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邹慧萍)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不速之客》是中国当代作家邹慧萍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不速之客
很久不联系的一个人,突然要来看我。很高兴地答应了,心里感叹着她的有心。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还记得我。
年轻的时候,我曾去西北的一个乡下支教。
那时候,我初入教职,有很高的工作热情和理想。对自己也有着不切实际的期望。我认定,通过我,通过教育,一定可以改变一些人,也可以通过这些人进而改变他们家人的命运。
我家访的第一个对象,是一个聪明而顽皮的学生。他经常上课睡觉,却在下课后无比清醒地搞些恶作剧,捉毛毛虫或者他们叫做蛤蟆蛤鲰子(我只能模其音了,其实就是小蝌蚪)之类的小东西放进女同学的桌框或者书包里,甚至连面目可憎的癞蛤蟆也敢放。有时,他会突然掀开某个女同学的衣领,把一些疑似“小东西”的冷冰冰滑溜溜的东西灌进去,享受似的听那女同学大惊小怪地嚎叫;有时,他还会把一条小花蛇悄悄放进我们这些支教女老师的宿舍,让它在我们的桌腿底下、床板底下或者砖头缝里和墙角的土堆里出没。吓得我们这些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学生哇哇大叫,甚至因为过分恐惧而哭出声来。
当然,我们这样的表现是很损师道尊严的,当我们再一次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就有点脸色发白、底气不足了。他,还有他的追随者们的捣乱和恶作剧因此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甚至有点耀武扬威、光明正大了。比如,那次,我伸手去取板擦,这板擦经常放在讲桌上,如果讲桌上没有,就一定是在桌框里的,我一手指着黑板,继续强调着“实词”和“虚词”的不同作用,一手伸进桌框里,但是,我的手臂立即像个弹簧刀一样折叠回来了,我哇哇大叫着跳起来,逃出教室。气喘未定,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下来了。教室里却如点燃了一串鞭炮似的响起了一阵又一阵显然是过分夸张的笑声。我擦干眼泪,蹬蹬蹬跨上讲台:谁干的?这是谁干的?看起来我气势汹汹,其实我的心里是虚弱的,双腿也不停地抖动着。我双手叉腰,为自己壮胆。其实我是不敢扶讲桌,仿佛讲桌随时都可以变成那一团软不垃圾的东西,那种冰冷的质感和凸凹不平的皮肤是我从小就不敢触及的东西。
谁干的?我歇斯底里。他带着坏坏的笑意,走上讲台,从桌框里捏出那软作一团的东西,他捏着它背上的皮肤,那粗短的四肢在空中张牙舞爪,雪白的肚皮随着四肢的舞动而鼓胀着。在离教室不远处,他一挥胳膊,癞蛤蟆就被他甩到院墙外面的庄稼地里去了。
我惊悸未定,心不在焉,布置了作业,匆匆出了教室。每走一步,我都胆战心惊,好像随时都有癞蛤蟆跳出来。这让我几乎夜夜恶梦,心乱如麻。甚至有点想放弃理想,逃离现场。
可是,他的学习成绩很好。我说“很好”的意思是指在他的同学当中算是佼佼者。也就是当地人说的“矬子里拔将军”,他就是那矬子里的“将军”。
我决心去家访,想从他家人那里获得支持,要不,我觉得,像他这么聪明的学生就“完”了。
依着山崖,几孔歪歪斜斜的窑洞,呈现在白光光的太阳底下。像一些披着破棉袄穿着烂棉裤的老人,圪蹴在阳洼洼里晒太阳。下了长着一棵孤零零老榆树的土坡,转个弯,就来到窑门前。窑门前堆着一些带着墙皮的黄土,表明着坍塌颓圮的痕迹。一个窑洞门口横斜出一节干木头,看样子是顶着窑顶,不让窑顶扑下来的,自己却有点歪斜,让窑洞看起来更加有摇摇欲坠的感觉。我小心翼翼走路,生怕有个风吹草动,窑顶会呼啦啦塌下来,跟我们热情拥抱了。
