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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第一卷 三女性 二

還鄉·第一卷 三女性 二出自托馬斯·哈代的代表作《還鄉》,小說主要描寫珠寶商人克林·姚伯同妻子游苔莎兩人之間不同理想的矛盾衝突。克林·姚伯受到進步思想的影響。厭倦了大都市巴黎的奢華生活,毅然放棄而返鄉,立志獻身教育事業並愛上了一心追求城市生活的美麗姑娘游苔莎。他們都無法說服對方放棄理想,游苔莎實現不了藉助丈夫去巴黎的願望,同情人韋狄私奔,結果雙雙落水而死。克林失去了妻子,教育事業也得不到農民的支持,理想幻滅,最後當了傳教士。[1]

目錄

第一卷 三女性 二、人物和愁恨攜手同登場

一個老頭兒順着這條大道走來。他滿頭的白髮,好像一座雪山,兩個肩膀佝僂着,全身都顯出老邁的樣子來。他戴着一頂光面兒帽子,披着一件老式海員外氅,穿着一雙皮鞋,他那衣服上釘的銅鈕子,上面還都鑄着船錨的花樣。他手裡拿着一根鑲銀把兒的手杖,簡直跟他的第三條腿一樣,每隔幾英寸,他就非把它的下端往地上一拄不可。看他那種樣子,準會有人說,他當年大概是海軍軍官一流人物。

那條長而走起來很吃力的大道在他面前展開:空曠、乾燥、白漫漫的。大道可以暢通到荒原各處,它把那一大片昏暗的地面平分作兩半,好像滿頭黑髮中間的一道縫兒,邐迤起伏,越遠越細,一直伸展到最遠的天邊才消失了。

老頭兒時時抬頭,把面前他要穿行的那片曠野使勁兒打量。打量了半天,他看出來,有一個小黑點兒,在他前面遠遠蠕動;再仔細一看,那個黑點兒仿佛是一輛車,也朝着他所要去的方向前進。在那樣一大片景物上,只有這一點點會活動的東西,因此景物上一般的荒涼僻靜,反倒叫它襯托得越發明顯。大車進行得很慢,老頭兒離它顯而易見一步近一步。

老頭兒走得更靠跟前的時候,只見那件東西原來是一輛有彈簧輪子的大篷車,樣式很普通,顏色卻特別,是一種令人悚然的紅色。趕車的跟在車旁,也和車一樣,全身紅色。他的衣服、他的靴子、他頭上的便帽、他的臉、他的手,一律紅彤彤的。看他的樣子,那種顏色並不是暫時塗在他的外表的,而是滲到他的皮膚裡面去了。

這種情況的原因老頭兒卻很明白。原來這個趕車的人是一個賣紅土的;他專管把紅土賣給鄉下人去染綿羊①。他這行人,在維塞斯那塊地方上,眼看就要完全絕跡了;在現在的鄉村里,他的地位正和一百年前的鴕鴕②在動物界裡一樣。他把過去的生活方式和現時一般流行的生活方式聯繫了起來,成了一種稀罕、有趣、快要絕跡的環節。

①紅土……染綿羊:英國地誌家赫門-里在《哈代的維塞斯》里說,「紅土是一種紅粉,過去有一個時期,農民曾大量用這種東西,在羊身上作記號,並一度專靠穿鄉游巷的小販供給。現在(1913)絕少看見這種人了。」紅土是一種像土的紅色鐵礦,染綿羊是趕羊到「廟會」出賣時,在羊身上作記號,以免和別人的羊混雜。

