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克利斯朵夫 ·卷一 黎明 第二部
約翰·克利斯朵夫 · 卷一黎明 第二部出自於《約翰·克利斯朵夫》,該小說描寫了主人公奮鬥的一生,從兒時音樂才能的覺醒、到青年時代對權貴的蔑視和反抗、再到成年後在事業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後達到精神寧靜的崇高境界。通過主人公一生經歷去反映現實社會一系列矛盾衝突,宣揚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的長篇小說。[1]
目錄
卷一黎明 第二部
天已大明,
曙色倉皇飛遁,
遠聽宛似海濤奔騰……
克拉夫脫家的祖籍是安特衛普。老約翰·米希爾少年時脾氣暴躁,喜歡打架,某次鬧了亂子,逃出本鄉。大約在五十年前,他起身到這個親王駐節的小城裡:紅的屋頂,尖的屋脊,濃蔭茂密的花園,鱗次櫛比的散布在一個柔和的山崗下,倒映在灰綠的萊茵河裡。他是出色的音樂家,在這每個人都是音樂家的地方馬上被人賞識了。四十歲後,他娶了王府樂隊指揮的女兒克拉拉?薩多羅斯,在當地生了根,接着他承襲了岳父的差事。克拉拉是個溫靜的德國女子,生氣只喜歡烹飪跟音樂。她對於丈夫的崇拜,只有她對父親的敬愛可以相比。約翰?米希爾也非常佩服妻子。他們和和睦睦的過了十五年,生了四個孩子。隨後克拉拉死了;約翰?米希爾大哭幾場之後,過了五個月又娶了奧蒂麗?蘇茲,一個二十歲的姑娘,腮幫通紅,非常壯健,老帶着笑容。奧蒂麗的長處正好和克拉拉的一樣多,而約翰?米希爾也正好一樣的愛她。結縭了八年之後,她也死了,但已經生了七個孩子。統共十一個兒女,只有一個活着。雖然他很疼孩子,但那些接二連三的打擊並沒改變他的快活脾氣。最慘酷的打擊是三年以前奧蒂麗的死,他那個年紀已不容易重建人生,再造家庭了。可是悲痛了一晌,老約翰?米希爾又定下心來;任何災難都不能使他失掉精神上的平衡。
他是富於感情的人;但他最特出的一點是健康。他天生的不喜歡愁悶,需要佛蘭德式的狂歡,兒童般的痴笑。不論有如何悲傷的事,他決不少喝一杯,少吃一口;音樂更是從來不放棄的。在他指揮之下,親王的樂隊在萊茵河地區頗有些小名氣,而約翰?米希爾運動家般的體格與容易動怒的脾氣,也是遐邇皆知。他總不能克制自己,雖然他已經儘量的克制,因為這個性子暴烈的人實際是膽小的,生怕敗壞名譽;他喜歡講規矩,怕人批評,然而他受着血氣支配:殺性起處,會突然之間暴躁起來,不但在樂隊練習的時候,就在音樂會中有時也會當了親王的面憤憤的摔他的指揮棍,發瘋般的亂跳,狂叫怒吼,把一個樂師臭罵一頓。親王看着好玩;被罵的音樂家可不免心中懷恨。約翰.米希爾事後覺得羞愧,便表示過分的禮貌想教人忘記;但一有機會他又馬上發作了。年紀越大,極端易怒的脾氣也越厲害,終於使他的地位不容易維持。他自己也覺得;有一天他大發脾氣之後,樂隊幾乎罷工,他便提出辭呈,心裡卻希望以多年服務的資格,人家不讓他走,會挽留他;可是並不;既然很高傲,不願意轉圜,他只得傷心的走了,認為人家無情無義。
從此,他就不知道怎樣消磨日子。七十多歲的人還很壯健,他照舊工作,從早到晚在城裡跑來跑去,不是教課,就是聊天,高談闊論,什麼都要過問。他心思巧妙,想出種種方法來消遣:修理樂器,作許多改良的試驗,有時也實現一部分。他也作曲,拚命想作曲。從前他寫過一部《彌撒祭樂》,那是他常常提到而為家庭增光的。他當時花了不少心血,差一點中風。他教自己相信那是一部傑作,但明明知道寫作的時候腦子裡是多麼空虛。他不敢再看原稿,因為每看一次,總發見一些自以為獨創的樂句其實是別個作家的斷片,由他費了好大的勁硬湊起來的。這是他極大的痛苦。有時他有些思想,覺得很美,便戰戰兢兢的奔向書桌,心裡想這一回靈感總給他抓住了罷?——但手裡才拿上筆,頭腦已經空虛了,聲音沒有了,他竭力想把失蹤的樂思給追回來,結果只聽到門德爾松或勃拉姆斯等等的知名的調子。
喬治.桑說過:「有些不幸的天才缺乏表現力,正如那個口吃的大人物姚弗洛哀?聖—伊蘭爾①所說的,他們把深思默想得來的秘密帶到了墳墓里去。"約翰?米希爾便是這等人。他在音樂方面並不比在語言方面更能表現自己;但他老是一相情願:他真想說話,寫作,做個大音樂家,大演說家!這種力不從心的隱痛,他對誰也不說,自己也不敢承認,竭力的不去想,但不由自主的要想,而一想到就覺得心灰意冷。