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清这窑洞里的主要设施就是一盘大炕。炕上铺着一页溜溜光的竹席,靠窗户的拐角堆着一些看不清颜色的铺盖,用一方色彩鲜艳的带着刺绣的方巾遮盖着。让人想到女子的嫁妆,新媳妇的手工。
家里没有别人。或者准确地说,我没有见到别人。他领我进门的时候,有一个年轻女子迎了出来,他说:“饿姐”, 这里的方音把“我”字发得像“饿”,还带着很重的鼻音。
我有点恍惚。一时有点天上地下的感觉。她和这一堆破棉絮似的窑洞多么不协调啊:干净、水灵、清爽。我有几秒钟的愣怔,就像突然在崖畔的杂草中或者深埋在泥土里的石缝里发现了一朵山丹丹花那样惊喜。我回过神来,握了握她的手。说实话,握着她手的时候,我有点惜疼这个女子。因为触及皮肤的是一双干硬的手,我感觉像是触到了一块土疙瘩或者树枝。显然这是一双经常干粗活的手。
她抢先进了屋。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爬上炕去,撅着屁股扫炕,那腰和屁股形成的曲线,远方的山梁一样柔和,我看着她麻利地清理出一块干净地方来,用笤帚扫了扫炕沿,一扭屁股下了炕,转身请我上炕。我挨着炕沿,悬着半个屁股坐了。她热情地帮我脱鞋,让我坐上去。我本来是不习惯这样坐炕的,又不好意思拒绝她的热情,只好往上收了收另一条腿,像本地的老大娘那样盘着腿坐了。她一阵风似的,端来炕桌,炕桌油漆斑驳,却擦得干干净净,在从窗口斜射进来的一束阳光里泛出晶亮的红光。
“老司(老师),你坐!”她往里推了推炕桌,我知道这里的风俗,来了客人是一定要上炕围了炕桌坐的,就收起双腿,往炕里头挪了挪,坐定了。
听见啪嗒啪嗒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用风箱烧火的声音,就大声说:你别忙了,我坐坐就走呢。她在里面“哎”了一声,风箱继续响着,也不见她出来。
我只好等着。炕墙上贴了好多奖状,看名字都是我这学生的,可见他除过淘气调皮还真是个好学生。
我笑眯眯地看着我的学生。他低垂着头,两手对换着掐自己的指甲,好像才刚刚发现自己的指甲里塞满了泥土垢痂一样。
我说:这些奖状都是你的?
他看我一眼,目光亮了一下。又低下了头扣指甲。意思好像说:你不是明知故问么?
看看,你多聪明呀,要是把你放到城里,你一定可以考上最好的大学,清华,北大……
上海交大!
他突然截断了我的话。
还知道上海交大,真厉害!我说。
他抬头,盯了我一眼。
我觉察出他对我的不满。就笑笑,不无尴尬地说:
我这是小瞧人了,哈哈!这么聪明的孩子,全国的好学校都可以上呢!
饿就上上海交大。
为什么?
上海交大好!
清华大学、北京大学,都是好学校啊!
饿觉得上海交大好!
他固执地说。脸儿,脖子都涨得通红,连耳朵根也红着。好像刚刚和谁争吵过一样。
“老司(老师)你喝些水。”说话间,她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脸儿红扑扑的,似乎也冒着热气。
“咱这里的水苦,你就凑合着喝上些。”
喝一口,是甜的。
不苦,是甜的,很甜呢。
我说。水里显然放了过多的糖。
她依着炕沿儿坐下来。双手捏着衣襟,眼睛扑扇扑扇地,嘴角跳了跳,似乎是想说话,又没说。
“你弟弟非常聪明,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
我说。
她目光亮晶晶地盯着我,有点求证的意思。我真诚地点了点头。
“就是有点淘气。如果他能好好学,我敢肯定他一定能考上最好的中学,也能考上最好的大学。”
他(她)也是这么说的。
她拉过站在门口的弟弟,把他拢在自己的怀里,双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轻轻摇晃着说。脸上荡漾着美丽的红晕。
我敏感地觉察出她口中的他或者她不是一般人。起码在她心中。
他(她),是谁呀?
饿老司!
他抢着回答。她偏着脸看着别处,那是一种很神往很幸福的眼神。没有说话,微笑就像山村早晨的彩霞那样美丽。
你老师?