②鴕鴕:鳥名,十六世紀時,發現於冒銳些司島,形狀活動,笨拙不靈,十七世紀末絕跡。

這位年老的軍官,一點一點地趕上了他前面那位同路的行人,問他晚上好。紅土販子轉過臉來,還禮回答;只聽他的腔調,抑鬱沉悶、含有心事。他的年紀很輕。他長得雖然不能說一準齊整,卻也差不多夠得上齊整兩個字,要是說他本來生得不錯,大概不會有人反對。他的眼睛,在紅色的臉上閃爍,自然透着有些奇怪,但是眼睛本身卻很引人注意:跟鷙鳥的眼一樣銳利,像秋天的霧一樣蔚藍。他沒有連鬢鬍子,也沒有八字須,所以他那臉的下半截都光光的,露出柔和的曲線來。他的嘴唇薄薄的,雖然那時好像因為有心事,緊閉在一起,但是兩個嘴角,有的時候,卻會作出一種可愛的抽搐動作①。他穿着一套緊緊合體的燈芯絨衣服,料子很好,又沒穿得怎麼舊,他穿着很合身分;只是叫他那種營業給弄得失去本色了。這套衣服正把他那好看的身材顯示出來。從他那種生活富裕的神氣上看,就可以知道,他的職業雖然不高,他的生活卻並不壞。為什麼像他這麼一個有出息的人,卻會把這樣一副好看的外表,埋沒在這樣一種奇怪的職業里呢?凡是觀察他的人,一定自然而然地會提出這樣的詰問。

①可愛的抽搐動作:比較哈代的《馬號隊長》第三十六章,「哈代艦長那兩個嘴角,時而幽默,時而嚴峻,抽搐活動。」《綠林陰下》第一部第八章,「老麥克勒的嘴,這兒那兒抽搐,好像要笑卻又不知道從哪兒笑起似的。」

他和老頭兒寒暄完了,就不願意再說話了,不過他們兩個,仍舊並排走去,因為那位年老的旅人,好像很願意有人作伴。那時候,只聽見轔磷的車輪聲,沙沙的腳步聲,拉車那兩匹鬣毛蓬鬆的矮種馬①得得的蹄聲和四圍一片棕黃色野草上呼呼的風聲,除此而外,再聽不到別的聲音了。那兩匹拉車的馬是身材短小、吃苦耐勞的畜牲,介乎蓋婁維②和愛司姆③之間的一種,這兒都管它們叫「荒原馬④」。

①矮種馬:英國四英尺八英寸或四英尺四英寸以下的馬。

②蓋婁維:蘇格蘭地名,也是該地所產馬名。

③愛司姆:英國西南部地名,大半荒涼,未經開發,野鹿野馬成群。那上面產的野馬,叫愛司姆馬。

④赫門-里在《哈代的維塞斯》里說:「給紅土販子拉大篷車那兩匹粗壯耐勞的矮種馬,從前本是愛敦荒原上極普通的野馬,但是現在(1913)卻一個也看不見了。」

他們這樣一路往前走去的時候,紅土販子有時離開他的同伴,去到篷車後面,扒着一個小窗戶眼兒往車裡看。看的神氣老是焦慮的。他看完了,仍舊回到老頭兒身旁,老頭兒跟着就又談起鄉村的種種情況,紅土販子仍舊心不在焉地回答,跟着他們兩個就又都靜默起來。他們兩個,誰都不覺得這種靜默彆扭。本來在這種靜僻的去處,行路的人互相寒暄以後,往往有在一塊走好些英里地不再說一句話的;在這種地方上,相伴同行,就等於相對忘言:因為這種地方,不同於城市,那上面的相伴,只要一方面有一丁點不願意的傾向,就馬上可以終止,而不終止本身,就是願意交接的表現。

要不是因為紅土販子屢次往車裡看,那他們兩個也許會一直等到分手的時候,不再說一句話的。但是在他第五次看完了回來以後,老頭兒卻問:「你車裡除了貨物以外,還有別的東西嗎?」

「不錯。」

「是一個得你時時刻刻照料的人吧?」

「不錯。」

他們說完了這句話,過了不大的一會兒,車裡發出一種細弱的喊聲。紅土販子聽見了,又急忙走到車後,往車裡看了一看,又回到了原處。

「我說,夥計,你車裡是個小孩兒吧?」

「不是。老先生,是個女人。」

「怎麼!會是個女人!她叫喚什麼?」

「她在車裡睡着了;因為她坐不慣車,所以老睡不穩,老做夢。」

「是個年輕的女人嗎?」

「不錯,是個年輕的女人。」

「倒退回四十年去,那我可就要覺得有意思了。她是你的太太吧?」

「她是我的太太!」那位車夫露出酸辛感慨的樣子來說,「她那樣的身分,我這種人哪兒高攀得上。不過,我無緣無故跟你說這種話,真是毫無道理了。」

「不錯。可是也不見得你不跟我說就有道理呀!難道你對我說了,我還能對你或者她有妨礙的去處不成?」

紅土販子往老頭兒的臉上瞅了一會兒,才說:「好罷,老先生,我就對你說一說吧。我認識她不止一天了;其實我要是壓根兒就不認識她,也許反倒好哪。不過現在她是和我無干,我也和她無涉的了。今天那個地方,要是有更好一點兒的車,她也決不會跑到我這輛車裡來的。」