可憐的老人!在無論哪方面,他都不能完全表露他的本來面目:胸中藏着多少美麗而元氣充沛的種子,可是沒法長成;對於藝術的尊嚴,對於人生的價值,有着深刻動人的信仰,但表現的方式往往是誇張而可笑的;多麼高傲,但在現實生活中老是佩服上級的人,甚至還帶點兒奴性;多麼想獨往獨來,結果卻是唯命是聽;自命為強者,實際上可凡事迷信;既嚮往於英雄的精神,也拿得出真正的勇氣,而為人卻那麼膽小懦怯!——那是一個只發展了一半的性格。
於是約翰?米希爾把野心寄托在兒子身上;而曼希沃最初也表現得很有希望,他從小極有音樂天才,學的時候非常容易,提琴的演技很早就成熟了,大家在音樂會中捧他,把他當做偶像。他鋼琴也彈得很不錯,還能玩別的樂器。他能說會道,身體長得很好,雖然笨重一些,——可確是德國人認為古典美的那種典型:沒有表情的寬廣的額角,粗線條的五官生得很端正,留着捲曲的鬍子,仿佛是萊茵河畔的一尊朱庇特。老約翰?米希爾對兒子的聲名很得意,看到演奏家的賣弄技巧簡直出神了;老人自己就從來不能好好的弄一種樂器。要曼希沃表現思想是毫不困難的,糟糕的是他根本沒有思想;甚至不願意思想。他正如一個庸碌的喜劇演員,只知道賣弄抑揚頓挫的聲音,而不問聲音表現的內容,只知道又焦急又虛榮的留神他的聲音對群眾的效果。
最奇怪的是,他雖然象約翰?米希爾一樣老是講究當眾的態度,雖然小心翼翼的尊重社會的成規,可始終有些跌跌撞撞的,出豈不意的,糊裡糊塗的表現,使人家看了都說克拉夫脫家裡的人總帶些瘋癲。最初那還沒有什麼害處;似乎這種古怪勁兒正是大家說他有天才的證據;因為在明理的人看來,一個普通的藝術家決不會有這種現象。然而不久,大家看出了他的癲狂的性質:主要的來源是杯中物。尼采說酒神是音樂的上帝,曼希沃不知不覺也是這麼想;不幸他的上帝是無情的:它非但不把他所缺少的思想賜給他,反而把他僅有的一點兒也拿走了。攀了那門大眾認為荒唐,所以他也認為荒唐的親事以後,他愈來愈沒有節制了。他不再用功,深信自己的技巧已經高人一等,結果把那點兒高人一等的本領很快的就丟了。別的演奏家接踵而至,給群眾捧了出來;他看了非常痛心;但他並不奮起力追,倒反更加灰心,和一夥酒友把敵手毀謗一頓算是報復。他憑着那種荒謬的驕傲,滿以為能夠承繼父親作樂隊指揮;結果是任命了別人,他以為受了迫害,便裝出懷才不遇的神氣。老克拉夫脫的聲望,使他在樂隊裡還保住提琴師的職位;但教課的差事差不多全部丟了。這個打擊固然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但尤其影響到他的財源。幾年以來,因為時運不濟,家庭的收入已經減少許多。經過了真正富足的日子,窘境來了,而且一天一天的加劇。曼希沃只是不理會;他在裝飾與享受方面並不因此少花一文。
他不是一個壞人,而是一個半好的人,這也許更糟;他生性懦弱,沒有一點兒脾氣,沒有毅力,還自以為是慈父、孝子、賢夫、善人;或許他真是慈父孝子等等,如果要做到這些,只要有種婆婆媽媽的好心,只要象動物似的,愛家人象愛自己一部分的肉體一樣。而且他也不能說是十分自私:他的個性還夠不上這種資格。他是哪一種人呢?簡直什麼都不是。這種什麼都不是的人真是人生中可怕的東西!好象一塊掛在空中的沒有生命的肉,他們要往下掉,非掉下不可;而掉下來的時候把周圍的一切都拉下來了。
小克利斯朵夫開始懂得周圍的事,正是家境最艱難的時候。
那時他已經不是獨子了。曼希沃給妻子每年生一個孩子,完全不管將來的結局。兩個在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其餘兩個正好是三歲和四歲。曼希沃從來不照顧他們。魯意莎要出門,就得把兩個小的交給克利斯朵夫,他現在已經有六歲了。
這個職務使克利斯朵夫犧牲不小:下午他不能再到野外去舒舒服服的玩。可是人家拿他當大人看,他也很得意,便一本正經的盡他的責任。他竭力逗小兄弟們玩兒,把自己的遊戲做給他們看,拿母親和小娃娃說的話跟他們胡扯。再不然他學大人的樣輪流的抱他們;重得吃不住了,他就咬緊牙齒,使勁把小兄弟摟在懷裡,不讓他跌下。兩個小的老是要人抱;克利斯朵夫抱不了的時候,他們便哭個不休。他們磨他,常常把他弄得發窘。他們很髒,需要收拾,照顧。克利斯朵夫不知道怎麼辦。他們欺負他。有時他真想打他們一頓,可是又想:「他們還小呢,什麼都不知道,"便滿不在乎的讓他們抓、打、耍弄。恩斯德會無緣無故的叫嚷,跺腳,滿地打滾:他是個神經質的孩子,魯意莎囑咐克利斯朵夫不能跟他彆扭。洛陶夫卻象猴子一樣的狡猾,老是趁克利斯朵夫手裡抱着恩斯德的時候,在他背後百般搗亂:砸破玩具,倒翻水,弄髒衣服,在壁櫥里亂掏,把碟子都掉在地下。
洛陶夫搗亂的兇狠,往往使母親回來非但不誇獎克利斯朵夫,反而對着狼藉滿地的情形愁眉苦臉的說一句(雖然不是埋怨他):
「可憐的孩子,你真不高明。」
