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长(张月红)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人生苦长》是中国当代作家张月红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人生苦长
廖勇办公桌上有一个小巧的沙漏,圆柱形的玻璃中空,装着粉色的砂砾,被巴掌大的木头托着。这是个寻常的摆件,也是他案头唯一的摆件。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廖勇把头伸向椅背,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这是一天里最好的时间:活儿都忙完了,阳光却那样温暖,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了,这是何等的愉悦······和寂寞呢?
他今年三十二了,在前面的三十个年头里,他不知道什么是寂寞。当然,他也有孤单的时候,也有孤独的时候,但那不同,那个时候他享受孤独,就像是一位彪炳的将军,在抚摸着自己的佩剑。但现在不同,他开始觉得每一分钟的流逝都让他分外难熬,更何况,他不想再审视他的心,他不能和自己的心独处。
他把自己胡思乱想的思绪按住,就像按住一只机灵却惹人厌恶的小畜生。他把身体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想着接下来的行程。今天是星期五,他要和单位的同事聚餐吗?不,算了,这已经是他工作的第八个年头了,他已经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平稳过渡为一个工作熟手了,工作这里他驾轻就熟,无需再耗费更多精力。那么他要和那个相亲对象约会吗?这样想着,他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一张很美却不大漂亮的脸来,心里不可避免的产生一丝厌烦。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要说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廖勇想不出。她工作稳定,家境良好,性格也算大方得体,是世俗意义上最标准的太太。毕竟这个时代比任何时代更追逐成功,在任何意义上。但他就是不喜欢······可能是因为她太老了,廖勇快速得出结论。
袁枚很老吗?袁枚今年和廖勇同岁都是三十二岁,但那怎么能一样,男人的三十岁是烈烈朝阳,是踌躇满志的,而女人的三十岁是人老珠黄,是日落西山,是超市打折大甩卖,这可不是廖勇自己这么想的,而是整个社会都放射出这样一股子信号,女人就是禁不起老。
但他还是决定和袁枚约会,地点就定在一家西餐店。
袁枚来得很早,在等待的过程中一直在晃着她穿着高跟鞋的脚。她喜欢穿高跟鞋,细细的鞋带绕在脚面上,纤长的鞋跟点在地上,咚咚咚,那是女人的声音,那是冲锋的号角。她有着一张很精致的妆容,从小烟熏的眼影到细长的眼线,卷翘的睫毛,甚至还在唇瓣上擦了焰红的口红,这是一张很美的脸。
袁枚无限欣赏,作为一位女性,她已经做到了她所能做到的极致,但只差一位合格的夫婿,她无限怅然的想,她不会在最后功亏一篑。她可悲又可笑的想。
“对不起,我来晚了。”廖勇拉起椅背坐了上去。
“不晚。”袁枚拨弄着头发,无限风情的笑着。
“今天晚上办公室的同事本来要聚餐,但我想着你,就推了那边。”廖勇一边拾弄着餐具,一边漫不经心的说。
袁枚一滞,她就是讨厌他这点,做什么都要点子情面,搞得两个人在一起,不像是情人,更像同事。这样想,她的脸色不可避免的冷下来。
廖勇当然知道,他也不高兴。但是开朗之人对于饭局,仿佛是有义务使之免于尴尬。于是,他很快又挑起了一个新的话题,“其实啊,人越活越没趣,上周同学聚会,我就不应该去。上学的时候都穿着一样的校服,现在走出来了,每个人都不一样了。就说那个胖三,他是个什么!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喽啰!人家现在可不得了了,跟着他那个开公司的老爸,拍在桌子上的就是中华,随便抽!”
袁枚揩了揩鼻子,廖勇继续说:“学习好顶个什么用,还不如人家有个好爹,我现在可拉了太远了!”
