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遠方朝聖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去遠方朝聖,在人類學家看來,朝聖是生命歷程中「通過儀式」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朝聖者一旦離開故地,也就擺脫了以往的身份與牽掛,進入一種非此即彼、模稜兩可的混沌狀態,如同心理學所說的「閾限」。他們與熟悉的日常生活相分離,離家到遠方尋找聖跡,在此期間經歷考驗,然後以新人的面貌返回故鄉
原文
1998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在西單村的半山坡眺望落日。當最後一道餘輝從對面山頭褪去之前,兩輛小如甲殼蟲的東風牌卡車順着掛在崖壁上的山路馳來,嗡嗡的聲音在峽谷里傳得很遠。不一會兒,它們進了村子,停在溪流邊的空地上。溪水從海拔6000多公尺的卡瓦嘎博(意為白色雪山)淌下,流經水磨房,穿過木橋,匯入瀾滄江。車剛停穩,百十號男女老少鬧嚷嚷地下來,大部分湧進附近一座兩層農舍投宿,其餘的人在空地點起篝火,打開被褥,同西藏鹽井來的馬幫一起露營。
這天夜裡,我也在村公所的屋頂露宿。銀河橫過天際,蟬子在核桃樹下鳴叫,年輕的村醫小虎睡在旁邊。他告訴我,乘卡車進村的那些人是四川得榮縣的藏民,來卡瓦嘎博轉經。每年都會來很多人,特別是冬季。到了卡瓦嘎博的本命年(羊年),朝聖者可達數萬。從峽谷對面的燒香台向西看,轉山小路密密麻麻擠滿人,象螞蟻一樣多。
我的本命年正好是羊年,我妻子和女兒也屬羊。為此,我在卡瓦嘎博腳下的藏族村莊從事田野調查的同時,也想到這座山轉轉經。於是,我的研究自然而然與「朝聖」這個主題有了聯繫。
朝聖,是近來人類學非常關注的課題之一,特納對「閾限」的研究,台灣學者對媽祖進香的考察,便是兩個典型的例子。英語把朝聖叫pilgrimage,意即「為宗教目的而朝訪聖地的旅行」。印度教把朝聖稱作tirthayatra,指聖徒到七大聖河、八大神鄉等地點還願、祈福、贖罪的行為。伊斯蘭教則有hajj的術語,漢語譯為「朝覲」。每個穆斯林在其一生中,至少要到聖地麥加朝覲一次。至於我近年打交道較多的藏人,更把gnas skor(巡禮朝聖)視為超越世俗生活之上的義務,需用生命為代價去履行。
在人類學家看來,朝聖是生命歷程中「通過儀式」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朝聖者一旦離開故地,也就擺脫了以往的身份與牽掛,進入一種非此即彼、模稜兩可的混沌狀態,如同心理學所說的「閾限」。他們與熟悉的日常生活相分離,離家到遠方尋找聖跡,在此期間經歷考驗,然後以新人的面貌返回故鄉。
相對於日常的「世俗空間」,朝聖者進入的是一個充滿幻想、磨難和奇遇的「神聖空間」。就像現實和夢境相互對照,生存和死亡相互對照,世俗空間和神聖空間也像兩面鏡子,彼此照出對方的模樣。人無論作為群體還是個體,都不能僅僅在一個空間裡生活。他們需要在物質和精神的兩個天地間往返穿巡。其實,朝聖倒不必非出於某種宗教信仰。大凡一群人,或一個人,受了感情和精神追求的驅使,跑到異域遠方走走看看,使身心有所改變,都與朝聖相似。即使有些被迫背井離鄉的浪子,經流放的困苦而嚼出人生的真味,也會由此成為朝聖隊伍中的一員。在這裡,走路不再只是一種本能,而變成生活的一次歷煉,正如巴西作家Paul Coelhe在《朝聖日記》一書中說的: 「當你旅行時,你會以一種實在的方式體驗到再生的過程。你會遇到全新的環境,時間會過得更加緩慢,而且在大多數的旅行中,你甚至不懂那裡的語言。因此,在旅行中,你就象一個剛剛離開子宮的孩子。」
由此看來,就連那些以人類學為職業的人,如果不滿足謀一個衣食飯碗,而試圖去遠方、到他人的文化中尋找生活的價值,就應當屬於朝聖者之列。由於經常形單影隻地外出,這類人難免漸漸遠離華麗的學術殿堂,象溪水,匯入到為朝聖而遠行的人群當中。
既然是遠行,那麼無論何種形式的朝聖,都必須以地理上的「異鄉」為目的地。真正吸引朝聖者不停地往前走的,是對於陌生之地的幻想。日本俳聖松尾芭蕉在《奧州小道》里講過一句抒發遊子感情的話: 「不知從哪一年起,看到被風蕩漾的一片孤雲,誘發我不停地嚮往着流浪他鄉。」
如今,遠行的夢幻甚至被冠以「探險」、「旅遊」等名號,衍為時尚,形成迅速膨脹的產業。我生於斯、長於斯的雲南高原,因每年上百萬旅遊者的到來而日臻繁榮。1999年5月,它的首府昆明迎來了「世界園藝博覽會」的開幕。據說在5至10月的展覽期間,有1000萬中外遊客赴此勝會。為了他們,那些用灰瓦和雕花木欄杆裝飾的老房子全被拆除,一夜之間造了一座瓷磚和藍玻璃鑲砌的玩具城市。「香格里拉」,我的鄉親們為自己的故鄉找到這樣一個值得驕傲的名字。聽說它是英國人謝爾頓筆下一個世外桃源的名稱,也是一個跨國酒店的招牌。
當那1000萬遊客趕來我的故鄉,尋找謝爾頓和洛克的理想國時,我卻離開它,到滇藏交界的卡瓦嘎博去做調查。那裡有個村長已經說了,希望我帶他到省城昆明看看。我們都嚮往着遠方,把夢寄托在他人的土地上。故鄉和異鄉,不過是人生走過的同一個驛站。無論你走得多遠,總要從他鄉返回故土。那不也是一個行走和朝聖的歷程?另外,一旦你在別人的家鄉住了很長時間,那裡也會成為第二個家園。
故鄉和異鄉,日常空間和神聖空間,因朝聖者的旅行而合二為一了。只要應了生命的呼喚沿旅途前行,只要那行走有着尋找的意義,通往外在世界的足跡,到頭來也會深入自己的內心。廣袤大地上走過的一個個「地點」,若打上個人體驗的印記,終究會變成心靈地圖上抹不掉的「地址」。道路的盡頭是聖跡的顯現之處,也是朝聖者開始講述故事的地方。[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