「我可以打聽打聽是哪個地方嗎?」

「安格堡。」①

①安格堡:底本是維羅姆。

「那個地方我可熟啦。她在那兒幹什麼來着?」

「哦,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只知道,她現在累得要死,又不大舒服,所以她才老睡不穩。一個鐘頭以前她才睡着了,那倒還能叫她休息休息。」

「她一定是一個挺好看的姑娘了?」

「得這樣說。」

這老頭兒很感興趣的樣子回過頭去,一面把眼盯住了車上的窗戶,一面嘴裡說:

「放肆得很,我看看她成不成?」

「不成,」紅土販子突然說。「天太黑了,你那雙老眼未必看得清楚;再說,我也沒有答應你的權力。謝謝上帝,她睡得穩沉了:我只盼望她沒到家以前千萬別醒才好。」

「她是誰呀?是不是住在這一帶的?」

「對不起,老先生;你就不用管她是誰啦,無論是誰,都沒有關係。」

「莫不她就是住在布露恩的那位姑娘?人家近來對她,可很有些風言風語的。要真是她,那我可認得;我還能猜出來出了什麼事哪。」

「那你就不必管啦,沒有關係……我說,老先生,對不起,咱們不能一塊兒再往前走啦。我的馬乏啦,我還有老遠的路哪,我要讓我的馬先在這個山坡下面歇一個鐘頭。」

老頭兒很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同時紅土販子把車和馬拉到草地上,對老頭兒說了一聲「夜安」,老頭兒還了禮,就仍舊像先前那樣,自己往前走去了。

紅土販子眼看着老頭兒的形體在路上越去越遠,一直看到它變成一個小點兒,在漸漸昏暗的暮色里消失了,那時候,他才從拴在車下的草捆里,取出一些乾草來,把一部分扔在馬前面,把其餘的紮成了一束,放在車旁的地上。他在這一束乾草上面坐下,把背脊靠在車輪子上。車裡一種低微嬌細的呼吸,送到他的耳朵裡面,他聽起來,好像心裡覺得很舒坦的樣子,同時一聲不響,把四周的景物觀察,仿佛在那兒考慮他下一步該怎麼辦。

處在愛敦荒原的山谷裡面,當着這種晝夜交替的時候,作事沉靜遲延,好像是一種本分,因為荒原自己,好像就有遲延、停頓、猶豫、躊躇的神情。這就是荒原所特有的恬靜狀態。不過這種恬靜狀態,並不是因為荒原上面實際一切完全停滯,卻是因為那上面活動非常懶慢。如果一種生命,本來健全,卻看着好像懨懨一息,那當然要惹人注意的了:荒原的情況,雖然看着像沙漠那樣毫無生氣,實在卻像草原,甚至於森林,那樣生氣勃勃,所以凡是琢磨它的人,總要對它特別用心,特別注意,好像我們平常聽含蓄吞吐的談話,也總特別注意、特別用心一樣。

紅土販子眼前的景物,是一片重重疊疊的丘阜,一個比一個高起,從大路上平坦的地方開始,一直往後伸到荒原的腹地。只見丘阜、坑谷、坡崖、岡巒,一個跟着一個,一直簇起一座高山,界着依然明亮的天空聳立。那位旅人的目光,在這些景物上看了一時,最後落到山上一件引人注目的東西上。那是一座古冢①。這一個由它那天然的地平上臌起來的圓形土丘,就在這一片荒原上,占據了它那最荒僻的山上最高的地點。雖然現在從山谷里看來,這個古冢,不過像愛特拉②的額上長的小瘤子那樣,但是它本身的體積,卻的確不小。在這一片灌莽叢雜的地域上,它就是一個中心樞紐。