克利斯朵夫受着委屈,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魯意莎從來不錯過掙錢的機會,遇到特殊情況照舊出去當廚娘,人家結婚或是小孩子受洗的時候,她幫着做酒席。曼希沃假裝不知道,因為這有傷他的自尊心;但瞞着他去做,他也並不生氣。小克利斯朵夫對於人生的艱苦還一無所知;他除了父母的意志以外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約束,而父母的約束也並不怎麼嚴,他們是差不多讓他自生自發的。他只希望長大成人,可以為所欲為。一個人一步一趨所能碰到的釘子是他意想不到的;他尤其想不到連父母也不能完全自主。他第一次看別人有治人與治於人的分別,而他家裡的人並非屬於前一類的那天,他整個身心都反抗起來:這是他一生第一次的受難。
那天,母親替他穿了最乾淨的衣服,那是人家布施的舊衣衫,由魯意莎很巧妙很耐性的改過了的。依着她的吩咐,他到她工作的人家去接她。他一想要自個兒進去,不免有點兒膽小。一個當差在門洞下面閒蕩,攔住了孩子用長輩的口氣問他來意。克利斯朵夫紅着臉,照母親囑咐的話,嘟囔着說要找"克拉夫脫太太"。
「克拉夫脫太太?找她幹嗎,克拉夫脫太太?"當差很俏皮的把"太太"兩個字念得特別重。"她是你母親嗎?魯意莎在廚房裡,你從那邊上去,廚房在走廊盡頭。」
他朝着那個方向走過去,臉越來越紅了;聽見人家叫出母親的小名,覺得很難為情,他窘極了,恨不得馬上逃到可愛的河邊,去躲在樹底下,他平常自言自語編故事的地方。
一到廚房,他又被別的僕人包圍,他們叫叫嚷嚷的招呼他。在裡面靠近爐灶的地方,母親對他笑着,又溫柔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跑過去撲在她的腿中間。她戴着一條白圍裙,手裡拿着一支大木匙。她抬其他的下巴,讓大家看到他的臉,叫他給在場的每個人去握手請安,這一下他可更加慌了。他不願意那麼做,扭轉身子朝着牆壁,把手蒙着臉。可是,慢慢的他膽子大了些,在手指縫裡露出一隻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給人家一瞧又立刻躲起來。他偷偷的打量屋子裡的人。母親那種大事在身的忙碌的神氣,他從來沒見過;她在每隻鍋子裡嘗嘗味道,發表意見,用肯定的口氣說明烹調的訣竅,原來在那個人家當差的廚娘恭而敬之的聽着。屋子非常漂亮,擺着耀眼的銅器;母親在這等地方受人佩服,當那種角色,孩子看了心裡很驕傲。
大家的談話突然停止。廚房的門打開了,進來一位太太,拖着硬繃繃的衣服悉索作響,不大放心的對四周看了看。她年紀已經不輕,可還穿着件袖子寬大的淺色衣衫;她手裡提着衣擺,怕碰到什麼東西。可是她仍舊走到灶前看看菜,甚至還嘗嘗味道。當她微微舉起手臂的時候,袖子一滑,把肘子部分的胳膊都露了出來:克利斯朵夫認為怪難看,非常不雅。她對魯意莎說話的口氣多麼刺耳,多麼威嚴!而魯意莎回答她又多麼恭敬!克利斯朵夫看着愣住了。他躲在屋角想不給人家發見;可是沒用。太太查問這個男孩子的來歷,魯意莎便過來拉他,要他去見太太,抓住了他的手不讓他再把臉蒙起來。克利斯朵夫雖然想掙扎逃跑,可是莫名片妙的覺得,這一回是無論如何不能抗拒的了。太太望着孩子嚇昏了的臉,先很和氣的對他笑了笑,但馬上又拿出長輩的神氣,查問他的品行,宗教的功課等等。他只是一言不答。她也查看衣服怎麼樣;魯意莎立刻說好極了,隨手整了整他的上衣;克利斯朵夫覺得身上一緊,幾乎要叫起來。他不明白為什麼母親要向那位太太道謝。
太太拉着他的手,說要帶他到她的孩子那邊去。克利斯朵夫求救似的望着母親;可是她對女主人那種巴結的神氣使他感到沒有希望,只得跟着太太走,象一頭被牽入屠場的羔羊。
他們到了一個園子裡,那兒有兩個孩子沉着臉,一男一女,和克利斯朵夫差不多年紀,好象正在生氣。克利斯朵夫一來,倒是給他們解了圍。兩人走攏來打量這新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被太太丟在那兒,呆呆的站在一條小道上,低着眼睛。那兩個在幾步之外,把他從頭到腳的瞧着,彼此碰着肘子,指手劃腳的笑。終於他們打定了主意,問他是誰,從哪兒來的,他父親是做什麼的。克利斯朵夫楞頭瞌腦的一聲不出,窘得幾乎哭出來;那個拖着淡黃辮子,穿着短裙,光着兩腿的小姑娘,尤迫使他害臊。
他們玩起來了。正當克利斯朵夫心神略定的時候,那位小少爺突然在他面前站住,扯着他的衣服說:「呦!這是我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聽說他的衣服是別人的,他覺得非常氣憤,拚命的搖頭否認。
