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護秋(王長英)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60年護秋》是中國當代作家王長英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60年護秋
晚飯喝了一碗清湯寡水的稀飯後,二隊副隊長張千祥便把手電筒揣在懷裡,朝村東頭的關帝廟走。手電是昨晚護秋會結束後大隊長給了他的。往年,護秋用的是馬燈,點起來麻煩,光點燈的功夫也會讓偷秋的跑了,提着它巡邏又會把自己所在的位置暴露。
千祥的肚裡還是空落落的,像半桶水在肚裡晃蕩。晚上,從小隊食堂打回了全家七口人一砂鍋飯,沒有多少稠,湯能照見影子。挖着鍋底撈起來的稠也是白蘿蔔葉子。弟弟妹妹們手裡的碗圍着鍋邊,嚷着先給自己盛。而母親照例第一碗是給爺爺,然後是父親;而父親則先讓千祥吃。母親既要照顧老的,又心疼小的,末了自己只剩下不到半碗。千祥便把碗裡的強行倒給母親。母親又倒入父親的碗裡。一旁的弟弟看到了,便把自己吃着半截的給爺爺倒入碗裡。自己跑出了屋。懂事的弟弟是怕母親再給他倒。
母親抹着眼淚說,好熬了,等秋下來,食堂的飯總會比這稠些……
擱下碗,走出屋,千祥朝坐在石板凳上對比自己小十歲的弟弟說:告訴爺爺,今黑夜,我不回來睡覺了。 弟弟側愣起腦袋很奇怪地問:你在哪裡睡?
要去護秋。
啥子是護秋?
千祥想起昨夜會上的紀律就說,不要多問。說完出了院朝村東頭走去。他要與另一個家住村東頭的四隊隊長趙根棟一起在今黑夜護秋。護秋比往年提前了半個月,因為已經發現有人偷秋。昨晚,村里召開了全村副隊長以上的幹部開會,布置了護秋任務。護秋的隊長以隊錯開搭配,以防護秋者包庇本隊偷秋人,可相互監督。買了手電、備了火槍。紀律是不得向外人透露護秋人名單。每兩個人護兩晚上。第一天便輪着二隊的千祥與四隊的根棟。兩人約定,晚上在村口的關帝廟碰頭。
儘管天上有個豆角般的月亮,村里還是顯得暗塌塌的黑,路過村裡的土街,千祥沒碰到一個人,飢餓的村民們早早躺在了炕上。天已沒了夏天的燥熱,村外更涼一些。千祥在關帝廟旁槐樹下等了好一會還不見根棟的影子。根棟比千祥大一龍頭,他要叫叔,根棟三個兄弟,他是大,母親去世,父親快八十了,身體卻很硬朗,跟着他過,他有四個孩子。小時候千祥跟着父親常到他家玩。根棟下過窯,個子高,彎着腰,人稱羅鍋隊長。他的耿直堅持原則是村裡有名的,與他一起護秋,千祥心裡踏實。
千祥正準備到根棟家時,背後傳來了擦拉擦拉的腳步聲。一扭頭,一個黑影背着槍朝他走來:祥祥(小名),你早過來了?沒等千祥回答,就嘆口氣:唉,你才不知哩,今晚上你嬸打回飯,正要盛,俺那小小子,餓急了,與他妹妹爭着盛飯,把鍋碰翻……你嬸一下子就背過去了……我到食堂想再將就些,早沒了……
那你沒吃飯?造福千祥問。
鑼鍋隊長說,颳了颳倒在炕上的野菜……
千祥的心便沉沉地難受。
隨後兩人一前一後默默地朝了四隊的田邊走,因為他們在進入庵子睡覺前,要在地的邊界繞一個圈。
夜裡真安靜!豆牙似的月亮掛在天邊,新奇地看着田野。眼睛定下來,不用手電就能看清路。秋蟲在低聲吟唱着,千祥聽到了根棟肚子咕嚕聲,很快像是被傳染一樣,自己的肚便也跟着響起來。
在一條岔路前,千祥停下:叔,這裡離庵子近些,咱少繞一截路行不?
根棟堅決地說,不要圖省事,多路已經走了,萬一有人偷秋,咱可就不好交待了……
兩人便繼續沿着山路朝前走,當回到庵子裡的時候,兩個脊背便有了絲絲汗珠。
為了驅趕偷吃糧食的山免野豬,根棟便朝了野地放了一槍,聲音在山谷間迴蕩。
千祥想自己親手放一槍。根棟說,明早再放吧!
