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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我而亡的左眼(李佩紅)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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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我而亡的左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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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我而亡的左眼》中國當代作家李佩紅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先我而亡的左眼

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

流鼻涕、打噴嚏,每一個關節都像被金屬敲擊過,清晰而準確的疼。

順手從床頭擦鼻涕的紙巾旁摸到一本書,翻看。「因我要從遠方拯救你」喜歡這句話。書是解藥。文字是我狂風暴雨中堅定的錨,是我天涯海角溫暖的家,是我孤獨寂寞時託付的伴。

每年都會買幾十本書,時間長成了習慣,書越聚越多,如塔。我節節登高,距離天空之城近了。搬過十多次家,扔掉許多舊衣服、舊家具和舊物件,唯一捨不得丟的是書。書沒有新舊。

一個書架放不下,又買一個,再買。八十幾平米的屋裡書占去不少空間,書架上,床頭櫃、桌子上,乃至廁所里,橫着、豎着、斜着,自由而隨意。每一本書都是我領回來的孩子,孤獨的,有童年創傷的孩子,中國的、外國的、古代的、現代的,那麼多的孩子擠進我家,那麼相近,有那麼不同。他們的名字像眼睛,我走着、坐着、躺着、或偶爾唱唱歌、跳跳舞,彎彎腰、打個噴嚏,都不動聲色地盯着我,可我依然感到孤獨。讀書、寫字是我對抗虛無的解藥。

最近,買了劉亮程的《捎話》周曉楓《你的身體是個仙境》劉年的《獨坐菩薩岩》陳彥的《主角》看看又放下,不是他們寫的不好,而是黃斑加重,視物模糊,便少了興趣。一隻關閉在籠子裡的鳥,在歌聲里想象飛翔的快意,只剩想象。

長在我身臉上的眼睛像農民工,吃苦受累一輩子,身體換來的錢不夠填補晚年病痛挖出的深坑。

為何喜歡上書?該來自母親,母親懷我時正在校讀書,我在母親的腹中,上課下課吃飯睡覺,不同老師的聲音是最早的胎教。母親讀的是衛生學校,做了一輩子護士。命里,我也該是行醫的,十六歲考上母親就讀的學校,還是被我放棄了,因為討厭母親身上一年365天濃烈的來蘇味兒。擺脫註定的命運,擺脫母親身上經久不衰的來蘇味,只有去遠方,遠方是一個人全部的夢想。

青春的獨立意識不僅僅是反叛故土渴望異鄉,很大程度源於對母親的反感和厭倦。

請原諒年輕時的我!我見過長翅膀的蟻飛出舊穴,地上走的螞蟻都可以生出飛翔的翅膀,外面的世界誘惑太大。誰能忍受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寡民生活。長大後我還真就「離家出走」到幾千公里外的地方求學,以為從此可以擺脫束縛,開創與母親絕然不同的人生。

工作、結婚、生子、遷徙、離婚,再就是頻繁調整工作,生命的線被剪的亂七八糟,紛紛揚揚,握在手裡的時間日漸消瘦。身體瀰漫着各種各樣的藥品的味道,濃烈的程度,不比母親身上的來蘇味清淡,半百之後,連走路的姿態、說話的聲音、語氣、長相,一點一點接近母親。弟弟妹妹驚呼,姐,你太像媽了。我沉默無語,自己也發現我成了母親。地球不知疲勞的白天黑夜的轉呀轉,每個人都包裹在它旋轉的萬有引力當中,像一粒塵埃,所有的掙扎和努力都是徒勞的,飛起,又落下,飛的再高,最後必然回到原點。

背離天命,得到的懲罰是不斷的奔走醫院,從記事起到現在,算一下我得的病,蛔蟲病、中耳炎、腸胃炎、闌尾炎、尿路感染,腎盂腎炎、膽囊炎、乳腺腫瘤、肺炎、關節炎,肩周炎、咽炎、過敏性鼻炎、白細胞減少症……這些病有的可以一刀兩段,一勞永逸,比如闌尾炎,有的要連續開幾刀,比如乳腺腫瘤。多數的病像追債者,一但被盯上,便一次一次的上門,折磨的人死去活來精疲力盡,抽血化CT、B超、核磁、木靶、透視、拍片、各種檢查……在各大醫院流轉,感冒發燒更是家常便飯,隨時候在門口,不小心就對你窮追猛打。年年住院,錢花光了,有的病治好了,有的病潛伏起來,和我玩起游擊戰、持久戰。久病成醫,加上對醫療知識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接受力,我能一口氣說出上百種藥名,除非疑難雜症,普通疾如何治療還真能瞭然於胸。有人讚揚我說你可懂得真多,豈知,「昨夜西風凋碧樹」我的心裡一片沙漠,萬丈溝壑,身體殘缺換來的經驗和知識自難相忘。病的痛,是一種水滴石穿的力量,石頭有知也無法忍受,也會發瘋。有時真想從樓上跳下去,結束自己。

