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中之「士」(李漢君)
作品欣賞
花中之「士」
男人對花,殊不留意,年紀一大,就更是如此了。但自從去年暮夏有人告訴我:「那就是瓊花」,我便開始了等待,因為知道她名字的時候,已然過了花期。
這些瓊花植於湖邊。湖在大學校園的東南角上,夏季一汪碧水,清波蕩漾。湖面雖然不是很大,但水質卻格外清澈,湖底的鵝卵石一粒粒清晰可見。一群紅色的小金魚,如柳葉般大小,一忽東,一忽西,猶如在懸空遊走。埼岸圍以卵石,四周多植花木,有垂柳、稠李、梓木、茶條楓、榆葉梅、錦帶花、杏樹、桃樹十幾種。八株瓊花便在其中。晴日,樹下常有男生女生捧了書本,尋一塊卵石坐下,凝神讀書。而那照透葉片的日光,隨着晨昏,總在湖邊投下一片片斑駁的綠蔭。
我盼着瓊花早些開放,也好一睹芳容。甚至在冬季里,我每次來到湖邊散步,也要在瓊花樹前駐足片刻,看她迎着風雪,挺着瘦骨嶙峋的枝條,默然自立。那一根根土色的枝條,在寒風中顯得又干又硬,就像一節節骨骼,只是筋節間,毫無一絲花訊。
漫長的冬季終於在等待中過去了。春風含了一股暖意,吹開了冰封,湖水從層冰下露出一洞笑臉,眼波瀲漪,滿臉洋溢着春意。接着,那細細的波紋便開始一波波溶蝕殘冰,很快,冰蓋一塊塊坍落到水中,不見了蹤影。
過了幾日,岸邊的杏花開了,接着,桃花也開了,滿樹滿枝的花朵,白色的,粉色的,滿眼都是。那些花朵點綴着藍天,感覺天空便不再像冬日那樣清寒了。但瓊花依然默立着,仍無一絲訊息。直到四月底五月初,杏花桃花已經開始凋落了,不知是在哪一天的早晨或是夜晚,瓊花乾瘦的枝條上忽然冒出了一錐兒一錐兒的芽尖兒。不過一兩天的工夫,那芽錐兒就變成豆粒大小的芽胞了,摸一摸,感覺黏黏的。又過了四五日光景,那些芽胞紛紛張開,長成幾片齒狀的嫩芽。葉芽慢慢伸展,很快就成了嫩綠的樹葉,三四天之後,那一根根土色的枝條就被滿樹的綠葉遮掩了。一天傍晚,我又到湖邊散步,走近樹前看時,忽見綠葉間竟結出了一朵朵杯口大小的花盤,上面盛滿了綠瑩瑩的「米粒」。我心中一陣欣喜——瓊花就要開了!
北方的春季,像極了小孩的臉,兩三日一變。昨日還暖陽高照,今天便濃雲密布,甚至會下起冷雨。氣溫也陡然下降,似乎一夜又回到了寒秋。這樣的天氣,真就如李清照所說的:「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我終於被折騰感冒了,咳嗽劇烈,每天只好在醫院輸液,自然也就不能前去探看瓊花了。
五月二十一日早晨,我忽然看到這樣一則新聞:
一夜入冬!本市五常鳳凰山國家森林公園從昨日深夜開始降雪,目前景區停車場雪深已達10cm,山頂更是超過了20cm。山上的氣溫也驟降到了零下十度,已經開出奶黃色花朵的牛皮杜鵑和高山並蒂蓮、翠綠的偃松,都披上了厚厚的一層雪花。
心中頓時一驚:湖邊的溫度雖不致於達到零下十度,但四度便要結冰,那些盛滿「米粒」的花盤會不會被凍壞呢?今年的瓊花該不會開不出來吧?