千祥說,你沒多帶火藥?
根棟說,有哩。明早再裝吧。
倆人在庵子裡躺下。庵子是在土棱上掏出的一個土洞。裡面用樹枝搭的架子床,全用穀草苫着,躺上去很舒服,可是兩人說什麼也睡不着。肚子叫得更頻繁了。根棟揉着肚子,嘆了一聲氣:操他媽蘇聯老大哥,心咋說變就變了!咱們幫朝鮮打美國佬,死了那麼多人,他們只出了武器,倒叫咱還債,弄得全國人都跟上挨餓……咱村要是不交糧或者少交些,哪能餓成這樣子!……啥也比這肚挨餓好受呀……
千祥說,叔,為啥不還他武器卻要還糧食?
根棟說,咱造不了武器,他讓咱們用糧食抵債。蘇聯地方冷,缺糧。聽說咱們抵債的蘋果,他們要用鐵圈子量,比圈小的一個也不要!
千祥說,那不要的小蘋果上哪了?退給咱也好呀,咱不嫌小。千祥一想到蘋果,口水從牙根流出來,他咽回去,肚反而叫得比剛才響了。
根棟說,你側轉身肚就不響了。
一陣雜草揉動聲響過後,千祥的肚果然不叫了。
兩人一陣沉默。
不一會,根棟說,村里餓成這個樣子,我就想起去年的年饉來。那時剛開始吃食堂,又是個豐收年!村里人一想到糧食不再分到個戶,看着未收盡的玉米也不再理會。現在想起來,把那玉茭拾掇回來,可能頂好幾頓飯呀…… 千祥問:叔,你小時候挨過餓沒?
聽我的爺爺說過,我小,記不清了。民國九年時,咱這裡餓過一回,那可怕人哩,餓得急了,人還要吃人。傳說,人肉可是香哩! 吃了死人也要吃活人,娃們不敢亂跑,給人逮住了,就要煮着吃哩……
千祥說,叔,不要說了,我怕。
根棟突然改變了話題:你想不想媳婦?
千祥覺得有些羞澀:你說些甚,俺哪有心思想,肚還伺候不過哩。
我告你,你要餓了,就去想媳婦,就忘了餓了……
千祥說,媳婦不能當飯吃。
根棟說,今晚上我的心也咆燥得厲害哩,俺爹好幾天沒有吃到一頓飽飯了。人老了,越發經不得餓,啥時不挨餓就好了……說到這裡,他又唉了口氣。
千祥便想起了母親盛飯的情景。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便睡着了。庵子裡響起了不輕不重的鼻鼾聲。
二
牛車軲轆響着,車上裝滿一袋袋糧食。那是縣裡送糧隊來了,車上坐着縣裡的幹部。車一進村就把糧分到了伙房,伙房的事務長便立刻和白面,馬上開了大鍋,不一會水便開了,咕嚕着水花。人們圍在鍋着四周,手裡等着煮着的麵條。事務長在熱氣蒸騰的鍋前用筷子撈着,一碗碗地挑,面一挑到碗裡,人們搶着咽下肚,卻不離鍋邊,繼續伸着空碗。後面的人朝前擠,前面的哪肯離開?事務長喊:吃過一回的讓一讓!大鍋里的水熱氣裊娜。千祥看到後面站着的奶奶、母親與弟弟,手裡攥着個碗,根本擠不到鍋邊,弟弟拚命往裡擠!人群涌動,碰翻了大鍋,開水朝弟弟澆去……
千祥大叫一聲:弟弟!
根棟推一把千祥:夢着啥了?