嗯,饿上海来的老司。
他回答。她紧紧地搂着弟弟,还是偏着脸向别处——那窑洞更深处黑黢黢的地方看。突然,她走出去了,大声地咳嗽了一声,还有抑制着的擤鼻涕的声音。
我明白了。在我来到这里支教以前,已经来过好几批支教的同学。他们和我一样,来自不同城市不同大学。
你很聪明,你如果好好学的话,一定能考上好大学。考上上海交大。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些说教很苍白很无力。但是,一时之间,我找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我的家访就这样结束了。能不能起到作用,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连我自己都糊涂。
起身要走的时候,那姑娘端来了几颗鸡蛋,还冒着热气,一定要我吃了再走。
“老司(老师)吃了再走么,也没个啥好吃的。”
我怎么能吃得下这么多鸡蛋?最多也就是在早餐时间吃一颗。
为了不让姑娘扫兴,我拿起一个,攥在手里,说:我拿一个好了。留着你们吃去。
我的学生抬头剜了我一眼,不知怎么,我觉得他的目光有点毒。好像刀一样。
我攥了这颗鸡蛋,热乎乎的在手心,离开了他的家。回头,他和他姐姐站在窑门口,望着我。还有我身后弯弯曲曲的路。
我对这次家访没有任何信心,心里乱糟糟的,像脚下这长满了野草的路。
他仍旧淘气,恶作剧。却对我礼貌起来。远远地看见我过来,就站住了,脸儿红红地笑着,就算是行礼了。
他的成绩仍旧是全班第一。卷面干净整洁,这和他整天脏兮兮的容貌和打扮一点也不配套。
我拿他没办法,只好尽可能地给书给他看。我把我从学校带来的课外书,包括几本为学习英语而缩写了的世界名著,都给了他,他总是不声不响地拿去,又不声不响地还回来,不知道看了没看,还回来的书都包了厚厚的牛皮纸封面,一点也没有折叠和阅读的痕迹,这未免有点让我失望。
有一次,我正在批作业,他来了,站在门口,也不喊报告。就那么站着。我让他进来。他提了一笼子土豆,我堵住了:我又不做饭,要这么多土豆干嘛?
饿姐说了,让你烧着吃。
烧也烧不了这么多呀!
那……
他转身,就要提回去。
我赶忙拦住他:嘿嘿,要么,就放下吧。
他回头,笑了。
这个犟孩子!
我给你的书你都读了么?
读了些。
哪些读了,哪些没读,懂不懂,怎么也不见你问我呀?
都看了。
懂吗?
也没有啥懂不懂的,就是看了。
那英文小说也能看懂?
不懂。
不懂你看啥?
猜着看么。
一问,却能说出小说的大概情节。
我笑了,拍拍他的头:这个聪明的傻孩子!
有一天,放学后,他来到我的宿舍。磨磨唧唧不走,我想他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说吧。问他,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感到好笑,就拍拍他的脑袋:想啥着呢,这么扭扭捏捏的?
老师(司),你能不能再去我家里家访一次?
那有什么不行呢?我痛快地答应了。
正是盛夏末季节,天长夜短。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太阳还高高地在山顶上照着,很有点盛夏的热劲儿。田野里小麦已经成熟,玉米正在长高,土豆正在开花,谷子糜子正在成熟和不成熟之间,有点含蓄也有点放荡。风来了,就点头,雨来了就低头,太阳底下,却把头高高地扬起来。笑眯眯地张扬着自己的成熟。
他一路在前,蹦蹦跳跳地,并不掩饰他的快乐。
路边野花开得正旺,蓝紫的野菊花,亮黄的蒲公英,还有碎米粒似的小白花儿,他告诉我那叫“黄鼠馒头”。最好看的要数山丹丹花。长干细颈的山丹丹花并不多见,偶尔在崖壁或者沟畔抑或是石头缝里才能见到。这花是喜阴喜湿的,这个地方却常年干旱。还是有一些的,零星地长着,长在这干旱少雨的地方。
不知在哪里发现的,他的手里攥了一把艳红金黄的山丹花。
“好闻吧?”
