十歲了,他說不能等了。
母親冷冷地說沒錢,他急了,小妹聰明,一定能學好,我掙錢供小妹讀書。她終於可以上學了,他把攢下的零用錢給小妹買了個花布書包。她上學第一天。他送她去了學校,七八歲的一年級孩子都笑話她,她比他們都高,年紀也大,卻剛剛上學。他揮着拳頭,以後誰要是敢欺負我妹妹,我絕不饒他。他在縣裡的水泥廠上班,每個月領到工錢的那天,他就去給她買諸如筆記本和蝴蝶發卡之類的禮物。其餘的錢,交給母親,一些家用,一些留下來給她讀書,而他自己,終日的工裝,回家也不曾換下,鼻子依舊經常出血,在工廠吃大鍋飯干饅頭,瘦了一整圈,背更加駝了。每次他回來,她就纏着他講縣上的新鮮事,還要給他看自己的作業本,有老師批寫的優。他樂滋滋的,但他已不再讓她看自己流鼻血的樣子,上一次,她見了後就哭了,說哥,你怎麼總流血。她長大了,不再相信那是變戲法了。她懂得心疼哥了。
家裡來了兩個城裡人,是她的親生父母,當年未婚先孕,在那樣的年代,這樣的事是不被允許的,會影響到兩個人的前途,他們是迫不得已的。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她,後來找了當年縣醫院的一個老更夫,才知道孩子是被村里人抱走的。她才不肯和他們回去,掙扎哭喊中,她叫着哥,哥,你快來救我啊。他回家時,她已經被帶回城裡了。她的父母留下了三萬元錢,說以後還會分期再付給他們這些年的撫養費。他第一次在父母面前發火,摔了家裡的碗,你們故意不留下小妹,你們一直嫌她是累贅。
那段時間裡,他瘦得不成樣子,每天對着她的照片,哭得眼圈紅紅的。就在這時,因為工作時分心,他的右手被絞進了運轉機,拉下電閘後,他的右手已經被齊刷刷地絞斷了。他被確定為傷殘人員,拿了廠里的撫恤金後,被送回了家。他終於得到了她的地址,是她的父母寄來的匯款單上寫着的。她給他開門,見到他的剎那,她哇地哭了,撲進他的懷裡,用拳頭捶着他,哥,你怎麼才來找我。兄妹抱頭痛哭後,她才發現他不見了一隻手,同小時侯一樣,她哭啞了嗓子,他卻笑,沒關係,哥還有左手呢,一樣有力氣背你,不信你試試。自然是帶不走她的,她的父親與他談話,說齊琪只有在城裡才能把落下的課程補上,才能進重點大學。他妥協了,還有什麼比小妹的前途更讓他看重的呢,他成了殘疾人,只能種地,再沒有資格包攬小妹的未來。他狠着心走了,留下了她的哭喊聲,哥,你可要來看我,哥,你可別把我忘了。他跑出那高高的樓,在路邊,放聲大哭,他多麼恨啊,恨自己沒有能力讓小妹留在身邊,恨自己成了殘疾人。
一年後,她生日那天,他親自包了餃子,韭菜雞蛋餡的,她最喜歡吃。他在操場上找到了她,他興奮地聲音都顫抖了,他喊着小妹,小妹。所有學生的目光都望過來,她卻遲遲沒有過來,他以為太遠了,她看不清他,他跑過去。同學們都鄙夷地看着他,有人問,齊琪,這個農村人是誰?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臉頃刻間紅到了脖子,他多麼緊張啊,他希望她能像小時候一樣驕傲地說,這是我哥。可她沒有,她微微垂下眼去,說,這是我爸廠里的工人。他當然不會知道,一年的時間,足以把一個女孩子變得虛榮,被城市所同化,他以為,自己沒有變的那份感情,她也不會變,一年前她還哭着叫他哥,叫他來看她,不要忘了她啊。他把飯盒給她,聲音抖得厲害,這是你爸給你送的餃子,趁熱吃,韭菜是從自家菜地摘的,新鮮着呢!醫學院畢業以後,她在市醫院做一名醫生,成了家有了女兒,幾乎忘記了留在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她只記得自己叫齊琪,是個幸福而優裕的城裡人。
那天,她親自到醫院一樓的取藥室為一位需要強痛定止痛的患者取藥,那是一個朋友的家屬,她比較放在心上。在取藥室,藥劑醫生說強痛定目前就只剩下兩盒了,全被這位患者拿走了,齊醫生,你等一下吧,我們進藥的車馬上回來。順着藥劑醫生的目光望去,那位站在玻璃窗外的男人如此熟悉。駝下的背。儘管皮膚黝黑而乾裂,但她依然看得到他下巴上那處小小的痣,她的下巴上也曾有過,不過二十歲那年愛美,用美容方法給除掉了。她想到那個人是他,於城裡男人而言,近四十歲的年齡是最好的時段,可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上不止十歲。已有十幾年未曾相見,如若說激動萬分,那定是不可能的,十五六歲雖已懂事,可畢竟還是小。他慢慢走到大廳的椅子邊坐下,左手取了藥,沒有喝水,仰着脖子,吞了下去。
她查了藥方,打電話給開處方的醫生,那位醫生麻木地說,哦,你說的那個農村患者,患的是食道癌。她的心猛地被抽緊,作為醫生她太清楚,食道癌這種病,發現就是晚期,無藥可治。他起身打算離開醫院,那駝下的背承載過她年少的快樂時光,她的淚水終於湧出來。她追過去,從身後拉住他的衣角,喊了一聲哥。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轉身,只身子一怔,她再次喊了一聲哥,堅定而不容置疑的呼喚。他緩緩回過頭來,已是滿臉淚水,他知道,這個世上,除了小妹,不會再有人這樣拉他的衣角,堅定而驕傲地叫哥,而這一聲哥,他足足等了十五年。[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