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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路(李正君)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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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路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那條路中國當代作家李正君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那條路

電腦上翻出羊路河道路的縱斷面圖。圖紙上,地形的走勢從海拔1879米震盪上行,到達巔峰3585米,然後回落到3315米,總里程22公里——圖紙有它自己的語言,但它的表達又是如此的機械晦澀,十年之後,閱讀那些線條的走向和標註的數字,做為它的創作者,我已無法說清哪個是我們曾經歇腳吃乾糧的山谷,哪個又是舉着手機找信號的山峰......

為了這張圖,當時水務部門組織了一個測量小組。小組大約五、六個人,組長選線,一位同事全站儀地形測量,我水準測量,還有幾個跑稜鏡、立尺子的人,在祁連山里跋涉了一周左右。 每天工作結束後,就近停駐在牧民的羊房子上。羊房子是牧民放牧點的家,一間大小,用石片壘起來,外麵糊上泥坯,做飯睡覺都在裡面。 人的記憶很奇怪 ,許多重要的事情轉眼即忘,卻總能記住一些看似不相干的情節。

有一天,聯繫好的落腳點在一處叫大草灘的平緩山谷。男主人不在,女主人二十來歲,眉眼清秀,雙頰上沒有長年放牧被太陽曬出的皴裂腮紅。閒談中得知她是山下的漢族,嫁到山上沒幾年。羊群回來了,我們幫她攔羊,人喊羊跑,浮塵四起,像經歷一場小型的沙塵暴。她三四歲的女兒,「駕,駕」地叫着,騎着一根樹枝,旋風般從羊圈前的一個小土坡上跑下來,衝進羊群里。傍晚的天光下,忙着趕羊的女子有一種嫻靜的風致。

臨睡前,女主人叫來了另一位女子,也帶着孩子。男的女的,大的小的,近十個人擠在兩米多寬的炕上。身體繃得像木板,沒有人說話,山裡的夜黑得尷尬。一直沒想明白:這小破房子裡有什麼東西可丟?她為什麼不去另一位女子家中過夜?

這座山我不陌生,工作的頭十年裡,上山的次數比回家更多。 \ 第一天上班,領導買了兩張車票,帶我坐了半早上班車。下車後,在單位的一個站點用搖把子電話叫車。約半小時,車來了,是一輛冒着黑煙和熱汽的四輪拖拉機。領導坐在車頭的葉子板上,我和鋪蓋卷在拖斗里,順着一條渠道邊的道路行進。不時有石頭凸出路面,車廂哐哐地響,發動機突突地叫,黑煙和塵土一股腦地往我臉上撲。路一側荒草橫生,草叢裡不時有石頭隱現,腦袋大的、水桶大的、方桌大的、房子大的......越往上走,石頭越大,秋風越涼,心越冷......

一九九三年十月,我坐着拖拉機走向祁連山。明明第一天上班,卻滿身滿面的煙塵,像已經流離漂泊了許多年。

之後是一個閒散無聊的冬天,值班期間,老職工們頻頻用上羊路河的艱辛嚇唬我。第二年四月,要去山裡破冰引水準備灌溉。兩位老職工和我,背着炸藥、大錘、鋼釺、乾糧上山。路過紅嶺水庫大壩遺址,深深的河底,只有半截的土牆殘留。七一年會戰修水庫,山洪來了,大壩潰了,遺體擺滿了單位的會議室——這件事,我聽過傳說,也在一本厚厚的油印的《水利志》上讀到過。過了水庫遺址就是紅嶺大岅,不高的一座小山。從大岅頂上回望,山下原野荒涼,村落星散,林木蕭疏,春天似乎還很遙遠。 走到天黑,磕絆着穿過卵石累累的河道,爬到半山坡,尋到一處土坯房。牧民老漢很熱絡,端了一臉盆羊糞籽生起爐子。火在爐膛里轟隆隆地響,似乎有一股很大的風在爐子裡盤旋,房間裡很快就熱得冒汗。晚飯是野蘑菇面片子,面片肥厚,湯水混混沌沌的,不見一點綠,但入口的鮮美似乎比肉更香。飯後,他們圍着罩子煤油燈慢慢喝着酒聊天,我來不及嫌棄滿是羊膻味的被子,沾着枕頭就昏睡過去。

早餐是奶茶。一隻熏黑的鋁茶壺在羊糞爐子上咕嘟着,壺嘴裡插一根筷子,壺嘴和筷上凝固着一層透着油光的物質,成分可疑。做法是茯茶熬煮後加羊奶,加鹽,沖泡着炒熟的麵粉,也不用筷子,轉着碗邊吹邊喝。

地勢明顯更陡了,一腳寬的印跡盤來繞去,等高線一樣,布滿了每一座山坡,這是羊踩出來的路。我們順着羊道盤旋着上山。漸漸有了薄雪,眼鏡片上騰起了一層白霧,汗水蟄得眼刺疼,但我緩不出手擦拭——兩隻手各提着一支鋼釺,越來越沉,胳膊早就沒了知覺。