他捧到我眼前,问我。
我点点头。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却看不出他有丝毫的累。
天天跑,惯了。他说。
七八里的路程,对于一个少年来说真不算什么。即使一天来回两趟,也从没有听谁说过路远的话。在这个乡镇中学里,最远的走读生一天要走四十里远的路程。他们常常看着星星月亮走学校,有时候,走得太早了,在学校门口睡一觉天才大亮呢。
我小时候上学也走过夜路,现在想想,并不觉得苦,反倒觉得是快乐呢,最起码也是一种财富。
我一边走一边欣赏着山野风光,太阳就要从一个山头上坠落下去了,正在不遗余力地把它的余晖洒向大地。田野、房屋、树木因此都沐浴在它无所不能的金碧辉煌里了。我看着自己的影子,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一会儿侧,一会儿斜,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突然觉得“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这句话是有点空洞,或者说有点无力和苍白。太阳可以把自己的光辉洒向任何一个角落,教师却不能。有时候很有无奈。比如像眼前的这个少年,你很难走进他的心里。也许你永远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到他家的时候,村子里已经炊烟四起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干柴火和牲畜粪便混合着的味道。
他们家的窑洞猥琐在夜幕的黑暗当中。只有一方窗格透着微弱的光。
姐,饿把老师请来了。
一走进院子,他就大声喊。我才明白请老师并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他姐姐的主意。
他姐姐撩开门帘,急忙在护裙上擦手,我微笑着点点头,就进了门。
炕上铺着一铺新毡,在灯光下显得洁净而肃穆,红漆炕桌早已摆在炕中央,炕桌上是一碗黄绿分明的韭菜炒鸡蛋,还有一沓本地人十分擅长做的油千子,也就是油千层饼。这是只有招待贵客才有的饭菜。一双大红的筷子搁在碗边。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等我的。
我不好意思地推脱着,并不着急上炕。
他把手里的山丹花插在一个并不太好看的塑料瓶里,搁在炕头的矮泥墙上,笑眯眯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她姐姐有点着急了:老司(老师),你吃么,就给你做的,不吃就凉了。
老师,你吃么,自家的鸡下的蛋,自家园子里的韭菜,好着呢。
他在一旁帮腔。我知道他说的“好着呢”的含义是说这些饭菜是素净的,是洁净的。
我并不是嫌饭菜不好啊,只是不好意思吃。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功劳要让人家这么抬举。
饿弟弟说了,你给他书,给他辅导,你还把你从你老家带来的好吃好喝都给了他。饿弟弟说了,你对他好得很。比谁都好呢。
看来,姐姐并不是巧舌的人。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些话。把那碗鸡蛋硬往我手里塞。
我只好端过来,硬拨出一半来,给了她弟弟。
突然听见一声奇怪的声音从窑洞深处传来。她和他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吃饭。他们吃的是杂面糊糊和煮土豆。
又一声更大的声音从黑暗处传来,我听出是人的呻吟或者叹气声。这回,我怔住了,侧耳倾听着。
你陪老司吃,饿去看看大(父亲)和娘。
她放下饭碗,叮嘱弟弟。看了我一眼。
饿大,饿娘。
他看着我疑问的目光,告诉我:饿大饿娘害了类风湿关节炎。前几年还能动呢,这几年下不了炕了。
原来在窑洞深处还有一盘炕,这盘炕上躺着他的爹娘。
我不由得不好意思了,为自己吃下去的这顿饭。也许吃了为他爹娘看病的钱呢。
她给她的爹娘端进去的了一盘煮土豆和两碗糊糊。
饿大饿娘爱吃洋芋。
他看出了我的心理,这么安慰我。这样的安慰其实比不安慰更好。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走出那孔窑的,我想,我能给他们什么呢?
很快,一年就过去了,支教一年后我又继续了我的学业,研究生毕业后我被分到了省城的一所师范院校。那时,我把我曾经有过的扎根农村的教育理想放在了脑后。
没想到,时隔十余年,她却找上门来。
我不知道她来找我的用意,但是我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让她来我家。
说话还是那样慢轻言细语地:
老司,你肯定早就把我忘了?
没有忘啊,怎么能忘了呢,那时,你给我烤土豆吃,给我炒鸡蛋吃,你家的土鸡蛋真好吃呀,新鲜韭菜炒的。
哈哈哈……她突然笑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那时,只有这些东西了。炒鸡蛋,煮鸡蛋,就是最好的招待人的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那么腼腆的她竟然变得这么开朗。不由也笑着感叹: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炒鸡蛋呢!
她盯着我。
那时穷啊,我家里只有几只下蛋的母鸡。你不知道,我多么羡慕你,嫉妒你,甚至仇恨你吗?