終舍不下這倉皇、單薄生命里的微光。咽下痛,張開笑臉擁抱塵世。

也有人說你可真樂觀堅強。不堅強又能怎樣?與生活和解,原諒疾病,是我唯一正確的選擇。疾病讓我學會時刻警惕。身體哪怕風雨飄搖,好歹是安放靈魂的唯一的家,比起那些在我們眼前轟然倒塌或燈盡油枯的人,好歹你還活着。中年之後,出入殯儀館的機會多了,一次一次響起的哀樂聲中,在或真或假的淚水、嘆息中,那個被人瞻仰的、凍的硬邦邦的人無知無覺,任活着的人把他燒成灰燼,或埋葬。肉身的殘渣有的鑽進煙囪向高處飛,有的跌入爐底向地下沉。

每一粒塵埃之上都站着一個痛苦的靈魂。這些靈魂被無數人吸入、咽下、又吐出。只是肉眼看不見。肉眼看不見並不等於不存在。

許多人相信有前世,我的前世是什麼?有次去香港,導遊說他們哪兒有個陳大師算命特准,100元抽了三個簽,說我前世叫小紅,唱戲的。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也許我是。每個人都來自於塵土,又歸於塵土。2019年將盡,走進電影院看了馮小剛導演的新片《只有芸知道》,該片改編自馮小剛摯友的真實愛情經歷,講述了年輕的隋東風和羅芸婚後定居在新西蘭安靜的克萊德小鎮,共同經營一家中餐館,時光在波瀾不驚中一天天流逝,轉眼間兩人的婚姻生活已走過第十五個年頭,除了身邊多了一隻陪伴左右的寵物狗布魯,一切仿佛都沒有發生變化。羅芸一直有個看藍鯨的夢想,可命不等人,羅芸猝然離世,陷入哀傷與孤獨的隋東風踏上了為亡妻完成遺願的旅途。整部電影清淡唯美,電影的最後,隋東風手中羅芸的骨灰如沙,隨風飄遠,藍鯨在大海中歡唱,世界依舊。馮小剛和我是同時代人,到了這把生命看透的年齡,才可能如此平靜的表達生死。一道又一道的輪迴,一代又一代生命的更替,植物的、動物的、人類的。最終,都化為漂浮在空氣里的塵埃,大地上的物質,再也分不清你我,分不清彼此,分不清鈣磷鎂鉀鐵……一個人的生命是所有物質的復活,所有動物的復活,所有人的復活。我並不是哪個具體的人。

我叛逆的眼睛是個苦行僧。從小學打着手電在被窩裡看書起,除了必要的睡眠,再也沒有放過假。至少數十億的字進入眼睛,被大腦記住或遺忘。還有,電腦、手機不斷的輻射衝擊,如何也做不到「事有宜適,物有節文。」不是說用進廢退嗎?那就好好用吧。連續幾天幾夜追劇,玩手機遊戲,寫字,讀書。眼一不干、二不花。除了遠處看不清,看蚊蠅小字,眼像x光透視的清清楚楚。我同齡的女伴多數已經眼花,超市買東西看說明,我會自得地說讓我來。大聲念出來,特像剛下過蛋的母雞,顯擺的到處咯咯咯咯叫。

一慣以為,眼睛是我忠實的僕人,配合默契,天衣無縫。我把僕人當驢使,反正它沒思想,它也不需要思想,只需要執行,執行,再執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終於有一天,僕人鬧罷工,仍下一籌莫展的主人。快截稿的前一天,左眼突然發亮,書中每行字像塗抹上熒光,閃爍不定,看啥都秋水起波瀾,盪起層層漣漪。我用手捂住左眼,還好右眼平安無事。以為視力疲勞休息兩天便可恢復,可是一周過去愈發的嚴重。只好去看醫生,燈照、散瞳、B超,oct、一整套檢查,專家告知,眼底出血引起黃斑病變。黃斑病變被醫生視為眼睛裡的「癌症」聽着就可怕,問題是沒法治,得上就中了彩票,眼睜睜等着瞎。

往後餘生,我被色彩的世界隔離,睜開眼睛和閉上眼睛都是徒勞,黑暗無邊,可怕的是,「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專家警告治療期間不能看書,不能看手機,不能玩微信。功能幾乎喪失殆盡的左眼,能否控制病情,也是遙遙無期。好在我還有右眼。「人可以被毀滅,但絕不能被打敗」大不了蒙一黑眼罩,做獨闖江湖的加勒比海盜。