「我還認得出呢!"那個男孩子說;"是我的舊藍上裝:這兒還有塊污跡。」
他用手指點在上面。隨後他又細細看下去,打量克利斯朵夫的腳,問他那雙滿是補釘的鞋頭是用什麼補的。克利斯朵夫的臉漲得通紅。小姑娘撅着嘴輕輕的和她的兄弟說:「他是個窮小子。"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想出話來了。他嗄着嗓子結結巴巴的說,他是曼希沃?克拉夫脫的兒子,母親是當廚娘的魯意莎,——他以為這個頭銜和別的頭銜一樣好聽,而且自己是很有理由的;也以為這樣一說,他們那種瞧不起人的偏見就給駁倒了。但那兩個孩子,雖然給這個新聞引動了興味,可並不因此瞧得其他。相反,他們倒拿出老氣橫秋的口氣,問他將來當什麼差使,廚子還是馬夫。克利斯朵夫又不作聲了,仿佛有塊冰直刺到他的心裡。
兩個有錢的孩子,突然對窮小子起了一種兒童的、殘忍的、莫名片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聲更大膽了,想用什麼好玩的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豈不放鬆。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着緊窄的衣服不能跑,便靈機一動,要他做跳欄的遊戲。他們用小凳堆起來做柵欄,叫克利斯朵夫跳過去。可憐的孩子不敢說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氣力望前一衝,馬上倒在地下,只聽見周圍哈哈大笑。他們要他再來過。他眼淚汪汪的,拚了一下命,居然跳過了。可是那些劊子手還不滿意,認為柵欄不夠高,又把別的東西加上去,堆成了一座小山。克利斯朵夫試着反抗,說不跳了。小姑娘便叫他膽怯鬼,說他害怕。克利斯朵夫聽着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就跳了,跌了。他的腳碰到了障礙物,所有的東西都跟着他一起倒下。他擦破了手,差點兒砸破腦袋,而最倒楣的是,他的衣服在膝蓋部分和旁的地方都撕裂了。他又羞又惱,只聽見兩個孩子高興得在周圍跳舞;他心裡難過死了,覺得他們瞧不其他,恨他:為什麼?為什麼?他寧可死了!——最難受的痛苦就是兒童第一次發現別人的兇惡:他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沒有一點兒倚傍,真是什麼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爬起來;男孩子把他一推又跌倒了;小姑娘還要踢他。他重新再爬:兩個孩子卻一起撲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臉撳在土裡。於是他心頭火起;一樁又一樁的磨折怎麼受得了!手疼得發燒,又撕破了美麗的衣衫,——那真是大難臨頭了!——羞愧,悲傷,對強暴的憤懣,一下子來的多少災重,統統變成一股瘋狂的怒氣。他把手和膝蓋撐在地下,撅起身子,象狗一樣抖擻了一下,把兩個敵人摔開了;等到他們再撲上來,他便低着頭直撞過去,給了小姑娘一個嘴巴,又是一拳把男孩子打倒在壇中間。
於是一陣叫嚷,孩子們尖聲喊着逃進屋子去了。然後只聽見砰砰訇訇的開門,怒氣勃勃的羅唣。太太出現了,抱着長裙,儘量的奔。克利斯朵夫看見她來並不想逃;他對自己所做的事嚇壞了:這是闖了大禍,犯了大罪;但他一點不後悔。他等着。他完了。管它!他已經絕望了。
太太向他直撲過來。他覺得挨了打,聽見她狂叫怒吼,說了許多話,一句也聽不出。兩個小冤家又來了,看着他受辱,一邊還咭咭呱呱的直着嗓子叫。僕人們也都到場,七嘴八舌的嚷成一片。又為了徹底收拾他,魯意莎也給叫了來;她非但不保護他,反而不問情由就是幾個嘴巴,還要他賠禮。他憤憤的拒絕了。母親更用力推他的身子,拉他到太太跟孩子前面,要他下跪。可是他跺腳,大叫,咬着母親的手,終於在僕人們的鬨笑聲中逃跑了。
他走了,傷心得不得了;又氣憤,又挨了頓巴掌,臉上火辣辣的發燒。他竭力不去想它,急急忙忙搬着腳步,因為不願意在街上哭。他恨不得馬上到家,用眼淚來發泄一下;喉嚨塞住了,血都跑到了頭裡,他差不多要爆裂了。
終於到了家,他奔上黑魆魆的樓梯,奔到他睡覺的地方,臨着河,在一個窗洞底下。他氣吁吁的倒在床上,眼淚象洪水似的決了口。他不大明白為什麼要哭,但非哭不可;第一陣的巨潮快完了,他接着又哭,因為抱着一肚子的恨,他要哭,要教自己難過,好似他責罰了自己,同時也就責罰了別人。後來,想到父親快回家,母親要把事情全盤說出來,他覺得苦難還沒有完呢。他決心逃了,不管上哪兒,只要能從此不回來。