她突然恨恨地说。我看着她灼灼的目光,有被穿透的感觉。
凭啥你就能和那些男人平起平坐,凭啥你就男人一样站在讲台上讲课教育我们?
我递给她毛巾,递给她水。
我的心情有点乱。我本来以为她颇费周折地打问着找到我是为了感谢或者是叙叙旧情的(其实我们也没有多少旧情可叙),没想到,却听到了这么一番话。不过听完这些话,我的心里却不是很难受,甚至觉得这些话迟早会被有些人说出来。说出来了,我的心里倒还轻松了些。
我那时候真傻,傻到了啥程度了。你看看,你看看,这些,都是我日日夜夜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你数数,我费了多少工夫?
她一把提起放在门口的大提包,放在我面前,刺啦一声拉开拉链,里面花花绿绿的,全是鞋垫。
都是一个尺码,都是一个花样。我一针一线地绣着,绣着,我把他一辈子穿的都绣出来了!
她喝了一口水。语气有些平静了。
我不知道他是谁,却觉得这些鞋垫一定与爱情有关。给心爱的人绣手帕,绣鞋垫,绣红兜肚,都是农村姑娘示爱的信物。
我随手拿出一双,沿着金黄色边儿的,上面绣了大朵的牡丹,下面绣了簇拥的鸳鸯。本来鸳鸯和牡丹是不大搭界的,但是人们都喜爱牡丹的富贵,鸳鸯的不离不弃,因此在绣给心爱人的信物上一般都喜欢绣牡丹和鸳鸯。
我看着这一双双做工精致的鞋垫。心里一阵温热。这需要多少个夜晚,多少心思才能绣出来?!
他……是谁呀?
他是谁呀?世上就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他是个影子,是个鬼魂,他附在我身上,吸干了我的血,剜光了我的肉,他就是个魔鬼!他害我,害得我睡不着,吃不下,可他连知道都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呢?他压根连我这个人都不知道!
她说。面色惨然地笑着。看着我,目光里有对自己的怜惜,或者说对我的求助。
我能说什么呢?我连他是谁也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农村姑娘爱上支教老师的事我也听说过。如果是单相思,与支教老师又有多大关系呢?如果说与支教老师有关系,真正能成为现实中的婚姻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就权当是这些姑娘做了一场美丽的春梦吧,再能怎么样?
我一边给她续水,一边胡思乱想。爱情是美好的,谁也不能阻止爱情。可如果长错了呢,就成了毒瘤。我这么认为。但是这些话能对她说吗?
只好改换话题。
你弟弟呢?考上大学了吗?他现在在哪里?干啥?
他在服刑。她目光漠然地回答。
怎么?他没有考上大学?我一头雾水,谁考不上都有可能,就他,没考上大学不可能!
考上了。他考的是上海交大。毕业后在上海找了工作。他的工作不错,在上海。
她盯着窗外,似乎是自言自语。
那怎么会?我没有说出那几个字,我担心我是听错了。
他认识了一个老乡,那个老乡说可以帮他挣到一大笔钱,他要买房子,上海的房子贵,可我们家,你知道,只有拖累,不能给他一丁点地帮助。他就跟着那老乡干了。那老乡还真不错,给他买了房子,在大上海,那得多少钱呢。他也买了,还给买了车。可是……就进去了。
怎么回事?
那个老乡是个毒贩子,我弟弟给他研究了一种新型毒品。
她说。态度平静得让人害怕。
我弟弟那个傻子,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研究的是毒品!
一时半会儿,我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
那时,我多么羡慕你们这些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呀。我没理由地爱着你们,也爱着他,现在看看,没有知识能怎么样,有了知识又能怎么样呢?大家都奔着好日子去的,日子过好又能怎么样呢?
我没有说话,我说不出什么理来。
老司,没想到,今天能见到你。她说。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抚摸着她颤抖的双肩,什么话说不出来。
后来,我知道,她凭着刺绣手艺,组建了一个回民绣品加工厂,从绣鞋垫开始,后来被一家大型回族服装厂给收购了。
老司,也许这是他送给我的最大礼物。
她说。我不明白她说的是谁。或者准确地说我不明白她说的是哪一个,我觉得也许是所有支教的老师吧。
如果她弟弟心里也有个她,该多好啊。我想。就不会……也许……
我真的糊涂了。
怔怔地,不知所措! [1]
作者简介
邹慧萍,女,宁夏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