「五色令人目盲」我媽說我心太貪,看了不該看的東西。

想想最近看的最多的就是乾屍。一具1800多年前的乾屍,一位二十五歲的英俊男人的乾屍。他身材偉岸,身着華麗罽袍彩褲,足穿牛皮彩色軟靴,頭枕色彩炫麗的雞鳴枕,腰系綿帶香囊,胸前蓋小冥衣。他鮮衣怒馬、華麗高貴的儀容,猶如一輪明月黏住我放大的瞳孔,久久無法自拔。他是埋在時間深處的謎。是不是每一個前世今生我見到死人或者活人,都與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所有的人和事兒,都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出現在一個人的生命之中。最近,反覆斟酌想寫一篇文章來紀念他。有他屍體的圖片和考古文章日夜在我的枕旁床頭柜上,情緒一直被這個覆蓋着獅紋毯的男屍纏繞,冰涼滑膩,絲絲如扣。近日,在微信群里看到一個消息。科學家正在研究量子糾纏,量子糾纏是指兩種不同的物質,不同的時空,一個波動會引起另一個波動,我這是不是量子糾纏,滿腦都是他,閉上眼睛,睜開眼睛,走路,吃飯,睡覺,那個美麗的飛毯,那位年輕的男主。不行,我得擺脫他,我在心裡吶喊。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和思想。

看了兩個多月,寫了兩個月,用文字祭奠一個一千八百年前的貴霜男子的魂魄。大年初二,終於寫完,文章起名《幽花一樹明》一把火燒蝕印在雜誌上的營盤美男,從另外一個世界掙脫出來,賈寶玉夢遊太虛仙境,返回人間,到底沒看清這個男人的真實面貌,臉始終被一個木質的面具阻擋,就是人生吧,人人都隔着面具。喜與苦,善與惡,都在一張面具下潛行。

真實像刀鋒,有時劃傷自己也刺傷別人。謊言常常包裹着糖和善意。偽裝未嘗不是必要。

人,是在不斷妥協退卻中老去。

死亡,像伏在影子後的獵豹,在人自得意滿時突然襲擊,這一回擊中了我的左眼,我的左眼先於我的身體感到了死亡的氣息。衰老,不再是一個詞,每一片樹葉的零落,對老樹都是撼天動地的大事件。

黃斑病變這談虎色變的眼病,把我也嚇了一跳。

醫生說,你還算幸運,發病晚。前些年醫生也束手無策,任由黑暗騎士步步驚心,直至關閉光明的窗。在這種失明和青光眼失明不同,眼周邊還有光感。近幾年,由Ferrara等人研發的血管生成抑制劑雷珠單抗注射液,被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批准用於治療新生血管型AMD後,國內也有進口。很貴,需要自費,打一針加各種檢查要八九千元。外國人得了這種病,一次性打十針,每個月打一針。我們這視自己的經濟情況選擇,一般採取三加x方案,打三針之後,視情況好壞決定打不打,如果情況不好,可以再加打一針。

從網上查、又諮詢了內陸眼科的醫生,醫生眾口一詞,說除了雷珠單抗,沒有其他方法,吃藥不過是安慰劑而已。

雷珠單抗,為一種重組人源化單克隆抗體,其性狀為無色或微黃色無菌注射液,它是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治療手段,黃斑病人唯一的救命稻草。花多少錢也得牢牢抓住,錢固然可以買想要的一切,只要足夠多。其實錢被人發明,最主要的作用是維持身體正常運轉的,沒啥可猶豫的,況且我還有些積蓄。

這兩年經濟不景氣,商場冷冷清清,街面上最多的是藥店,醫院裡的患者不減反增。不到醫院不知道,得病的人真多啊,比自由市場還熱鬧,那叫一個擠,看病排隊,繳費排隊,檢查排隊,拿藥排隊。看個普通的小病也得大半天,時間在醫院尤其緩慢,奢侈的喪失了價值,考驗着一個人的耐心。醫院報道去年全院收入十幾億,可見生意有多興隆。中國人的多都顯在這裡了。醫院不斷擴建,大樓越蓋越高,鳥語花香的中心花園猶如無辜的肚皮,每一次開膛破肚它都在劫難逃,花園愈發瘦弱,像垂死的病人。