接着他又杂七杂八的说起单位里评优选模的人选,办公室大姐的闺女儿要的彩礼高得没边儿,紧接着狠狠呵斥了姑姑家新招的女婿的年薪,根本买不起路虎······
说到最后,他的眼泪几乎从嘴角中流出。
“名啊,利啊,真好!我就像个辛勤的骡子在那趟啊,在那踏啊,却摸不着一个角儿。”
袁枚迟疑的问:“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你能力的问题,你不去想办法去提高自己的能力,却去苛责这个环境,也许不是这个世界反馈的你东西太少,而是,你想要的太多。”
空气里塞满了棉花,颤着手倒酒的廖勇醒了酒。
廖勇当然知道袁枚不是故意的,她就是读书读坏了,她做事总免不了带些迂气,她把书里头那些仁义道德当了真,并把它作为行事的准则。
“袁枚,生活里不追逐成功,难道要追求失败?”廖勇简直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一个女人三十多岁了还这么幼稚。时间可不是像地里种着的种子,到了秋天就可以收获成绩的。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早就参透了时间的皮影戏,他不会像小学老师说的那样,好好学习就能有一个好前程。
“我觉得一个人在工作中取得再大的成功,总有一天也会退休的,工作会把你还给生活。”袁枚试图解释着。
廖勇用微笑制止了袁枚的话,但他什么都不会说。廖勇觉得袁枚天真,她天真得让他有些厌恶······和自我厌恶。
自然,宴散,不欢。
廖勇出了饭店,拐了个弯,不远处是家酒吧。
五光十色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音响。
随着音乐,所有人都仿若液体,钻出了不同的角度,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廖勇沉醉在这喧闹的夜里,甚至觉得这夜热闹得有些死寂,趁着这夜色,他要把皮囊好好地打理修剪,然后在日出后再穿着它体面的出现。
音乐、啤酒、乖张的灵魂,乖巧的我。
廖勇就是在这样的情境里认识的井莉。很久之后,廖勇曾自我反省过,如果早一天,晚一天,不是在这个地方,他都不会和井莉好上。但就是不早不晚,他们刚好在这里碰上。
“这么晚还不回家啊,小姑娘?”
“这才九点钟回什么家?”
廖勇愣了,他下意识地看向她,被扑面而来的年轻人的活力打了个满头满脸。
“大叔,你们三十多岁的人生活是什么样的?”
“三十多岁吗?”廖勇突然有了倾吐的欲望,“对于我而言,生活不是一潭死水,是一个山洞,无论你丢进去什么东西,都会被巨大的风声所吞没。”
看到井莉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廖勇反问道:“你知道《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形象为什么会被设计成一只猴子吗?”
“大概是因为猴子的似人性,它以人之形,却比人更真,更被欲望驱使。而人总是习惯把狰狞的情绪,关进理智的牢笼。但后来,我渐渐明白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困着一只猴子,他张扬疯狂,把笼子撞得砰砰乱响。而人的一生都是在给心里那个怪物戴紧箍咒的过程。”
“但如果那只猴子没有被困住会怎么样?”
“也不会怎么样,只会杀死之前的自已,占据了他的躯体,继续活下来。”
井莉瞪大大而圆的眼睛,咯咯咯得笑个不停,“那怎么能让那只猴子不冲出来呢?”
“人生太长了,做一个选择不难,选择一条路也不难。难的是一直选、一直走,一路向前。站在人生不停遇见的分岔口,选择一条路,便意味着舍弃了另一条路,你每天遇见的问题都在冲刷着你之前的选择,那么走到路的尽头,这条路往往不是你一开始所坚持的选择了。”
这一晚,廖勇几乎化身成为了一位哲人,他们喝了很多酒,唱了很多歌,跳了很久的舞。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的头疼欲裂,但一种崭新的力量注入了他的体内,他感觉他又活了过来。
袁枚是后知后觉的。当介绍人询问她做了什么,廖勇最近和另一个年轻女孩打得火热。袁枚毫无察觉,甚至还呆呆地说:“我们挺好的。”
挺好的吗?直到袁枚看见了井莉。
女人间的较量,一开始一定是从外表开始的。故而袁枚突然发现,无论她如何努力,她再也做不到从前的样子了。
粉底涂了几层,口红抹了又搽,可是青春活力是从肌肤骨肉里透出来的白皙红润,像是桃儿水润挂在枝头,碧叶细长,桃子丰润,凝着清晨的露。
她做不到了,她产生了巨大的挫败。面对上千人的舞台都不曾让她如此的退怯。有很多人说过,她长得很年轻,但她知道,不管她的脸上被化妆品保养得多么新鲜,但当面对稚嫩的后辈时,她说出了一如当年前辈对她的告诫,她就知道她老了,是在第一缕青丝变白发,第一条皱纹爬上脸颊时,她就立刻认识到这点,那么敏锐而微妙。
她多年轻啊,她紧张时微微发颤的身体都似柳枝儿在风中瑟缩,她微黯,是了,即使她再如何痛苦也不会呈现出这种姿态,这真是她的过错。
这个时候,袁枚陷入了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的来源不光是被哪个男人抛弃,而是她的皮囊已经迈向了衰老,而她的精神还实在稚嫩。
她是痛苦的,时间穿过了她的身体,但并没有教会她成长,她更没有成熟。说实在的,她太少见到成熟的人了。真的。她见过很多人,任性的,幼稚的,天真的。那些人或孩子,他们一下子就成为了圆滑刻薄的中年人,甚至是颓然放纵的暮年人,他们还没等成熟,就一下子变老了,熟透了,这让她费解。
和廖勇分手之后,她好像突然多了很多时间,巨大的时间,汹涌而来的时间,完全由她把控的时间,她该怎么消耗这些时间呢?工作睡觉学习,吃饭购物游戏,太多了,剩下了太多时间,八点档的泡沫剧耗不尽,八卦闲话用嘴巴磨不薄,一想到她还有余生那么多年,困在这么一个城市,这么一个办公室,这么一张办公桌,她就产生了巨大的荒诞感。
文件在她窄小的办公桌上盖起了危楼,袁枚把百分之二百的精力放到了工作。当她又一次在所有上升的台阶上都写满了自己的名字时,在单位的卫生间,两个补妆的小姑娘唉声叹气,互相抱怨。
“你知道上午我给袁枚姐的文件为什么被驳回吗?”