第二天,儘管並未痊癒,我還是來到湖邊,看看瓊花怎麼樣了。
呀!還沒等我走近,便覺一陣香氣襲人,早見花樹上開滿了一團團白色的花朵,如同一群白鴿落在了樹上。近前細看,那一盤「米粒」,已經開成了一小朵一小朵五瓣的花蕊,白中泛出淡淡的乳黃,每一朵花蕊上,都伸出三五根一厘米長短、白杆黃頭的「火柴棒」,顯得十分嬌嫩,也十分溫潤,難怪有人叫她「玉蕊」。整個花盤的外圍,被八朵五瓣一組的小白花圍成了一個圓環,中間稍稍隆起,看那白生生的一團,煞是惹人愛憐。
想不到她竟在這樣的氣溫下盛開了。我懸着的一顆心落了地,繼而又笑自己也太小瞧這瓊花了!勢焰熏天她且不懼,這點春寒又能奈何她呢?自己喜愛瓊花,不正是因為敬重她的這種品格嘛!
我不知瓊花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在中國的。之前曾經查找過,見北宋朝臣宋敏求在他的《春明退朝錄》中記載說:「揚州后土廟有瓊花一株,或雲自唐所植……」說是在唐朝時候種下的,種籽從何而來,卻不得而知。同為宋人的劉敞,在其《移瓊花詩並序》中則說:「自淮南適東平,移后土廟,瓊花植於濯纓亭。此花天下止一株耳。永叔為揚州作無雙亭以賞之……」他說后土廟的這株瓊花是由淮南引種過來的,天下只此一株。至於淮南的這株瓊花來自哪裡,也是沒有下文。物以稀為貴、為奇,於是圍繞着瓊花,便衍生出許多故事來。據說,昏君隋煬帝聞聽揚州有瓊花,開時美若天仙,便命人開鑿運河,乘船專程前往觀賞,但瓊花偏偏不給面子,他每至揚州,便立刻凋謝了,幾次前去都不曾得見。當然,這不過是個傳說而已,是當不得真的。不過,文人士大夫所看重的,卻恰是瓊花這種不趨炎附勢的骨氣。南宋詞人周密也曾記載:
「揚州后土祠瓊花,天下無二本,絕類聚八仙,色微黃而有香。仁宗慶曆中,嘗分植禁苑,明年輒枯,遂復載還祠中,敷榮如故。淳熙中,壽皇亦嘗移植南內,逾年,憔悴無花,仍送還之。其後,宦者陳源命園丁取孫枝移接聚八仙根上遂活,然其香色則大減矣,杭之褚家塘瓊花園是也。今后土之花已薪(註:作柴火),而人間所有者,特當時接本髣髴似之耳。」(見《齊東野語》321頁)
據周密所載,瓊花曾兩次被移植。一次是北宋慶曆年間,將后土祠的瓊花「分植禁苑,明年輒枯」;到了南宋孝宗(即「壽皇」)時,再次「移植南內,逾年,憔悴無花」。兩次移入皇家禁苑,兩次都不成,沒辦法,只好將她送回去,「還祠中,敷榮如故」。皇家花園,肥土不謂不沃,照料不謂不周,榮寵不謂不隆,但她不慕榮華,卻不肯去受用,偏要窩在小廟中那方侷促的薄壤上「生也從容,綠也隨意」,甘願活得就像莊子口中那隻「曳尾於塗中」的神龜。
可見,瓊花這種植物,也是有花骨的。
瓊花如此自珍自守,不媚不俗,不禁讓人聯想起牡丹花。牡丹同樣品格清奇,絕非「諾諾」之徒,更非庸脂俗粉。不過,對於牡丹,倒是有過另一種說法——周敦頤認為她是「花之富貴者也」。其實,說牡丹富貴,是因為她開花時太過雍容華貴?還是名貴品種多居殷實之家?實在無從判定。除此以外,還有人說,牡丹乃是花中之王。但對這個說法,明末清初的李漁卻並不認可,他說:「予初不服是論,謂其色其香,去芍藥有幾?」直到他後來讀到了宋代高承的《事物紀原》,才開始敬佩有加:「強項若此,得貶固宜,然不加九五之尊,奚洗八千之辱乎?」