住院部過道、大廳,包括電梯口都塞滿了床,病人橫七豎八躺着,像開進修理廠的汽車,等待保養,大修,換零件,流水線快速作業。

醫院大的像機場,各項檢查又不在一棟樓一個層一處地方,B超,ct,核磁,心電圖,腦電圖,心腦彩超,胃鏡,腸鏡,x光。轉來轉去,迷宮一樣,測驗人的體力精力。拿着醫生開的住院單辦手續、排隊、交錢,半天過去。入院後又是一通檢查,終於安靜下來。今天是三·八婦女節,若在往年我也和她們一樣打扮的花枝招展,逛街吃飯好不逍遙,而今天不得不躺在病床上,一個人。

臨床的患者,五十二三歲的樣子,躺在病床上哭。反覆不斷給陪護的丈夫和女兒嘮叨,我為啥得青光眼,我的眼睛要瞎了嗎,為啥啊!我想不通。

病房裡另一位80歲的老奶奶,不停的對我傾訴。我52歲的小女兒和八十多歲的老伴,去年在一月之內去世,我天天哭、天天哭,眼睛突然看不見了。兒子送我到的醫院。有女兒多好呀,我唯一的女兒走了,她活着的時候,我所有的衣服都是她買的,我什麼都不用操心,她把我們照顧的特好。我想女兒呀!

她以為她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其實比她還不幸的人大有人在。她的苦,我理解,但是我幫不了她,像她幫不了我一樣。聽她嘮叨就是對她最好的安慰,苦像充滿了氣的球,嘮叨是一種釋放。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沒人陪護、也沒人哭訴。孤獨、焦慮、挫敗感一起湧來,整個世界與我疏離。生病和死亡不分高低貴賤。想起《簡愛》簡的那句著名的話,「我們走過死亡,來到上帝腳跟前,我們是平等的。」死亡,對舊的清零,創造出新的,生命方能繁衍生息、綿延不絕。從明日起不能再上朋友圈,無法給朋友們及時點讚,幾年來,每天瀏覽朋友圈成了一種生活的習慣。那種揮斥方遒的寫作狀態徹底與我決裂,看書寫字,從此成為金錢難買的奢侈品。「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但求術後,也無風雨也無晴。

好一個暮來睡更淺。

晚上,過了十一點,過道和大廳的燈暗下來,像燈光暗淡的陳列館,咳嗽、吐痰、呼嚕、放屁聲此起彼伏,抱怨者喋喋不休,抽水馬桶水流形成的漩渦,震耳欲聾,氣急敗壞,像吸毒者把一切抽空的那種狠。上層樓的病號拖着凳子移動,凳子腿發出的聲音像頭頂的悶雷,沉重黏滯,拖泥帶水。大多數人安靜的躺着,猶如被拋棄上岸邊的魚,只朝着自己的苦痛用力挖。凌晨六點三十分,仍無睡意,乾脆起來散步。走廊靜悄悄的,只有護士站桌上的鐘表咔嗒咔嗒不緊不慢往前走,熟睡的老人偶然咳嗽一兩聲。病區多數人是來治療白內障的七八十歲的老人,我比他們都年輕,各種老年病卻提前找上門。睡不着,在走廊里幽魂一樣遊蕩,白紗布蒙着一隻眼,歪戴眼鏡,臉沒洗,牙沒刷,蓬頭垢面,若被人遇見定會嚇人一跳。

睡不着就愛胡思亂想。

想着這些年每次住院遇到的人,豐富多彩的人間悲喜劇在醫院上演。給他們編上號,存在腦海里的特定區域,此刻,齊刷刷擁出來。

病號甲,男,84歲,脊柱損裂。老伴仙世九年,三女一兒,其中一女離世。他老伴兒去世後他找了一位老太太,每月給她一千五百元,老太太給他漿洗做飯照顧他,日子久了兩人有了感情。老人家嚴重話嘮,老太太在身邊有個聽話的人。前不久,老太太查出肺結核,老人家捨不得老太太,女兒讓他爸爸把老太太趕走,兩人為這些事爭執,老大爺只要醒着,要不就痛得直喊娘,要不就喋喋不休,簡直就一唐僧,一天到晚念經,聽得人頭痛心煩火氣直往上竄。老子怨兒女不孝,兒女怪老子糊塗。有次實在聽得不耐煩勸他女兒幾句,讓她別和父親較真,人老糊塗,事事順着他吧。沒想到她女兒氣呼呼反駁,他糊塗?他一點不糊塗,他就是捨不得那個死老太婆。你說,我媽死了九年了,他把我媽放哪兒。第二天,她坐在我床邊,跟我抹眼淚訴苦,說自己做生意有錢、有農莊、有幾處房產,她幫妹妹把青島店鋪讓妹妹經營,給弟買房,她對家裡的貢獻多大,她多麼不容易。讓我說她爸不是,她爸太煩,別說她。