疲累讓我沒有精力關注沿路的風物,迷迷糊糊中聽他們說,到了蘑菇台子,到了灰條台子......終於歇腳了,山坡下面是幾十米深的河道,冰塊和殘雪是灰色的。河道對面,枯草鋪滿山坡,山頂上幾處暗青的樹木輪廓遙遙相對。

最後一段路程,我的腿上卻憑空生出許多氣力來,一路小跑到最前面。轉過一座小山包,下了一段緩坡,一大塊白色在蒼黑的山色里格外醒目。走到近前,一道瀑布凍結在那裡,十來米高、五六米寬。在剛過去的那個冬天裡,水流保持着最後的姿態,凍死在羊路河梁的懸崖上。紋路上能清晰地看出它在寒冷里怎樣掙扎和扭動。抬頭,望不到山頂。一路走來見過了無數的山峰,羊路河梁似乎格外高、格外長、格外重。這座山上,瀑布占了微不足道的一小塊,我們三個人,只是一個黑點。

冰瀑布是貫通了羊路河梁的輸水洞出口。我們的工作很簡單:在冰面上打眼,裝上炸藥、雷管、引線,炸開洞口。腳下是十幾米高的懸崖,崖下是河道。岩石崖壁豎直平整,河底冰面上巨石嶙峋,沉默,兇險。

隨着空寂的山谷間傳來的巨大迴響,冰塊四散飛濺,慢慢有水從炸點洇出來,冰面上漸漸顯現出一道裂縫。水越來越大,裂縫越來越明顯。猛然間又一聲暴響,沉睡的河流暴發出積攢了整個冬天的力量,冷水和冰塊噴薄而出,滿天都是七彩的虹霓。

那是我第一次進山,沒有爬羊路河梁,按照老職工們的說法,算不得上山。問起羊路河梁的海拔高度,沒人知道。

之後的幾年裡,習慣了順着羊道上山下山,習慣了四十分鐘翻過羊路河梁。在群山深處的羊路河裡,拿一本書,日出之前爬上羊路河梁頂,看着書,等太陽出來,隨着陽光慢慢下山。等陽光落到山腳,剛好是做中飯的時間。

走山路最為枯寂。不趕時間的話,可以自己找點樂趣。我曾在初夏踩着青草、循着花香找到了一叢野刺玫,當時布穀鳥一聲聲叫得盪氣迴腸;也曾在落日時分躺在山柳叢里,眯着眼睛看天光,把低矮的灌木想像成森林。

有一年發了洪水,需要大量材料修復水毀的工程。當地的人們凌晨一兩點鐘領出材料,走十幾個小時山路抵達羊路河,任務重的要跑兩三趟。領材料的人裡面,我見過十五六歲的男孩,唇上絨毛柔軟,眼睛都睜不開的樣子;一位兒女都在外地的近七十歲的老頭子,領走了十三斤水泥。那段日子裡,滿山都是被水泥和塵土遮蓋了表情的人們,像沉默的遷徙的羊群——據說最初山裡的引水樞紐,就是用羊馱着運送水泥才修起來的,所以那條河叫羊路河。

工作十年之後,我終於以借調的方式離開了那座大山。每當壓力大的時候,總會夢到自己在那條山路上徘徊,永遠也走不到頭。期間看到了本地電視台一部關於水利工作者的報道片子,內容記不清了,結尾部分是我的一位同事牽着毛驢,背着夕陽,沿着羊道孤單地走上山坡。

離開單位的第八年,一次特大洪水沖毀了羊路河的引水樞紐。水利部門決定修路,便於施工材料運輸和建成後的運行管護,這就是那張設計圖誕生的緣由。領到測量任務時,很難說清自己的心情:一方面畏怯那段噩夢般的山路,另一方面又懷有改變某段歷史的希冀。時隔十八年,在測繪的過程中,我終於親手得出了羊路河梁的海拔高度:3584.84米。 道路通了,羊路河裡有了發電設施、拉了網線、通了電話。再也不用背羊糞取暖做飯;不用從坑席底下翻出一張報紙,從頭條到中縫每個字都讀上好幾遍;不用爬上羊路河梁頂,舉着手機,等風吹過來一點信號......更多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們,也不再背着水泥摸黑在羊道上蹣跚......

一個人的經歷是他的記憶,一代人的記憶就是歷史。打開這張幾乎被我遺忘的圖紙,突然發現,那些枯燥的線段和標註數字,有一種深沉渾厚的美學意義:那是一段歷史的終結,那是一個時代的開啟,我經歷過;它記下了我們的努力,記下了更多沉默的、背着水泥的身影。[1]

作者簡介

李正君,甘肅酒泉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