這話是說:牡丹如此剛正,不為威武所屈,受貶是必然的,我們如果不給她加封花中之王的稱號,怎能洗去貶謫八千里之辱呢?那麼,李漁所讀的《事物紀原》,是怎樣記載牡丹的呢?其文曰:「武后冬月游後苑,花俱開,而牡丹獨遲,遂貶於洛陽,故今言牡丹者,以西洛為冠首。」我們可以想見,女皇前呼後擁,駕幸御苑,雖然是在隆冬季節,百花卻不顧時序,爭相開放獻媚,只有牡丹謹守節令,無動於衷,這豈非「不知眉眼高低」?因而則天大怒,將牡丹貶出了長安。讀至此,李漁不禁掩卷感慨道:「物生有候,葭動以時,苟非其時,雖十堯不能冬生一穗;後系人主,可強雞人使晝鳴乎?」(見《閒情偶寄》)這句話譯成白話文,就是說:百花生長、蘆葦抽芽,那都是有節令的,如果時在冬季,就是十個堯帝這樣的聖君來了,也不能生髮一穗,後世的君主,難道就可以強行報時官(雞人)白晝敲響更鼓嗎?
李漁此言,真可謂擲地有聲!心念李漁這句話,再看看眼前的瓊花,直如雪落綠茵,潔白無瑕,心中更加湧起一股崇敬之意。
從湖邊歸來,感慨良多,也浮想聯翩。我想,我們可真是一個善於借物詠志的民族!從《詩經》起,我們便開始以花草為喻了。開篇一首《關雎》,一邊說着「窈窕淑女」,一邊說着「參差荇菜」,到了後面的《葛覃》、《卷耳》、《樛木》、《桃夭》、《芣苢》……更是篇篇都有草木花影。而到了屈原筆下,無論《離騷》還是《九歌》,無論《山鬼》還是《橘頌》,「香草美人」之喻, 更讓後世的文學形成了一種薪火相繼的傳統。有學者做過統計,《詩》三百,涉及到的植物種類就達138種之多,《全唐詩》53,000首,涉及植物種類398種,《全宋詞》20,330首,也涉及植物種類321種。且每一種植物被提及的次數,不只一回。就以《全宋詞》為例,提到最多的前10種植物是:柳(3,760次)、梅(2,883次)、荷(1,539次)、竹(1,520次)、桃(1,482次)、菊(1,024次)、桂(728次)、蘭(723次)、松(625次)、杏(544次)。(以上數據均引自潘富俊《草木情緣——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植物世界》)。至於歷代文章涉及到的花草樹木,那更是不計其數了。
那麼,我們民族的文學,為什麼會呈現出這樣一個特點呢?我以為,之所以產生這種現象,固然與文學運用形象思維有關,但更重要的,則在於中國人歷來就關注自然,敬畏自然,始終秉持着「天人合一」的理念,這是花草樹木從一開始就得以走進詩文、成為諷詠的對象和一種隱喻手段的根本原因。有句話說:「情緣物動,物感情遷」,人與自然應該是可以相互類比的。社會中,人有人品,而自然界,花草樹木也是各有品格的。人,可借花草自擬,反過來,花草樹木,也是可以拿人來作比喻的。也許正因如此罷,國人才有梅蘭竹菊四君子之喻,才有「蓮,花之隱逸者也」的賞嘆,那麼,像瓊花、牡丹這類「天子呼來不上船」的花,又該以何作比呢?我想,若以花中之「士」喻之,是不是更合於她們的品格呢?
至於何者為「士」,讀完資中筠的《士人風骨》一書,自然也就明白了。[1]
作者簡介
李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