怪我多嘴。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活在世上都不易。一個局外人怎能斷定她的家長里短。

病號乙,男,50歲,股骨頭壞死,離異。沒事就去隔壁床和一中年女病號套近乎,說自己前妻的不好,全是雞零狗碎的小事,家常里短,錢來錢去,再不就是講如何做飯收拾家務,仿佛活在地洞裡的老鼠,從沒抬頭望望天空,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這是個到底沒活明白的可憐之人。

病號丙,女,55歲,腿骨骨折。自稱新疆的藝術家,嗓子眼時不時冒出一段花腔女高音,尾部顫音如小蝌蚪滑動出無數細小的水紋,隔靴搔癢的難受恨不得給她後背一掌,好促使放鬆緊繃的聲帶。無事可做的時候,她拄拐找人聊天,聊天內容大多是她年輕時多漂亮,追求的人有多少,現在多有成就。旁邊的人剛說到認識歌唱家迪麗拜爾,她馬上說迪前幾天還和她一起開會,迪現在有多胖,面容多麼慘不忍睹。下午,她抱着一束鮮花,坐着輪椅從我床邊走過,香風如霧,精描細畫的臉因塗抹過多的粉,像日本藝妓。病號乙問她去哪兒?電視台錄節目。聲音嗡嗡的,全病區的人都聽的發顫。

病號丁,女,44歲,股骨頭壞死。打工者。家在博樂農村。該女人離異,前夫好吃懶做,有點錢全換酒喝了。又找了一男人,在工地上打工掙了七八萬,這兩年工地沒活干,坐吃山空。病號丁說,他一天兩包煙,就得十塊錢,靠我每月低保的330元生活,受不了。離吧,男人和她一起生活了四年,有感情了;不離,日子沒法過。正猶豫得了這病,男人毫不猶豫把自己的房子賣了,拿錢給她治病。錢有時是衡量人心真偽的標準。一個不肯為你多花一分錢的男人,與你談情說愛多少摻雜了虛假。病號丁握着男人壓在她手裡的錢,就握住了男人的心,兩個貧困的人,因病鞏固了彼此的愛情,這女人是幸福的。人間每天都在發生大難來臨各自飛的事。女人懷揣着愛情坐火車來烏魯木齊看病,身體的病未治,已轉好一半了。出院那天,她拄拐仗特意去買了一份五號涼皮子。五號涼皮子在烏魯木齊很出名,六塊錢一份。她說要帶回博樂,說讓他丈夫嘗嘗。她對丈夫的感情濃縮在這份涼皮子裡了。

病號戊:女,85歲,膝關節病。這是個叫人尊敬的老人,講話輕言細語,步態緩慢輕柔,灰白捲髮,眼皮彎彎圍繞着依然清澈的雙目,容易讓人想起孟春的彎月。儘管漫長歲月磨損了她的容顏,依稀可見她年輕時的美貌。一個女人到了耄耋之年,仍保有一分美麗,生命的品質像經了溫火煉丹散發出的光,溫婉,平淡,安然。她的兩個女兒輪流陪她,有空就來,沒事就回去。她什麼事都自己做,不急不躁,衣服洗了,臉洗了,頭梳了,收拾停當,然後是檢查,治療,輸液,一項項有條不紊的進行。晚上,早早洗漱完,上床看會兒電視劇,即睡下。一個房間住長了,漸漸熟悉。我讚揚她漂亮,她笑笑,大概她也深知自己是漂亮的。才對我說,在只有黃藍青的時代,她從來只穿花衣服,都是丈夫從上海買的。丈夫喜歡她的女人永遠在他眼裡妖嬈。一個女人一輩子為一個男人盛開,無論是身體還是外表,這個女人一定深愛她的男人。愛情使人美麗,不假。女兒來陪她,一會兒,她開始催她們走,快回家休息。她心疼大女兒有高血壓心臟病,疼二女兒膀胱癌開過刀。有天晚上我回來晚了,見她的床空着,說是去做核磁檢查了,夜裡十二點半仍未歸。白色床單像白色的陷阱將我的思緒拽進去。之前老人對我說,今年她住的干休所有三位老人都是晚上睡下,第二天歿了。從前,小區人多熱鬧,冬天下大雪,雪地里腳印紛雜,出來晨煉的老人很多。如今,雪下過好幾天地面還是白紙一張,空寂而悲涼。死亡如巨大的幕布,越收越緊。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那最後一束光亮何時閉合的不可知性。到凌晨兩點半多,還沒睡着,巨大想象的不祥纏繞這我,我感到窒息。終是忍不住去問護士,被告知,老人讓女兒接走了,說是家裡有個精神不正常的孫女,鬧騰起來誰也收拾不住,只有老太太能讓她安靜下來。