不料他下樓的時候,正碰到父親回家。
「你幹嗎,孩子?往哪兒去?"曼希沃問他。
他不回答。
「大概闖了禍吧,你做了什麼事啊?」
克利斯朵夫一味的不做聲。
「你做了什麼事?回答我呀!」
孩子哭起來了,曼希沃嚷起來了,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高,臨了魯意莎也急急忙忙上樓了。她還象剛才一樣的神魂不定,一進來就大罵,又加上幾個嘴巴,曼希沃聽明白了,也幫着揍他,(或許沒有明白之前已經動手了),那股狠勁差不多可以打死一條牛。他們倆叫着嚷着。孩子嚎着。結果父母吵架了,火氣都一樣的大。曼希沃一邊揍着孩子一邊說孩子並沒錯,說這是侍候別人的好處,他們仗着有錢,肆無忌憚。魯意莎一邊揍着孩子一邊罵丈夫野蠻,說她不答應他碰孩子,把他打傷了。的確,克利斯朵夫流了些鼻血,他自己並不在乎;母親粗手粗腳的把濕布堵住他鼻子,他也並不感激,因為她還在罵他。末了,他們把他推在一間黑房裡,不給他吃晚飯。
他聽見他們對叫對嚷;他不知道更恨哪一個,似乎是母親,他從來想不到她會這樣凶的。一天的苦難一起壓在他心上:所有的委屈,兩個孩子的強凶霸道,那太太的強凶霸道,父母的強凶霸道,——還有他雖然不大明白,可是象劇烈的傷口一般使他感覺到的,是他引以自傲的父母居然會向那些卑鄙的惡人低頭。這種卑躬屈膝的態度,他第一次隱隱約約的感覺到,認為簡直是無恥。他心中一切都動搖了:對父母的尊敬與欽佩,對人生的信心,希望愛人家、同時也受到人家的愛那種天真的需要,盲目而絕對的道德信仰,一古腦兒都給推翻了。這是天翻地覆的總崩潰。他給暴力壓倒了,既沒法自衛,也沒法躲閃。他閉住了氣,以為要死了。在無可奈何的反抗中,他身子都發僵了。他用拳、用頭、用腳,望牆上亂打亂撞,大號大叫,抽搐着,拚命的撞着家具,倒在了地下。
父親母親都趕了來,把他抱在懷裡,這一下他們倆是比賽誰更溫柔了。母親替他脫了衣服,放倒在床上,坐在旁邊,直等到他比較安靜的時候。但他一點兒不讓步,一點兒不原諒,他假裝睡着,不願意和她擁抱。他認為母親惡劣而又卑鄙。至於她為生活和養活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邊跟他為難的隱痛,他是萬萬想不到的。
等到孩子眼中流不完的眼淚也流到了最後一滴,他覺得鬆動了些。他累極了,可是神經過於緊張,還不能立刻睡着。他迷迷忽忽的覺得剛才的印象又在那裡浮動,尤其是那個小姑娘,睜着明亮的眼睛,聳着小鼻子,一臉的瞧不起人,肩上披着長頭髮,光着腿,說着那些幼稚而裝腔做勢的話。他打了個寒噤,好象又聽到她的聲音了。他記得自己在她面前多麼傻,不由得恨死了她。他不能原諒她的起侮,恨不得也把她欺侮一頓,教她哭一場。他想種種的方法,可一個都想不出。看樣子,她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可是為了消消自己的氣,他假定一切都能夠如願以償。他把自己想做一個有權有勢的人,而她又愛上了他。根據這個,他就造出一段荒唐的故事,結果他竟信以為真了。
她為他害了相思病;他可是不理她。他在她門前走過,她躲在窗簾後面偷偷的看他;他明明知道,卻故意假痴假呆,同人家有說有笑。甚至為了增加她的苦悶,他出門到遠地去了。他幹了很大的事業。——他從祖父的英雄故事中挑出幾段做穿插。——那時她可悲傷得病倒了。她的母親,那位驕傲的太太來哀求他:「我可憐的女兒快死了。我求你,請你來罷!」於是他去了。她躺在那兒,臉色蒼白,瘦得不得了。她向他伸出手來。她說不上話,只顧捧着他的手親着哭着。於是他很慈悲很溫柔的望着她,囑咐她保養身體,允許她愛他。故事編到這個地方,他為了延長自己的快意,便把那一段對話和動作翻來覆去講了好幾遍,結果他睡了,心平氣和的睡熟了。
他睜眼醒來,已經天亮了,可是這一天的光輝沒有昨天早晨那樣輕快了:世界有過一點兒變化了。克利斯朵夫已經嘗到了人間的不公道。
有些時候家裡非常艱難,而這種情形越來越多了。遇到這些日子,大家吃得很苦。感覺最清楚的要算克利斯朵夫。父親是一點不覺得的;他第一個撿菜,儘量的拿。他咭咭呱呱的說話,自得其樂的哈哈大笑,全沒注意到他的女人強作笑容,和瞧他撿菜的那種目光。盤子從他手裡遞過來,一半已經空了。魯意莎替孩子們分菜,每人兩個馬鈴薯。輪到克利斯朵夫,往往盤子裡只剩了三個,而母親自己還沒拿。他早已知道,沒輪到他就已經數過了,他便鼓足勇氣,裝做滿不在乎的說:「只要一個,媽媽。」
