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陽紅(寧宏偉)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幾度夕陽紅》是中國當代作家寧宏偉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幾度夕陽紅
人的成熟和懂事,有時大概就是一瞬間的事。
下班後,只要沒有打擾,喜歡在秋天的傍晚沿着門前的路往西走,穿過園區的中央大道,便是那個叫太極湖的地方了,在湖邊或坐或走,沐浴在夕陽祥和的餘光里,間或和偶爾吹過的風碰下面,像是一個提醒,就會想起多年前同樣時節同樣的時間裡,父親那溫和愛憐的目光。我的成熟和懂事,應該是自那時而起的。那一年村里實行單幹,那一年以抓鬮的方式,家裡分得了一大一小兩頭牛,那一年我上初中。
對於那個時候的農村孩子來說,吃的玩的,遠沒有現在的孩子這樣多樣,現在家裡,似乎隨處隨手就可抓起兒子的一件玩具來,但在那個時候,這樣的情況是個遙不可及的夢。剛上初中的年齡,也正是能玩的時候,往往是剛開學,就盼着下一個假期的到來。而玩的內容,大抵是拿彈弓打打鳥,或是到溝渠池塘摸摸魚一類的。但幫家裡幹些力所能及的活,也是每一個孩子不能逃脫的責任。
家裡分了兩頭牛,對於那個時候的農村人來說,牲口是家裡的寶貝疙瘩,草要鍘細了喂,水要從井裡壓上來放在盆里曬熱了飲,每天還要餵些玉米豆子類的精飼料。所有這些活都少不了我的一份。當所有的這些活從最初的新奇變成日復一日的枯燥重複並和玩相衝突後,厭倦、牴觸和逃避就會在心裡發芽生根。而那兩頭牛似乎也吃得太多,經常是剛剛鍘了一棚草,沒兩天的功夫就被兩頭牛吃得吃得精光,就又要開始周而復始的一切,無休止地剝奪了我玩的自由和樂趣,讓我對那兩個貪吃可惡的傢伙又氣又恨。那個時候家裡沒有鍘草機一類的機械,鍘草得由兩個人用那口扶起來差不多有我高的鍘草刀,一刀一刀地鍘出來。鍘草刀也是幾家公用的,單單不說鍘草的辛苦,光就挨門逐戶的尋找鍘草刀並將那個沉重的大傢伙抗回家就是一件十分討厭的事。鍘草的時候,鍘青草還省些力氣,若是鍘乾草,除了腰酸腿軟還要忍受灰塵飛揚和烈日下汗流浹背的折磨,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一次我實在忍不住自作聰明的叨咕了一句,就不能把草直接扔給牛吃麼,父親不溫不火地回了句,把麥子直接煮熟了你吃麼?我語塞但也心裡一百個不服氣。
和牛一樣,家裡分得的二十多畝田也是需要精心侍弄的。每年夏收完成後,麥茬地都需要灌滿了水,待地皮稍許泛白後,犁地的活便開始了,這個時候,家裡的兩頭牛就派上了大用場,犁地是父親和我的任務,父親扶着犁走在後面,我牽着牛走在前面,或早晨或下午,在牛慢騰騰的腳步里耕耘着時間,日子似乎悠長到和牛的腳步一樣四平八穩沒個盡頭。
那個時候,地是至少要犁兩遍的,習慣於在土裡刨食的鄉親們將侍弄土地當成了神聖的職責,不像現在,用拖拉機翻一遍即可。如果有誰家的地沒有犁夠數,是要被當成懶而遭人笑話的。是啊,對於祖祖輩輩在這片土地上奔命的人們,土地是他們全部的寄託和希望,吃的、穿的、用的,乃至上學的一切費用,都從土裡來。不精心侍弄又能怎麼樣呢?