人生從來不完美,外表看到的永遠不是全部。老人也有她的苦悶,只是她把苦悶悄然無聲化於內心了。

忽又想起病友金姐。我和她在腫瘤醫院同一病房住了一個整月,緣分不淺。金姐白淨皮膚、大眼睛、雙眼皮,年輕時也是個美人。她是乳腺癌復發轉移肺部住院化療。她話多、見面熟,我剛住下她就像對熟識多年的老友,操着一口地道的老新疆回族話,叭叭個不停,像熟透的果實,風一搖自己往下落。她早年離異,有個女兒,三十好幾還未婚,也沒個正經工作,在社區打工,每個月千把塊錢,連自己都顧不全。金姐是個下崗職工,和丈夫離了婚,一個人生活艱難,賣過服裝、賣過魚、賣鞋襪,用她的話說,啥都干過,啥苦都吃過,累死把活掙了幾十萬,買了一套樓房,熬到這把年紀,每月拿兩千多元的養老金,日子苦盡甘來,以為可以頤養天年,可天有不測風雲,六十歲生日剛過,檢查出乳腺癌。按理說乳腺癌並不可怕,現在國內的治癒率至少達到98%,只要不是晚期發現都有救。我公司里有好幾個女士得過乳腺癌,十幾年了依然活得活蹦亂跳的。金姐的病發現的不晚,數也順利,但是沒有錢化療,要求他做6~8個療程,她東湊西借只勉強做了4個療程,用的品級最低的藥。兩年後病又復發了。醫生告訴我,她將不久於人世。她精神不錯,吃飯也正常,也不消瘦,說走就要走了。我不信。一天我有事出去半天,到醫院不見金姐,問護士,正搶救呢。我嚇了一跳,為她捏了一把汗。病危期間,他的哥哥嫂子和妹妹來看她,共扔下200塊錢就走了。好在虛驚一場,金姐從搶救室搬回普通病房,依舊說不停,氣息弱,她靠在床頭上說,仿佛要把這一世的話盡數抖摟出來。金姐自小在漢族人窩裡長大,對伊斯蘭教和古蘭經不感興趣。家裡兄弟姐妹不待見他,說她的病就是不信教的報應,一個月院就來了這一回,不及她的漢族發小,三天兩頭來醫院、每回不空手。信仰超越了親情,對自己的骨肉同胞都如此冷漠,信教的意義何在。

冷漠像病毒會蔓延、傳染。

2003年,我在北京某個著名醫院裡住院。全國各地的患者沒門道的,每天晚上帶着鋪蓋捲兒在醫院裡排隊掛號,聽說有的排一個月還沒排上號。人多床位少,誰都想占先,找熟人托關係送紅包醫生收紅包也是奈何走投無路的選擇。時間長了患者心知肚明、醫生慨而受之。北京通州來的大姐,操着一口捲舌的京腔說,

沒王法了,是不是。不能慣這毛病,咱就不慣他們這毛病。我就不送禮,看他們能把我怎麼着,不給我手術了不成。

大姐說的義憤填膺,旁邊的老伴兒勸她,你犯不着跟這幫孫子置氣,他們狗眼看人低。回頭氣壞了自個兒不划算。

大姐盤腿坐在床上手指着我們,臉憋得通紅。

臨床內蒙古赤峰來的患者和我私下議論,她傻,傻透了,都到什麼節骨眼上了,還心疼錢。妹子,你瞧着吧,有她好受的。果然,術後沒幾天。大姐身上還掛着尿袋兒呢,一位年輕的男醫生就把她往外攆。

趕緊的,趕緊的,早上就走。

我家在通州,醫生,我求求你能不能讓我再住幾天,明兒取了尿袋再走,成不?