她有點不放心了。
「兩個罷,跟大家一樣。」
「不,真的,我只要一個。」
「你不餓麼?」
「對啦,我不大餓。」
可是她也只拿一個,他們倆仔仔細細的剝皮,把它分成小塊,慢條斯理的吃着。母親留心看着他,等他吃完了就說:
「喂,把這個吃了罷!」
「不,媽媽。」
「你可是病了?」
「不是的,我吃飽了。」
有一回父親怪他作難,把最後一個馬鈴薯充公,自己拿去吃了。從此克利斯朵夫留了神,把剩餘的一個放在自己盤裡,留給小兄弟恩斯德;他一向是貪嘴的,早就在眼梢里瞅着了,待了一忽兒就說:「你不吃嗎?給我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哦!克利斯朵夫多恨他的父親,恨他的不想到他們,連吃掉了他們的份兒都沒想到!他肚子多餓,他恨父親,竟想對他說出來,可是他又高傲的想起來,自己沒有掙錢的時候沒有說話的權利。父親多吃的這塊麵包,是父親掙來的。他還一無所用,對大家只是一個負擔。將來他可以說話,——要是還能挨到將來!喔!就怕等不到那一天早已餓死了!……
這種慘酷的挨餓的痛苦,他比別的孩子感覺得更清楚。他的強壯的胃受着毒刑;有時他為之發抖,頭疼;胸口有個窟窿在打轉,越轉越大,仿佛有把錐子往裡鑽。可是他忍着不說,他覺得母親在注意他,便裝做若無其事。魯意莎很揪心的,隱隱約約的懂得,兒子省着不吃是為了讓別人多吃一些;她拚命丟開這念頭,總是丟不開。她不敢追究,不敢查問克利斯朵夫的真情;要是真的,她又怎麼辦呢?她自己從小就挨餓慣的。既然沒有辦法,抱怨有什麼用?的確,她因為身體衰弱,不需要多吃東西,沒想到孩子挨餓的時候更難受。她什麼話也不和他說。有一兩次,兩個孩子跑在街上,曼希沃出去了,她要大兒子留在身邊替她做點兒小事。她繞線,克利斯朵夫拿着線團。冷不防她丟下活兒,熱情衝動的把他拉在懷裡,雖然他很重,還是抱他他坐在膝上,緊緊的摟着他。他使勁把手臂繞着她的脖子。他們倆無可奈何的哭着,擁抱着。
「可憐的孩子!……」
「媽媽,親愛的媽媽!……」
他們一句話也不多說;可是彼此心裡很明白。
克利斯朵夫過了好久才發覺父親喝酒。曼希沃的酗酒並不超過某個限度,至少在初期。發酒瘋的時候也並不粗暴。大概總是過分的快樂。他說些傻話,幾小時的拍着桌子,直着喉嚨唱歌;有時他死拖活拉的要跟魯意莎和孩子們跳舞。克利斯朵夫明明看見母親垂頭喪氣,躲得遠遠的,低着頭做活;她儘量的不看酒鬼;他要是說出使她臉紅的野話,她就很溫和的叫他住嘴。可是克利斯朵夫弄不明白;他多麼需要快樂,父親興高采烈的回家,在他簡直象過節一樣。家裡老是那末淒涼,這種狂歡正好讓他鬆動一下。父親的滑稽的姿勢,不三不四的玩笑,使他連心都笑開了;他跟着一起唱歌,跳舞,覺得母親很生氣的喝阻他非常掃興。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父親不也在那樣做嗎?雖然他一向頭腦很靈,把事情記得很清,覺得父親好些行為都跟他兒童的正直的本能不盡符合,可是他對父親仍舊很崇拜。這在兒童是一種天然的需要。也是自我之愛的一種方式。倘使兒童自認為沒有能力實現心中的願望,滿足自己的驕傲,他就拿這些去期望父母;而在一個失意的成人,他就拿這些去期望兒女。在兒童心中,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衛他的人,代他出氣的人;父母心中的兒女亦然如此,不過要等將來罷了。在這種"驕傲的寄託"中間,愛與自私便結成一起,其奮不顧身的氣勢,竭盡溫存的情緒,都達於沉醉的境界。因此克利斯朵夫把他對父親的一切怨恨都忘了,儘量找些景仰他的理由:羨慕他的身段,羨慕他結實的手臂,他的聲音笑貌,他的興致;聽見人家佩服父親的演技,或者父親過甚其辭的說出人家對他的恭維話,克利斯朵夫就眉飛色舞,覺得很驕傲。他相信他的自吹自擂,把父親當做一個天才,當做祖父所講的英雄之一。
一天晚上七點光景,只有他一個人在家。小兄弟們跟着老祖父散步去了,母親在河邊洗衣服。門一開,曼希沃闖了進來;他光着頭,衣衫不整,蹦蹦跳跳的,一倒便倒在桌前的椅子裡。克利斯朵夫笑了,以為他象平常一樣又來玩把戲了,便迎上前去。但走近一看,他再也笑不上來了。曼希沃坐在那裡,垂着手臂,眨巴着眼睛望着前面,臉色通紅,張着嘴,不時發出很可笑的蟈蟈聲。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先是以為父親開玩笑,可是看
他一動不動,便害怕了。他喊着:「爸爸!爸爸!」