千祥便長出了口氣:夢見吃拉麵了……
根棟看看外面蒙蒙亮,便坐起來。千祥按了手電,庵子時立刻亮了,根棟點燃了一鍋煙,吸一口:起吧,再倒着轉一圈,防着有人在早晨來偷秋。
千祥問,叔,你的火藥在哪?我來裝。
根棟把煙鍋搕了,從身邊掏出一個煙荷包似的袋子,千祥便先裝火藥,然後用鐵條捅瓷實,再裝上鐵砂。根棟便從上衣口袋掏出紙炮,想了想又裝回去:等打時再安,看走了火。
兩人便走出了庵子。
外面的天仍黑灰灰的,貧血的月亮像村民的臉,在灰布般的天空上扯開了一道縫。定下神,能看清身邊梯田上的玉茭比往年要矮得多,像列隊的朱儒。腰間的穗子是娃娃的小雞雞。天着實還早着哩,也用不着手電。玉茭的葉子邊發黃,耷拉着,路邊的草濕漉漉的,露水很重,秋蟲也不再吟唱。兩人的腳步偶爾把草叢裡的蜢蚱驚得亂跳,鞋已經被露水打濕了。在路上,倆人話也不多,便猜測各自的小隊食堂今天做什麼飯。其實也用不着猜想,早上吃稀粥幾乎不變的。而一想到吃,肚子便再次叫起來。
不一會已經轉了大半個圈。
正走着,突然聽到了在一塊玉茭地里響起了嘩拉拉的響聲。這是二隊、四隊相交地界。
兩人立刻停下腳步。根棟朝千祥使了個眼色,便悄悄地蹲在路邊的地堰下等候。根棟還把頭上的破草帽朝下拽了拽,聲音時斷時續,不是野兔,而是人!兩個的心提起來。
過了好一會,聲音在另一端重新響起。這更證實了是人在挑大穗玉茭扳。根棟頭朝前擺擺,千祥迅速朝前邊跑去,根棟留在後頭;一前一後,把人抓住!玉茭地里的響聲越大了!這堰地只有一條路,通着下面。倆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朝中間圍過去。此時,聲音突然消逝。
倆人合圍到地中間,壓着嗓音對着玉茭地大聲說,快出來!你跑不了!聲音夾雜着喘氣,聽起來有些變音。
還是沒有動靜。顯然小偷在上面一塊地里。
兩人開始趴到上面地堰搜尋。地並不寬,兩人幾乎是同時在牆角看到了一個人:他的身上已經完全被露水打濕,全是泥道道,一頂破氈帽遮住了大半個臉:他撲通一下朝了兩人跪下。當千祥去瞅到底這人是誰時,根棟搶先上前扶起了那人:爹—咋是你?千祥與根棟吃了一驚!根棟爹的身邊有一個半截變色的布口袋 。旁邊是散亂的剛從秸杆上扳下的玉茭穗。
根棟爹說,果真碰上了你。昨晚上,一家人餓得睡不着覺,沒辦法,只好來……他哀求的目光看着千祥:孩子,不要告大隊,是我餓得不行才這樣,也知道今天是根棟護秋才……說完便低垂了頭。
千祥的心還在怦怦跳,要交給大隊,根棟的隊長當不成不說,全家人的面子可都丟盡了……
根棟說,千祥……你說這可咋辦?
千祥一下想到盛飯的母親,想到奶奶,想到夜裡的夢,他把憤恨全集中到了挨餓上!看看天色,雖然還是灰濛濛的,可東邊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不能老在這裡呆!
他上前扶起根棟爹的另一隻胳膊:趙爺,好在是我與俺叔護秋,快走吧,叫人看到就說不清了……
根棟爹哎哎地站起來,他把大襟一掀,將空布袋揣在懷裡,留戀的目光看着地上的玉茭。根棟拉着臉,把爹送到地堰邊的那條路上。他壓低聲音在爹的耳朵邊說:
萬一碰到人問你,你就說……下面的話千祥聽不清了。
根棟看着爹上了小路後,便扭轉身,低着頭返到了千祥跟前:這可丟人敗興哩!多虧是你……
千祥說,咱從岔路走,不能立馬回村了,萬一讓人看見,生疑心哩!先從這邊繞到二隊的地界,再回村。
根棟羅鍋着腰,點點頭。
兩人在岔路走了沒多遠,腳下撲愣愣一聲,一隻山雞從腳下起飛,把他們嚇了一跳。
根棟嘆惜道,咱可真不如一隻山雞哩。山雞有翅膀,哪裡有吃食就到哪裡,沒人管!
這話提醒了千祥。他說:叔,要不咱倆趁這功夫打只山雞怎麼樣?回家就能香香吃一頓?
好主意!根棟眼裡閃出了亮光,他把紙炮遞給了千祥。以前打過吧?
打過好多回呢。千祥非常興奮接過紙炮,撕下一粒裝在發火器那裡,把槍背在肩上朝那邊溝里走!
