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凌群(周海)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何凌群》是中国当代作家周海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何凌群
我与何凌群分别迄今已有十五年。
我早就想为他写下一点什么。然而疏懒—也未必完全是疏懒,我屡屡拿起笔,又每每放下。今夜,爱人和孩子都睡了,月色透过纱窗照进屋里,把屋子分割成黑白两片空间。远处传来阵阵蛙鸣,此起彼伏,声音短暂而急促,在盛夏的夜里似乎在提醒时光的易逝。我坐在书桌前,在暗色中燃起一支烟,向窗外明亮处望去,又想起了老同学何凌群。我知道,我确实应该为他写下一点什么了。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我从铜陵来到枞阳中学上高中。枞阳本是我的故乡。我十四岁随父母工作调动离开枞阳到了铜陵,因为铜陵县的学风教风问题加之工作调动耽误了一些课程,我连县重点都没考上。在铜陵县的一所普通高中读了一学年后,转学到枞阳中学。再回到故乡不过短短三年,但这次回乡的心情却颇有些沉重。已经分文理科了,我自然选了偏爱的文科,心里攒着一股劲,考上一个好大学,回应那些睨视的目光。
高二起,我的同桌就是何凌群。
何凌群是个残疾人。他在六岁时患了小儿麻痹症,父亲是个普通小学教师,母亲没有工作,家庭条件很一般。再加之乡村医疗条件不好,虽倾全家之力救治,还是落下了后遗症—右腿从此瘸了。何凌群曾告诉我:从六岁开始,他连续住了三年医院,每天一抬头看见的都是白色的墙壁、一身白大褂的医生护士、窗外灰白色的天空,经历了整整三年的“白色恐怖”。
何凌群面容清癯,颧骨突出,头发有点自来卷,目光清澈、明亮。右腿裤管看上去明显瘪下去了,走起路来肩膀一耸一耸。特别是上楼的时候,得先用右手摁住台阶的墙沿,右脚搭住台阶,再用左脚跳上来,看上去颇有些滑稽。不过一学期不到,我们就成了莫逆之交。我们的共同点很多:思想单纯,富于梦想,都喜欢文学、哲学。每天的课间休息,我们谈论的不是唐诗宋词、鲁迅、《红楼梦》,便是托尔斯泰、罗曼.罗兰、萨特、尼采。谈得最多的是法国文学:巴尔扎克、雨果、罗曼.罗兰、波德莱尔......何凌群的阅读面非常广,用“博览群书”四个字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我去过他家,让我最羡慕的就是他的书架,厚厚的木板材质,近两米高,刷了一层清水漆,上下四层摞得严严实实,全都是中外文学、哲学名著。我对自己的阅读量向来有自信,但和他比起来高下立见。何凌群高一的时候就通读了《鲁迅全集》,而我仅仅读了《野草》、《朝花夕拾》等少量选集。除了腿是瘸的,一点也看不出他是残疾人,“腹有诗书气自华”正是他气质的最好写照。
因为班上还有几个同样喜欢文学的志趣相投的同学,我们便商议要在文学上做点什么出来,第一件事,便是办文学社。这样,一九八八年的春天,“清溪”文学社成立了。指导老师(语文课老师)指定何凌群任社长,我任《清溪》社刊主编。
“清溪”是枞阳县第一家中学文学社团,在当时很有影响,枞阳电视台、广播电台均作为重要新闻播出。“清溪”的社名是我的创意:一方面,故乡的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一直是我“思乡的蛊惑”。另一面,也取鲁迅“他的浅,却澄澈如小溪”(《忆刘半农君》)的寓意。
文学社办得并不顺畅。社员以我们高二文科班为主力,也有一部分成员来自于其他班。林子一大,什么样的鸟都有。文学社不仅有学校拨的办社费用,还颇有几个美女加才女。办社费用不过一学期二三十元,这笔费用有时指导老师自己支出,有时就直接交给我或何凌群。其实都花在办刊上,但不久就传来一些风凉话,似乎我们很有自落腰包的嫌疑,而我们也从没想过避嫌比如记账、保留收据之类。和女生的接触自然难免,我也承认,对于某些美女加才女,心里未必就没有一层钦慕之意,至于其他,则就不为我所知的了。流言慢慢多了起来。我和何凌群都是书生意气,组织两次活动之后,何凌群对我说:老伙计,烦了,不想干了!我说:那我和你共进退!
之后发生的事,则彻底让我们心寒了。
有一天课间休息,班主任叫我去一下他的办公室,我以为是班上或文学社的事情。一见面,班主任却问我:
“有一件事,有人说是你做的。希望你能坦率地告诉我。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什么事?”