那那麼多事兒,嚴重的患者多了去了,這床位已經安排人了。

您看我能等到下午嗎?下午兒子來接,這會兒還沒通知他。

不行,必須走。在這裡待着也沒藥,醫生也不管。

大姐的丈夫懇求醫生,我們走,能給借個輪椅嗎,馬路挺遠的我愛情她走不動。

你們怎麼走我不管,輪椅,沒有。反正今天上午必須離開。

大姐是哭着走的。隔着玻璃窗我看着他丈夫攙着她,一步一步的往大門外走,大姐的一隻手托着尿袋,灰白的頭髮亂蓬蓬的,像一窩枯草。

我看到護士站有輪椅,可我不能說,為了我自己。上帝,我是一個罪人。

洗眼、散瞳,白紗布罩一隻眼,按照護士的導引,一個一個走出病房,坐在一排椅子上,相貌不同的人有此短暫而共同的標記,像一群滑稽戲演員,保持上場前的沉默。再過半個時辰,我們將躺在裝備森嚴的手術台上,迎着向日葵般的無影燈,柳葉刀對準眼珠削蘋果皮似的切開病障,針管探入玻璃體,將藥水打入。

一個人的行刑,等待的過程很漫長,手術不過半小時。大概死亡也是這樣,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過程。原來,猝死之人是前世修來的福,既然誰都無法逃避,那還有什麼比快刀斬亂麻的死更幸福。

手術第二天,扭曲變形的字像甩出去的漁網開始向回收拉。如果不是眼疾,怎麼可能有如此奇妙的感覺,注射過的玻璃體內像雨後的湖泊,閉上眼睛,美如冰花、晶瑩剔透、變幻莫測。第二天,閉上眼,穿過一片花樹,黃斑變成一輪淺月掛在樹梢之上,黑白色的花樹在暗夜裡向着無限的縱深搖曳,如深邃的星空。過幾個時辰幻化成一根根的潔白的羽毛,圍攏中心的黃斑成圓拱頂旋轉,像一群芭蕾舞女輕盈的身影。眼帘明明緊閉着,看得比睜開還清晰,小小的眼球就是濃縮的宇宙。真是神水,世間每一項救死扶傷的發明,無不凝聚研究人員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探索與實踐,猶如滾石上山反反覆覆試驗,單調,寂寞,枯燥,失敗復失敗。我有一個學醫的朋友,在美國工作兩年,無法忍受兩年在實驗室里做相同的實驗,返回了中國。現今國內,急功近利的人太多,缺少堅守寂寞的耐心和吃苦耐勞的毅力。世界上就有少數精英,不惜犧牲自己的一生,加持全人類的幸福,哪怕失敗。「雷珠單抗」的發明沒有衛星上天那麼轟轟烈烈,我倒認為令全世界的黃斑病重見光明的發明,比衛星上天更偉大,他們的偉大在於拯救了那麼多的人依然默默無聞。並沒因我使用它而讚美他,用藥是花錢買的,理所當然似的。人類向外太空探索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拯救我們唯一的地球和地球上的萬物生靈。據說這種藥是從老鼠身上提取。看吧,人人痛而除之的老鼠,忍受了多少疼痛,奉獻多少隻眼球、多少條生命?原來我的幸福是建立在老鼠的痛苦和生命之上。地球上沒有一種生物是多餘的,是該滅絕的。世間萬物皆天賦神授。

連續三個月,每個月打一針錢,花了好幾萬。眼疾有所好轉,暗自慶幸天無絕人之路。有天路遇一個熟人,聊起打雷珠單抗,咳,沒用。我也打過,最多管兩年又不行了。我不信。

眼睛好轉,心情大好,寫作、看書照舊。好朋友們勸我,少看手機、少上電腦、少看書,保護好眼睛。道理我明白,幾十年養成的毛病,難改。一年過去大半,眼疾沒再發展,2019年8月,我特意去烏魯木齊複查,看到病變己固化的結論,左眼被赦免,不由得暗自慶幸。