找了好幾個地方沒有碰着一隻山雞,他倆沮喪地朝村里返。走了一會根棟說,要不,再到前頭黑棗樹溝碰碰運氣?
千祥說:好!反正天還早。
兩人朝黑棗樹溝走。
這裡屬於二隊的地界,離村邊不遠,地勢低,又靠着溝邊的小溪,水份充足,灌木茂密,溝里的玉茭比別的地塊高出一頭,綠油油的,就像有奶吃的孩子一樣。
兩人側愣着耳朵,搜尋着從溝里發出聲音。
他們失望了,這裡靜靜地,沒有任何的響動。連一隻山雞也沒有碰到。
他們再次沮喪地往村里返。村裡的雞叫聲隱隱傳來。
正走着半截,在路旁的地里發出了咯吱吱的響聲,這是黑棗樹溝口地段。
兩人停下,朝聲音響處看去。玉茭頂在晃動。後來只是聲音響,玉茭梢卻不再晃動。會不會是野豬?根棟突然記起去年秋天在這裡收秋時有野豬出現,把收秋的人嚇成一攤。
千祥低聲說,叔,你聽,有聲音,玉茭杆卻不動!
根棟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了千祥。千祥贊同地說,像野豬!
千祥把背着的槍端在手裡,朝根棟奮地夾夾眼:低聲說,你到那邊追,我前邊截……他的心狂跳起來,仿佛看到山豬被煮到鍋里的情景,那肉的香味似乎在鼻孔前飛舞。
他躬着身,飛快地朝了路那頭的玉茭地沖,他故意比根棟的腳步慢一些,因為野豬聽到了聲音會朝相反的方向跑。根棟領會了這一點,從地上抓了一把碎土塊,朝了聲音響的地方撒了一把,再撒一把……果然玉茭秸杆像被風颳一樣依次朝千祥埋伏的方向抖動而去,野豬上了人的當!
千祥的心在喉嚨那兒狂跳。他蹲在地隴間,左手端槍,肘部支在膝蓋,槍托抵住右肩窩,右手食指扣着板機。槍筒穿過稠密的黑豆葉,瞄着前方的目標。因了葉子的阻擋,還看不到目標,聽覺與槍口跟蹤着越來越近的聲音。他聽說過 野豬是非常兇狠的,一槍打不中,會嗅着火藥味拚命朝開槍的人撲來,咬住能咬住的任何東西,直至咬斷……興奮與恐懼混和着一下湧上來,千祥的腿有些發軟,但是為了吃肉,他什麼也顧不得了……
他果然看到了目標:一個黑黑的影子沖了過來,目標正朝着他,野豬個頭還不小呢!千祥按動了扳機,轟的一聲,槍的後坐力把千祥抵得朝後仰倒。
在槍響的同時,根棟與千祥同時聽到一聲慘叫,繼而一切都歸於寧靜。
兩人在瞬間都嚇傻了!擊中的不是野豬,是人!
千祥扔掉獵槍,沖了過去。中槍的人已經仰倒在地上,臉上胸上全是血!千祥把那人的臉扳起來一看,啊!竟然是弟弟!弟弟看着他,兩眼瞪着,嘴張了張,然後便合上,頭垂到一邊!
千祥眼淚迸流,大聲哭喊:老天爺呀,我打死了弟弟!我打死了弟弟!弟弟,你醒醒呀……
千祥弟弟為什麼偷秋?
原委是這樣的:昨天夜裡,千祥弟弟告訴了爺爺哥哥在夜裡護秋不回家的消息,爺爺便萌發了趁着千祥護秋讓千祥弟弟去偷秋的想法。他想,即使發現了千祥也不會告發。全家人至少能緩緩肚裡的飢餓。第二天一早,他叫醒孫子說出了意圖。一想到飢餓,懂事聽話的弟弟便在二隊靠近村邊的黑棗樹溝地里扳玉茭。他哪裡會想到,自己會死在哥哥的槍口下……
東邊的太陽剛剛露出個紅尖尖,與遙遙相對的豆角似的月亮對視着……
第三天, 大隊照樣派出了護秋的人,人員增至三人,直至60年秋收結束……[1]
作者簡介
王長英,筆名:黎霜。山西省昔陽縣人。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晉中市第二屆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