“有人放了一坨动物粪便在L同学的课桌抽屉里,早读时发现的。”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脸,跟班主任说了些什么走出办公室就不记得了,或许什么也没说。 意外的愤懑、羞辱充塞了我的胸膛,大脑一片空白。但我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班主任应该不会以为我的人格低劣到如此地步。
回到座位,我似乎明白了这其中的蹊跷。一切都不言自明了。中午,我和何凌群说了这事,下午,我们双双辞职了。自此,我们和“清溪”文学社再无瓜葛。
第二天下午放学,我骑自行车带着何凌群一起去他家,准备再借几本书。到了街心,一辆自行车猛地朝我们的车子别过来。我赶紧用手撑住街边的护栏,勉强停住了自行车。两个看上去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跳下车,一个劈头一拳挥过来,何凌群猛拽一下我的胳膊,身子却挡在我面前,拳头落在何凌群的胸膛,发出“嘭”的一声响。这时,恰巧我姑妈下班经过,喊了一声,两个小青年推车跑了。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何凌群曾用孱弱的胸膛为我挡了一拳。
决定命运的高考如期而至。骊歌来不及唱,把酒言欢也不契合心境,那段时间我们去得最多的还是学校北门后的那座小山坡,有时候带本书静静地坐一坐,看看天,看看云,什么话也不说。更多的时候还是谈毕业后的方向,谈将来的相逢。小山的正北面是连绵起伏的大别山脉,其中有一座山峰因状似牯牛,名曰卧牛岭,牯牛的犄角就是峰顶。何凌群指着高耸入云的山峰,说:看,埃菲尔铁塔的塔尖!我常常想:和何凌群同学这两年是我青春岁月最珍贵的收藏,连那些不和谐的音符回忆起来都成了美丽的点缀。那时候离梦想那么近,近得似乎伸手可及。我们的梦做得很美:第一目标是北大中文系,选修首推法国文学,毕业后相聚在埃菲尔铁塔下,让巴尔扎克、雨果、罗曼.罗兰这些大师们故乡的风来沐浴我们的灵感。
因为学籍还在铜陵,我匆匆忙忙赶回铜陵参加高考。临登小火轮之前我们将毕业照放大了互赠,照片的背面落款、题字,何凌群给我的照片题的是: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我题的是:
坚韧地追求,不须成功与失败的保票。即使前边是荒坟,也照样往前走。
录鲁迅《过客》笔意与凌群共勉
不过,越美的梦想,破灭得越快,给人以真实的幻灭感。经过暑假的漫长的等待,高考成绩下来了。我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兵败滑铁卢:高考分数大专刚刚达线。与高考前的几次摸底考试成绩有天壤之别。暑假的那两个月是一段在痛苦中煎熬的日子,不堪回首。对于未来,我陷入了迷惘。前边真的是荒坟么?在我义无反顾前行的路边,还有盛开着的许许多多的粉色的野百合、野蔷薇么?我不知道。也许,上帝的一只手温柔地摊开,将梦想像一枚浆果一样安放在我们心中。另一只手却庄严地竖起,给我们揭示人生残酷的底色的真相。这对立着的两面才是人生真实的丰满。
因为考砸了,我没有再回枞阳中学,辗转去了铜陵一中插班复读。从枞阳的亲戚那里,打听到何凌群的情况:分数超重点线18分,因为腿部残疾问题,被马鞍山商专录取。
开学后,我接到了何凌群的来信:
失败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们,这是我们的宿命!但我们不可以倒下!像《老人与海》中的那个渔人,所有的荣耀终将归于那只大鱼的剩余的残骨!
心中的埃菲尔铁塔依然高耸......
复读一年后,我被铜陵财专录取(和马鞍山商专一个层次)。大一下学期,我收到何凌群的一封信,说他“一脚淌进了情感的河流”。我知道,他恋爱了。其时,我也狂热地恋着L女生。我迫切地要和何凌群分享我们青春的情感的盛宴。于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我去了马鞍山。
不必说相见时泪眼朦胧的拥抱,也不必说校园旁边的田埂被我们的双脚一次又一次地丈量,稻田里觅食的飞鸟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又被旋而爆发出的笑声惊得快捷地飞远。单是那天晚上的酒,真是多了,我们都说是呼啸的寒风的怂恿。这不是我们的第一次醉,但久别重逢的醉却另有一番滋味。“将进酒,杯莫停”,真的,“会须一饮三百杯”又何妨?我给他描绘S女生:杏花眼,柳叶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让我迷恋的就是她的眼睛,还有,她和我们一样来自江边的一座小城。何凌群大笑着说: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我就知道女孩最吸引你的就是一双眼睛,什么时候带我见见她!
我对老伙计最关心的事,自然是“那道情感的河流”,湮没了他还是让他浴火重生?从老伙计脸上的光辉,我猜想她由内而外的美丽。何凌群说她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开学一见面就喜欢上了。眼睛,对,我们对女孩的眼睛都有些苛求。她的眼睛大、乌亮,湖水一般的透明、澄澈而又幽邃。他给她写了一大堆情书,有几封他原样给背出来了。我为老伙计高兴。问到实质进展,却还没有一次正式的约会。而那个女孩的态度在我看来有些暧昧:既不拒绝,也不应允。她是不是只愿像卞之琳的那首唯美的《短章》那样,成为老伙计梦中的一道桥上的风景?我心里有一丝隐隐的担忧。我又在心里否认了自己的猜测:那诗一样滚烫的语言,哪个女孩能不倒下?