一天下午,由於鄰居的一項活不會幹,便和父親交換了進行。父親幫鄰居干他家的活,鄰居則幫我家犁地。鄰居兄弟四個,姓徐,鄉親們為了省事就按照出生順序直稱其兄弟由徐大至徐四,鄰居在兄弟中排二,因此直稱徐二。徐二是個急性子,脾氣不太好,徐二早年在縣裡的煤礦上班,單幹了撇下工作回家種地。徐二身體高大壯實,黑黑的臉膛倒是和其曾經的工作十分相配,臉上長着一雙一點也不比我家牛眼小的大眼睛,不苟言笑,那目光平時見了就讓我心生畏懼。
聽說和他一起犁田,本來就對犁田有牴觸情緒的我更是滿肚子的不願意,況且還和別人約好了一起去打鴿子的。只是父親的話我是沒有抵抗力的。萬分的不情願的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牽着牛和徐二下了地。
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是多麼的正確,平時和父親犁田的時候,我牽着牛走在前面,父親扶着犁走在後面,父親只是有時候溫和地提醒我往左或是往右牽一點,大多的時候只是覺得腳下的路難走而已。雖然不願意但也沒有覺得難到哪去。可在徐二的擺弄下不一樣,剛剛喊了往左馬上又要往右,而且是聲色俱厲的吼叫,不一會的功夫就讓我亂了方寸不知所措,這讓本來就心驚膽戰的我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徐二手裡的鞭子不停地甩在牛身上,我的感覺就和甩在我身上一樣,不是心疼牛,而是恐懼。除了手裡的鞭子,徐二還不時抽空撿起地上的土坷垃砸在牛身上,受了驚的牛一改往日慢悠悠的腳步,發了瘋似的在地里跑起來,平時只嫌牛慢的我,已跟不上牛的腳步,被牛拖着跑起來。犁的是二茬地,地里滿是遍布的土坷垃和深及腳腕的虛土,加上徐二不停嘴的斥罵和砸在牛身上崩碎又濺在我身上和臉上的土渣,沒一會就讓我崩潰了。眼淚和汗水順着臉不停地往下流,顧不上擦。我驚慌失措又驚恐萬分……若干次的,我就想丟下牛韁繩走開不幹了,可強烈的自尊和恐懼又讓我緊緊抓住了韁繩無奈地被牛拖着來回往復奔跑在田地上。眼淚和汗水流了多少,也許只有腳下的地知道。若干年後,當我來到這片土地,以一種輕鬆的、心平氣和的心態抓起一把黃土仔細端詳的時候,當年的委屈和氣急敗壞早已煙消雲散。我在想,也許只有讓你流過淚和汗的東西,才是最刻骨銘心經久不忘的。
平常的時候,和父親犁田,犁一會是要停一陣的,為的是讓人和牛都得到休息。可這徐二不一樣,身上的勁似乎比牛都大,一個下午竟沒有停歇過一回。牛奔跑着,我也奔跑着……跌跌撞撞、精疲力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迷糊中徐二撇下一句,你等會,讓你爹來接。就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等徐二走的稍遠些,一股早就按壓不住的怒火,讓我雙手從地上抱起一個碩大的土塊,氣極敗壞地準備教訓一下這個讓我平時吃盡了苦頭,現在又受盡了屈辱的討厭傢伙。土塊砸下去的瞬間,我赫然呆住了,大牛定定的站着喘着粗氣,腿在哆哆嗦嗦的發抖,網狀的兜嘴上掛着長長的白色的粘液,滿身的汗水使毛平趴在身上,映閃着夕陽的顏色,牛眼周圍濕漉漉的,眼角下匯流成溪,不知道是汗還是眼淚,儘管身上落了大片的蚊子和牛虻,可牛的尾巴靜靜地垂着,似乎都沒有力氣甩打一下,牛喘息着入定了。小牛也已虛脫了,斜斜地倚靠在大牛身上,若不是牛肩上的槓,似乎隨時都有傾倒的可能。就這麼一眼竟讓我前一秒還堅硬的、燥亂的心瞬間軟了下來。我辛苦,牛更不容易啊。我和牛是何其相似。我扔了土塊頹然坐在田埂上,腰酸腿痛,腳早就木得沒了知覺。眼淚什麼時候不流了不知道,只覺得臉緊繃繃地抽着,像一片抹了糨糊又風乾了的紙。
太陽斜斜地倚靠在山邊上,疲憊而又無力,似乎辛苦了一天,他也累了。夕陽里遠遠地走來了父親,原想着嚎啕一頓的我此刻卻出奇地平靜。父親大約是發現了我的情緒,只是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頭,沒有言語,就去收犁回家了。我將頭別了過去,默默地將鞋子裡的土倒了出來,失神地望着即將落山的夕陽。
開學了,走進了那個原來一進去就想儘快出來的教室,忽然發現,待在這裡安靜地學習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儘管有作業完不成時的忐忑,儘管偶有老師斥責時的惱羞,儘管有問題弄不明白時的煩燥,儘管有餓着肚皮時的煎熬。可比起那一下午的委屈,這一切似乎又都是那麼無所謂的雲淡風輕。
多年以後,當我懷着一種輕鬆的心態,悠然行走在太極湖邊上,看花開花落棗木枯榮,看夕陽西下雲捲雲舒。總會想起那一年秋天的那個下午。遠遠地眺望賀蘭山下的那一片山坡,父親就安眠在那一片黛青的山坡上。大概,父親也安心於我現在的安心平靜吧,心中便會油然升起一股無以言狀的柔軟來。
偶爾的,還會回到那個心心念念的村子裡去,偶爾的也會碰見徐二。只是,當初的那個讓我望而生畏的精壯漢子,已被歲月侵蝕成了一個耄耋老者。還是那一張黝黑的臉膛,只是已沒了當年的急火脾氣,那一付身板已不似當年的挺拔。再見面,已沒了當年的畏懼,有的,只是經歷了多年風雨磨礪後無奈的滄桑。笑着遞上一根煙,一句「好着呢吧」,「回來了」,一問一答間,那千溝萬壑的、宛如黃土高原的臉上就會綻出一朵飽經風霜的花來。就會想起那句歌詞,「鬍子里長滿故事,憨笑中埋着鄉音」。就會生出一種溫暖的感動來。
感謝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感謝曾經痛徹心扉的經歷的一切。若非如此,我大概和我的祖父輩們一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勞碌在這片土地上,最後,無聲無息地成為這片土地的一部分。如是,就不會成就現在的我,在平靜的日子裡工作、學習,安靜的夜裡讀書、寫字,活出自己的那份安然來。 [1]
作者簡介
寧宏偉,現就職於國電寧夏石嘴山發電有限責任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