兩個月後,去且末參加第十屆紅棗豐收節期間,參觀了且末縣博物館。我被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重大考古發現扎滾魯克古墓群出土的兩具男女乾屍所吸引,講解員介紹,這是一對合葬夫妻,男四十多歲,上身穿羊毛大衣,下身穿赭紅配天藍長褲。仰身軀體葬,手自然放在腹部,胸前放着胡楊皮鞭,兩頭嵌狼骨,俾筮。身高近兩米。女子二十五六歲,深目、隆鼻、金髮,身穿褚紅色長裙,繡淺藍色和深藍相間的裙邊。身高一點六五米,死亡將她鎖固在永遠的青春年華。她的裙子實在太搶眼,色彩艷麗,飄逸輕柔,就是在當今巴黎時裝發布會上,穿在任何一個時裝模特身上走秀,一樣奪人眼眸、光彩照人。「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這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帶給我的震撼不亞於小河公主和營盤美男。第二天,去扎滾魯克古墓參觀,又是看乾屍。展覽館展出的是最大的一個墓葬,裡面有十九具乾屍,分前後兩室。在講解員的引領下,我們順時針旋轉,由前及後俯身觀看地下四五米深的一具具乾屍。我本就高度近視,加之地下光線昏暗,看不清楚,改用手機放大功能來看。同行的人大概恐懼墓室陰森,快速轉了一圈便出去了。此時,他們更需要室外的陽光為其壯膽。是的,直視死亡不僅僅需要勇氣,還要有對生命終結的參透,乃至達觀。這些躺在地下的人並沒有走遠,只是時間將我們拉遠,以生死相對面視,在某個特定的時空里交集,他們離我那麼近,僅僅隔着一個圍欄、一層玻璃罩,他們全都安靜的躺着,背貼土地,面朝天空。梳着兩條灰白髮細辮的老夫人,手握木箭樣貌似凱撒大帝般英武的成年男子,身穿紅色連衣裙、面部刺紋的女子,還有小小嬰兒。他們身邊放着陶罐、骨器、牛角器,還有小孩的餵奶袋。他們全都屈體仰身躺着,像故事裡中了魔咒的人,只要我輕輕地召喚,拍拍手,或唱一首歌,他們就會一個個從沉睡中醒過來,女的生火做飯、梳妝描眉,頭頂粗瓷小罐兒打水去河邊,手搭涼棚,遠望放牧嬉戲的孩子,再想想狩獵的男人會帶回開什麼獵物。還有,晚上等星星出來後,奶奶屋裡傳出的細微鼾聲,那甜蜜的吻,歡愉的愛……

我看的入了神,一時忘了今夕是何夕。想想,為何痴迷歷史古蹟,作家楊獻平給出了答案,「生大致源於對活着的種種可能的猜測與實踐,遭遇與破解,對於我一個中年人,始終保持對世界和生活生命的驚奇,當是一種最好的驅動力。」看扎滾魯克古墓群,我找到了這種生命蓬勃向上的動力。

晚上回到屋裡,左眼感到不適。兩次眼不適,皆因看乾屍,未免詭譎。

其實,世間萬物都有一個演變、進化、發展的過程,第一次眼底出血,大約四十一歲的那年夏天,走出辦公室,眼前突兀地遊動這一條小蝌蚪,眨眨眼搖搖頭它還在,憑藉不多的醫學知識,知道眼底出血了。恐慌一兩天後想,隨它去好了,慢慢的蝌蚪變成小魚跟隨我幾年,之後,煙消雲散。後來眼底多次出血,我更不在意,想它早晚會散去,沒想到,危機爆發在二十多年以後。假如第一次眼底出血引起重視,不會惡化到今天。世間沒有後悔藥可吃。詭譎的乾屍許是疾病突變的透因。

回到庫爾勒家中,忙着趕寫稿件,等把四篇稿件完成,左眼幾乎失明,蒙上右眼,看啥都一團混沌,如同創世紀前的宇宙。嚇壞了,我的左眼這麼快捨棄我,提前嗅到了天堂的氣息。急急去醫院檢查,告知由眼底出血再次引發黃斑病變,比第一次嚴重的多。打針吧。於是乎,重複一年多前的所有程序,第四次上手術台,打針。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令人絕望,今年雷珠單抗列入了國家醫保,這項福音的附加條件是,從前住院檢查的內容全部放在門診,當天入院打針、當天出院,而門診檢查是不報銷的。欣慰的是,這些費用和雷珠單抗針劑相比要便宜得多,打一針個人頂多花費兩多塊錢。按兩年復發一次,一次打三針,再活25年,要打39針,觸目驚心的數字,我的眼球恐經不起這重複的折磨。就因害怕重複的生活,才努力鎮壓對時間的恐慌、在文字中刨根問底,尋找生活的新意,偏偏重複的痛如藤蔓纏住樹木住豈肯放鬆。

出院,左眼蒙白紗布,戴墨鏡,走路向一邊飄,形象如加勒比女海盜,路人紛紛側目。路人哪裡知道我左眼珠陣陣脹痛,這種疼痛還將持續。疼痛讓一切的慾念退潮,內心荒涼。

有十幾天就到2020年。今年冬天是個暖冬,陽光燦爛,在路上後背微微冒汗。孔雀河中天鵝、野鴨逍遙自在。人往往被逼到絕境,才能迸發出生命的最美花朵。千年來,塔克拉瑪干也在擴展地球的荒涼,人類在努力拯救沙漠,只要有水,沙漠就能活,我身體的荒涼交給醫生,交付未來,一切皆有可能,未來可待。

明年是鼠年,是我的本命年。在微信群里抽籤,抽了一個字:熠。熠:盛光也。【詩·豳風】倉庚于飛,熠燿其羽。求之不得的好運,但願如是。[1]

作者簡介

李佩紅 女,漢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石油作家協會理事。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