曼希沃仍是象母雞一樣蟈蟈的叫。克利斯朵夫無可奈何的抓着他的胳膊,盡力的推他搖他:「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啊!」
曼希沃身子軟綿綿的晃來晃去,差不多快倒下來;他腦袋向前,對着克利斯朵夫的頭伸過來,瞪着他,氣哼哼的嘟囔着,根本說不成話。趕到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和他神色錯亂的眼睛碰在一起的時候,孩子忽然大吃一驚,逃到臥房的盡裡頭,跪在床前,把臉埋在被窩底下。這樣的過了半晌。曼希沃在椅子上重甸甸的搖擺,傻笑。克利斯朵夫掩着耳朵不願意聽,打着哆嗦。他的心緒真是沒法形容:只覺得昏天黑地,又是怕又是痛苦,仿佛死了什麼人,死了一個心愛而敬重的人。
一個人也不回家,屋子裡只有父子兩個;天黑下來了,克利斯朵夫的恐怖一分鐘一分鐘的增加。他不由自主的要伸着耳朵聽,可是一聽那個認不得的聲音,全身的血都涼了;瘸腿似的鐘擺,替那胡鬧的怪聲打拍子。他受不住了,想逃了。可是要走出屋子非在父親面前過不可;而克利斯朵夫一想要看到父親的眼睛就發抖,仿佛會嚇死的。他想法蹲在地下,手腳並用的爬到房門口。他既不敢喘氣,也不敢抬頭望一眼,只要在桌子底下看到父親的腳有點小小的動作,他就停住。醉鬼的一條腿在那裡索索的抖。克利斯朵夫終於到了門口,笨拙的手也抓住了門鈕,不料慌慌張張的一鬆手,門又突然關上了。曼希沃想轉過身來看,他坐着搖擺的椅子冷不防失去了重心,稀里嘩啦的倒在了地下。克利斯朵夫嚇得連逃出去的氣力也沒有了,靠在牆上眼看着父親躺在腳下;他喊救命了。
一跤跌下,曼希沃清醒了些。把摔他下地的椅子罵着,咒着,捶了幾拳,掙扎着想站起而站不起來之後,他背靠着桌子坐定了,開始認出周圍的環境。他看見克利斯朵夫哭着,就叫他過去。克利斯朵夫想逃,可是挪不動身子。曼希沃又叫他,看孩子站着不動就生了氣,賭起咒來。克利斯朵夫只得渾身哆嗦的向前。曼希沃把他拉過去,抱他坐在膝上,先擰着孩子的耳朵,結結巴巴的,把兒童應該如何尊重父親的話教訓了一頓。隨後,他忽然改變了念頭,一邊說着傻話一邊把他在懷裡顛簸,哈哈大笑。然後他又急轉直下的想到不快活的念頭,哀憐孩子,哀憐自己,緊緊摟着他,幾乎教他喘不過氣,把眼淚和親吻蓋滿着孩子的臉;末了,他高聲唱着我從深處求告,搖着孩子給他催眠。克利斯朵夫嚇昏了,一點不敢掙扎。他在父親懷裡悶死了,聞到一股酒氣,聽着醉漢的打嗝兒,給討厭的淚水與親吻的口水沾了一臉,他又害怕又噁心的在那兒受難。他真想叫喊,可是一聲也喊不出。他覺得這可怕的情形仿佛有一世紀之久,——直到後來,房門一開,魯意莎挽着一籃衣服進來了。她大叫一聲,把籃摔在地下,拿出她從來未有的狠勁,奔過來從曼希沃懷裡搶出了克利斯朵夫。
「哎喲!該死的酒鬼!"她嚷着,眼裡冒着火。
克利斯朵夫以為父親要去殺死母親了。可是曼希沃被他女人聲勢洶洶的態度嚇呆了,一句話也沒有,哭起來了。他在地下亂滾,把頭撞着家具,嘴裡還說她是對的,他是一個酒鬼,害一家的人受苦,害了可憐的孩子們,他願意馬上死掉。魯意莎轉過身子不理他,把克利斯朵夫抱到隔壁房裡,儘量的撫慰他。孩子還在發抖,對母親的問話也答不上來;接着他又嚎啕大哭。魯意莎把他的臉在水裡浸了一忽兒,擁抱他,對他說着溫柔的話,和他一起哭了。終於他們倆都靜下來。她跪在地下,叫他也跪在旁邊。他們做了個祈禱,求上帝治好父親這種惡習,使他仍舊和和氣氣的,跟從前一樣。魯意莎安排孩子睡下。他要她坐在床邊拿着他的手。那一夜,魯意莎在發燒的克利斯朵夫的床頭坐了好久。酒鬼卻躺在地下打鼾。
過了一晌,克利斯朵夫上學了;他老望着天花板上的蒼蠅,把拳頭捶着旁邊的孩子,推在地下;他動個不停,笑個不停,從來不念書。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自己摔在了地下,討厭他的老師便說了句難聽的話隱射某個大家知道的人,說他大概要青出於藍的走上那條路了。所有的孩子聽着都哈哈大笑;有些同學還揭穿隱喻,加上一些又明白又有分量的註解。克利斯朵夫爬起來,羞得滿臉通紅,拿起墨水瓶對準一個正在笑的人扔過去。老師衝上來就是一頓拳頭,用鞭子抽他,要他跪在地下,再加上極重的罰課。
他臉色發了青,憋着一肚子怨氣回家,冷冷的說他再也不上學了。家裡人並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明天早上,母親提醒他該上學了,他卻安安靜靜的回答,他早說過不去的了。魯意莎對他軟騙硬嚇都沒用。他坐在一角,死賴在那裡。曼希沃揍他,他就直嚷;每次揍過了叫他上學,他總是火氣更大的回答一聲"不去!"人家要他至少說出理由來,他卻咬緊牙關,死不開口。曼希沃抓着他硬到學校交給老師。可是他一到座位上,就有計劃的毀壞手頭所有的東西:墨水瓶,筆,練習簿,書本,而且故意做得教人看見,帶着挑戰的意味望着老師。結果他被關進黑房。——過了一會,老師發見他用手帕縛着脖子,拚命往兩頭拉,他要把自己勒死。