①古冢:多塞特郡古物中最多的一種,數過一千,多見于山頂高處。有的形圓,為銅器時人葬地;有的形長,為新石器時人葬地。

②愛特拉:希臘神話,泰坦之一,與天帝戰敗,被罰以背承天。

這位路旁休息的行人,朝着那座古冢遠遠地望去,只覺本來那個古冢的頂兒,就是全副景物里最高的地點的了;但是現在他卻看出來,另有一件東西,比古冢還高,在古冢頂兒上出現。它從那個半圓球形的土阜上面聳起,好像一個鐵盔上的尖頂一樣。那時候,那片荒原,既是古老久遠,和現代一切完全分隔,因此一位富於想象的生人,剛一看見這個形影,也許會自然而然地把他看成一個經營那座古冢的凱爾特人①。他好像是凱爾特人裡面最後的一位,在和他的同族人一同投入冥冥的長夜以前,先自己沉思一刻似的。

①凱爾特人:古時歐洲中部和西部的一種民族,包合法國地方的高盧人,英國地方的不列顛人。哈代用以泛稱有史以前居於英倫之民族。

那個人形在那兒站定,跟下面的丘阜一樣,一動也不動。那時候,只見山巒在丘原上聳起,古冢在山巒上聳起,人形在古冢上聳起,人形上面,如果還有別的什麼,那也只能是在天球儀上測繪的,而不是能在別的地方上測繪的①。

①天球儀上測繪的:主要為星座。故此處等於說,人形之上,別無它物,只有星辰。

這片郁蒼重疊的丘阜,讓這個人形一裝點,就顯得又完整又美妙,它們所以應該有那樣一幅規模,顯然就是因為有這個人形。要是群山之上,沒有這個人形,那就好像一個圓形屋頂上沒有亭形天窗①一樣;有了這個人形,然後那一片迤邐鋪張的底座,才顯得沒有藝術上的缺陷。那一大片景物,說起來很特別,處處都協調,那片山谷、那個山巒那座古冢,還有古冢上那個人形,都是全部裡面缺一不可的東西。要是觀察這片景物,只看這一部分,或者只看那一部分,那都只能算是窺見一斑,而不能算是看見全豹。

①圓形屋頂……亭形天窗:美國作家諾頓在《中古教堂建築的歷史研究》里說:「在圓形屋頂上要有一個亭形天窗;那是那整個一片的大建築上必要的頂尖,並且圓屋頂的效用,也有一大部分依賴於它的配襯和式樣。」圓屋頂是文藝復興式建築形式特點之一,其代表作為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倫敦的聖保羅大教堂等。

這一個人形,和這一片靜靜的結構,既然好像是手臂相連,完全一體,那麼要是這一體之中,忽然看見人形自己單獨活動起來,那我們心裡,一定要覺得是一種很奇怪的現象的了。在人形只占一部分這片景物上,既然全體裡最顯著的特點,就是靜止固定,那麼要是其中有一部分,忽然不靜止、不固定起來,那當然要讓人生出混亂的感覺來的了。

然而當時發生的,卻正是這種事實。因為那個人形,分明改變了固定的狀態,挪動了一兩步,並且把身子一轉。它好像吃了一驚似的,急忙從古冢右面往下跑去,快得像花朵兒上溜下去的露水珠兒一般,一轉眼就看不見了。它這一活動,已經足以把它的特點表示得更清楚了;只見那個形體是一個女人的。

那個女人忽然躲開的原因,現在明白了。原來她剛從古冢右邊跑了下去,跟着古冢左邊的天空里,就露出一個人來,肩上擔着東西;那個人上了古冢,就把擔的東西放在古冢頂兒上。只見他身後面還跟了一個,跟了兩個,三個,四個;到後來,那座古冢上面,全叫擔着東西的人占滿了。

現在只看這些負天而來的啞劇演員,還看不出什麼別的情況;僅僅有一樣事可以猜得出來,那就是,原先那個女人,和這些把她擠走了的人,並沒有什麼關係。她本是小心在意躲避他們的,並且她到古冢上來的目的,也和他們的不同。那位遠觀景物的旅客,心裡老惦着那位已經走了的女人,好像覺得她比剛來的那些人會更重要,會更有意思,會更有值得聽一聽的身世,因此就不知不覺地把那些剛來的人,看成了亂來硬闖。但是那一班人卻在那個地方上待下了,把那個地方占據了,而那位單獨行動的女人,雖然先前像女王一般,獨自統領了這片荒僻的原野,現在卻好像一時半刻難再回來——[2]

作者簡介

托馬斯·哈代,英國詩人、小說家。他是橫跨兩個世紀的作家,早期和中期的創作以小說為主,繼承和發揚了維多利亞時代文學傳統;晚年以其出色的詩歌開拓了英國20世紀的文學。[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