晚上一起“倒腿”,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再说说话,又怕影响宿友休息。索性,我们又起来了。这一夜,我们在稻田的空谷场上呆到天明。因为酒劲没有散,不觉得冷,也或者根本与酒没关系。无边的苍穹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烟头暗红的微光明灭着,交谈的话语随风飘忽。我记得,何凌群还朗诵了俄罗斯女诗人茨威塔耶娃的《献给勃洛克的诗》的最后一节:
你的名字是对双眸的亲吻,
是纹丝不动的眼帘的温柔的寒冷,
你的名字是对白雪的亲吻。
是凛冽的蔚蓝色的清泉,
心里装着你的名字—深沉啊睡梦。
整个夜里,我们都有川端康成的《雪国》所描绘的那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满天的星光一下子都倾泻到我们心上。
毕业前,何凌群给我来了一封短信,告诉我工作单位定下来之前写信暂先寄给他姐姐,还有,那个女孩一句话也没有说,把他写的所有的信都还给他了。而我的爱情同样短命,同样见证了我苦涩的青春。此后,各人为自己的命运奔波。马鞍山商专给枞阳县商业局写了何凌群的推荐信,评价很高,还是因为右腿残疾的问题,县商业局不愿接受,找了个当年没有编制的借口,把他打发到汤沟镇供销社。而我因为家里人帮忙,去了省城的一家银行。
此后一晃就是八年。我们都过着四处奔波为稻粱谋的日子,相继娶妻生子,进入了生活随波逐流的正轨。通过几次电话,得知何凌群的妻子和他一个单位,身体状况正常,生了一个男孩,健康、聪明。趁前几年波涛汹涌的商业大潮,何凌群把供销社给盘下来了,生意做得很红火(枞阳中学的老同学Y夸张地说:他的生意都做到联合国去了!)。老伙计这些年时乖运蹇,现在日子过得好,这让我非常欣慰。
一直约着见一面,因为一些琐事脱不开身,直到一九九八年国庆节我才来到枞阳,何凌群也从汤沟镇赶过来了。
我们还是在枞阳中学见面的。何凌群送了我一套罗素的《幸福之路》,外面用礼品袋包装得很精美,我给他带了一本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我笑了:到底是老伙计,这不是心有灵犀吗?
酒自然还是要喝的,不过都已不复当年的豪情。这些年我们都经了不少事,也碰了不少壁,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时间的流逝或不同的经历让我们究竟有些隔膜起来。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你和嫂子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
“都说不上。以前我问过她,为什么会选择我?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大学生。你呢?”
“偶然的一次机会在亲戚家见到了,彼此印象还好。亲戚牵线,就成了。这些年,还在阅读、写作么?”
“早就不写了,没有那种心境。我的书柜,已落了厚厚一层灰了。”
何凌群呷了一口酒,脸色有些微红起来。他突然显得有些激动的样子:
“我九五年接手了供销社,这几年房子有了,车子也有了。过个年把,如果宅基地能批下来,准备再盖一栋别墅。到时候接你过来看看。”
“来,干杯!我先喝为敬!”
喝完了杯中酒,何凌群开始说起他的店面和远景规划。
我脖子一仰,把杯中酒干了。然而,一阵悲哀却向我的心中袭来。
我并不以为自己在省城、有正式单位,就比何凌群高贵、有优越感。我不过一个小职员而已。我所悲哀的是,生活已经将何凌群打造成另外一个样子,让我感觉那样陌生,让我联想到与诗、与哲学、与梦想相悖的一些词。虽然,何凌群现在的日子,照世俗的眼光来看,分明是很滋润的。
我没有清高到视金钱如粪土的地步。我也希望孩子有好的教育环境,房子能大一些,生活条件更加舒适,这些不可或缺。现在,我在努力地逐步实现这些实实在在的愿望。但我又以为,我们不仅需要供肉体所需的钢筋水泥的栖身之所,我们还需要腾出一块地方去安放灵魂。有了这块地方,在浮躁、喧嚣的尘世里生命才有了着落。这些年我不间断地阅读、写作,就是在构建别人也许会以为虚无缥缈、而我却以为同样不可或缺的精神家园。
我希望何凌群过好世俗的日子。我分明又希望何凌群擦去书柜上的灰尘,亦或拿起笔来写点什么,不只是去做一个追逐利润的商人。想到这里,我忽然心情十分宁静,收起键盘,靠在椅子上,渐渐进入了梦乡。夜里,我做了个梦,梦境里我和何凌群又回到枞阳中学,登上北门后的那座小山,何凌群指着卧牛岭那高耸入云的峰顶,说:看,埃菲尔铁塔的塔尖![1]
作者简介
周海,男,70后,安徽省枞阳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