“不是说因为数据错了吗?”
“什么数据错了,不过是数据那里我先用了小写数字开头,后面才标记大写的数字,可这不过是每周例会里的总结,也不影响工作,竟然让我重打一份!”
“袁组长对工作一向吹毛求疵,她就是个工作狂。”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那几个活儿报酬都不低,你瞧那些活多钱少的她怎么不做?她又没有个孩子要养,干嘛不给咱们这些后辈留些活路呢?”
“咱们年轻嘛,以后多得是机会。”
“可年轻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不知是哪个女孩意有所指的道。顿时,卫生间爆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袁枚就是这个时候出声的,她说:“你知道为什么有些男人喜欢年纪小的女孩吗?大概是因为人生的停滞感吧。他们只有在那些年轻而懵懂的女孩面前,才会产生一种从阅历到智力上的优越感,在同龄人面前很难获得的成就感。说白了,这就是他们眼看着同龄人千帆尽过,而自己停滞不前的焦虑,所以才在年轻女孩面前找存在感,找优越感,来消除自己人生的挫败感。”
那两个女孩手拉着手面色发白,噤若寒蝉。袁枚并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走的。但一种诡异的阴凉从她的脚底板慢慢渗到头盖骨,她为自己刚刚说出的话而震惊。
星期天是袁枚的生日,几个朋友聚在她家。客厅的灯关了,她们簇拥着她走向蛋糕,昏黄的烛光在跳跃,刺目的“32”在燃烧。
三十而立,而她已经三十二岁了。
“袁枚永远18岁!”大家异口同声的说。
众人把目光定格在她身上,那犹如实质的目光令她如芒在背。
“过了这么多年,枚枚还像个孩子一样,眼睛里总透着孩子般的狡黠天真。”小琴笑着恭维她。
“那是袁枚聪明,身份不升级就永远是女儿,永远是个孩子。”
“袁枚这是我送你的包。”
“呀,圆圆真是大方,这个包是名牌吧,圆圆真会投其所好。”
众人渐渐你一言我一语,太久没有人吹熄蜡烛,它早已经自己熄灭,只留下残余的烛泪及空气里燃烧过的味道。这和墙上贴着的去年的照片别无二致,连笑容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听说廖勇和井莉订婚的消息时,袁枚正在策划公司的十周年庆。猛然闻得这事,她竟笑了,看着同事不怀好意的眼神,她低下头,在活动的主持人一栏上,添上了新来的女同事的名字。
“这是好事。”她写完后抬起头,“我祝贺他。”
计划书递给总经理时,他一愣,笑呵呵的问:“怎么,主持人今年不主持了?”
她也笑呵呵,“总要给年轻人些机会。”
“年轻人?说的好像你多大年纪了,你看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五十岁出头的总经理笑眯眯的说。
“您说的对,青春从没有年龄。”
当时间变得粘稠,流淌的每一刻都开始难熬,人生的考验这才开始。那些生老病死,那些功名利禄都是最浅薄的考验,而曾经的人生苦短,却变成人生苦长,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一生,才是人生真正要斟酌的课题。[1]
作者简介
张月红,1994年出生,初中教师,榆树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