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屋、那人、那故事(申功晶)
作品欣賞
那屋、那人、那故事
我家的老宅坐落在蘇州古城區東北一隅,以門廳、轎廳、正廳、後堂樓、臥樓為中軸線,左右廂房、佛堂、灶間、後花園。。。中規中矩的江南深宅大院建築格局,記憶就像一塊海綿,只消輕輕一捏,滴滴答答的水滴聲在腦海里迴蕩開來。
老屋的溯源得從祖父說開,祖父幼年喪父,曾祖母含辛茹苦將祖父和叔祖父這對雙胞胎兄弟拉扯至十歲上,便狠下心腸將兩兄弟丟給一家布商當學徒,學徒的生活相當清苦,從鳥叫起床幹活到鬼叫收工熄燈,包括伺候師父吸鴉片煙,給師娘端屎尿盆。。。滿師後,兩兄弟奔波於京杭大運河,操持起布匹生意,居然順風順水,生意越做越紅火,便在蘇州老城區東北一隅擇地起樓蓋房,開枝散葉,兩房一共生養了14個子女,那是一段快樂難忘的黃金歲月,叔祖母常常眯縫着眼回憶:男人們在外奔波賺錢,女人們居家相夫教子。。。可和睦敦愛的天倫之樂到「文革」便被打破了,從抄家批鬥到我祖母被迫跳井,從下放蘇北到返城歸家,眼見原本氣派清雅的深宅大院被「七十二家房客」隔成一間間逼仄凌亂的小屋,僅剩下臥樓,習慣了獨門獨戶清淨生活的祖父夜以繼日地承受着左鄰右舍雞飛狗跳的打鬧喧譁,突發腦溢血,叔祖父患上肺結核和嚴重的糖尿病,苟延殘喘了一陣子,也隨着他的胞兄駕鶴西去了。
祖輩中碩果僅存的唯有叔祖母,歷經民國、抗戰、建國、文革。。。以強勁的生命力陪同元氣大傷的老屋一起存活下來,她一共生養了八個子女,大多是教授、醫生、老師。。。個個孝順,每人每月還定期給她數額不菲的零花錢。
這位「舊社會」少奶奶身上有着中國普通家庭婦女的美德:勤勞、節儉、知足。子女不在身邊,她獨自一人過活,每天清晨,挎着一個小竹籃去菜場買菜,回來總會順帶捎個香瓜給我啃啃。那時,我習慣趴在大門口,大老遠看見她出現在弄堂那頭,就拍着小手在門口叫:阿婆!阿婆!快點!快點!叔祖母一邊應着,一邊篤悠悠顛着小腳,挪騰老長一段時間才到門口。隨後,淘米洗菜,接着,在煤爐上煮飯炒菜,忙得不亦樂乎,還見縫插針瞄一眼電視或翻一翻連環畫小說書。吃過午飯,泡上一杯清茶,從櫥櫃裡取出一碟瓜子糖果,讓我搬一個小凳子,偎在她身畔聽她講過去的事。。。
叔祖母十九歲嫁給叔祖父,與我祖母做了妯娌,我祖母敬佛,常在佛堂打坐念經;我祖父喜讀書,後花園曾有一間獨立的藏書樓;叔祖父性子活潑,愛攝影採風,還拉得一手好二胡。。。抄家前,我們家的房子雕樑畫棟、氣派不凡,足足占了兩條街巷:清一色的木板廂房、布滿青苔的天井、緘默不語的古井、雕花鏤空的窗戶、清淨莊嚴的佛堂、鬱鬱蔥蔥的美人蕉。。。聽得我悠然神往,且百聽不厭。
上學後,放暑假,一個人呆在二樓書房讀書、寫字,時間一長,空蕩蕩的屋子寂靜得讓我這個白天怕賊,晚上懼鬼的孩子有一種翻山走夜路似的恐懼,站起身來,沖樓底瞅瞅,叔祖母正篤悠悠在天井裡散步,心裡須臾熨帖起來。叔祖母有個習慣,每周都要催着看一次我寫的作文,每次翻開我的作文本前,她都會先用肥皂洗洗手,然後戴上老花眼鏡,小心翼翼地一頁一頁翻閱,看完了,滿意地誇我不愧是讀書人家的血脈,有天分。
叔祖母身子骨硬朗,心態年輕,大家都說她准能健健旺旺活到一百歲。在我上高二那年,老宅面臨着拆遷,所謂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叔祖母跟着二兒子搬入了新居。
我的老屋在干將路以北,而新居在干將路以南,剛搬的那幾天,放學後,我仍習慣性地朝老屋方向踏車,直至看見眼前一片廢墟,方幡然醒悟:老屋沒了!
屋頂的殘垣斷瓦和天井中的老樹,牆磚上的裂痕就像叔祖母臉上的褶皺,雨滴從褶皺重重的殘垣斷壁滑落的聲響,帶着一股舊時代發霉迷離的味道,仿佛為那已逝的歲月唱着輓歌。
屋離了人斷了生氣,人離了屋,如無根浮萍,叔祖母的二兒子家住三樓,叔祖母因下樓不便缺乏鍛煉引起骨質疏鬆,久而久之便癱瘓在床,腦子也不好使,連自己的子女也經常稀里糊塗搞錯,我去看她的時候,她躺在床上蜷縮成一個大蝦米,幸好,還認得我,凝視我良久,笑着說:你長高了,長大了。我心裡一酸,眼淚差點沒掉下來:我長大了,可您卻。。。
叔祖母終究沒活到一百歲,就像老屋逃不了被拆遷的命運,我暗暗發誓,等我長大後,賺了大錢,就造一座原模原樣的老屋。
叔祖母是老屋的象徵,見證了那一代人的悲歡離合以及老屋從有到無。沒有了叔祖母的老屋,就像被抽去了靈魂,即便有了錢,重建一座一模一樣的,也是一件沒有生活氣息的複製贗品,正如而今,我的作品被印刷成鉛字,出版、刊登,叔祖母再也沒法逐字逐句品鑑。
老屋和叔祖母永遠消逝在這世上,就讓他們永遠珍藏在我的記憶中吧。
作者簡介
申功晶,江蘇蘇州人,書香世家,明朝嘉靖狀元、萬曆首輔申時行十四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