人家只得打發他回去。
克利斯朵夫很能吃苦。他結實的身體是父親與祖父的遺傳。家裡沒有一個嬌弱的人:生病也罷,不生病也罷,他們從來不抱怨,什麼也不能使克拉夫脫父子的習慣改動分毫。他們不管什麼天氣都出門,夏天跟冬天一樣,幾小時的淋着雨或曬着太陽,有時還光着頭,敞開着衣服,由於疏忽或由於逞強,走上幾十里地也不覺得疲倦。可憐的魯意莎一聲不出的跟在後面,血色全無,兩腿虛腫,心跳得要蹦出來了,只能走一下停一下,他們又可憐她又瞧不起她。克利斯朵夫也差不多要跟着他們輕視母親了:他不懂一個人怎麼會生病的。他跌了一跤,碰了一下,弄破了,燙壞了的時候,他是不哭的,只對着使他受罪的東西生氣。父親跟小夥伴們的強暴,街上和他打架的野孩子,把他磨鍊得十分結實。他不怕挨打,鼻青眼腫的回家是常事。有一天,他在這一類的惡鬥中,被敵人壓在身底下,拚命把他的腦袋撞着街上的石板;他被救出來的時候,差不多快悶死了。他可認為稀鬆平常,預備把這一套照樣去回敬別人。
然而他也害怕許許多多的東西;雖然為了驕傲而不說,但他最痛苦的莫過於童年時代那些連續不斷的恐怖。尤其有兩三年之久,它們象病一般的把他折磨着。
他怕藏在暗處的神秘的東西,怕那些要害人性命的惡鬼,蠢動的妖魔,那是每個孩子的頭腦里都有而且到處看得見的。一方面這是原始動物的遺傳;一方面因為初生的時期,生命與虛無還很接近,在母胎中昏睡的記憶,從冥頑的物體一變而為幼蟲的感覺,都還沒有消失:這種種的幻覺便是兒童恐怖的根源。
他怕那扇閣樓的門:它正對着樓梯,老是半開着。他要走過的時候,心就跳了,便鼓足勇氣竄過去,連望也不敢望一下。他覺得門背後總有什麼人或什麼東西。逢到閣樓門關上的日子,他從半開的貓洞裡清清楚楚聽到門後的響動。這原不足為奇,因為裡邊有的是大耗子;但他的幻想認為那是一個鬼怪:身上是七零八落的骨頭,百孔千瘡的皮肉,上面是一個馬頭,一雙嚇得死人的眼睛,總之是奇奇怪怪的形狀。他不願意想它,但不由自主的要想。他手指顫危危的去摸摸門鍵是否拴牢,摸過之後,走到半樓梯還要再三回去瞧瞧。
他怕屋外的黑夜。有時他在祖父那邊待久了,或是晚上被派去有什麼差使。老克拉夫脫住的地方差不多已經在城外,一過他的屋子便是上科隆去的大路。在這座屋子與市梢上有***的窗子中間,大約隔着二三百步,克利斯朵夫卻覺得有三倍的遠。有一段路拐了彎,什麼都看不見了。黃昏時的田野是荒涼的;地下都黑了,天上灰灰的好不可怕。走完環繞大路的叢樹而爬上土丘的時候,還能看到天邊有些昏黃的微光;但這種光並不發亮,反比黑夜更教人難受,黑的地方顯得更黑:那是一種垂死的光。雲差不多落到地面上。小樹林變得很大很大,在那兒搖晃。瘦削的樹好似奇形怪狀的老人。路旁界石上的反光,象青灰色的衣服。陰影似乎在蠕動。土溝里有侏儒坐着,草里閃着亮光,空中有東西飛來飛去,可怕得很,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蟲,叫得那麼尖厲刺耳。克利斯朵夫老是提心弔膽,預備自然界中出點兒什麼兇惡的怪事。他飛奔着,心在胸中亂跳。
望見了祖父屋裡的燈光,他才安心。但糟糕的是,往往老人還沒回家;那才更可怕了。田野里只有這所孤零零的老屋子,便是在白天,孩子已經非常膽怯。要是祖父在家,他就忘了恐怖;但有時老人會不聲不響丟下他出門。克利斯朵夫沒有發覺。室內很安靜。所有的東西對他都是很熟很和氣的。屋裡有張白木大床;床頭的擱板上放着一部又大又厚的《聖經》,火爐架上供着紙花,兩位太太和十一個孩子的照片,老人在每張像片下面都注着他們的生年死月。壁上掛着嵌在鏡框裡的禱文,莫扎特和貝多芬的粗劣的彩色肖像。屋角放着架小鋼琴,另外一角放着一架大提琴;還有是雜亂的書架,掛着煙斗,窗口擺着幾盆風呂草。周圍的一切好象都是朋友。老人在隔壁房裡走來走去;可以聽見他在刨木頭,敲釘子;他自言自語,罵自己糊塗;再不然是大聲唱着,把讚美詩,酒歌,感傷的歌,殺氣騰騰的進行曲,雜湊在一起。在這種環境裡,他覺得很安全。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大沙發中,膝上擺着一本書,埋頭看着圖畫,出神了。天慢慢的黑下來,他的眼睛迷糊了,終於丟開書本,恍恍惚惚的胡思亂想起來。車輪遠遠的在路上隆隆的響。一條母牛在田間叫。城裡懶懶的鐘聲奏着晚禱。渺茫的欲望,模糊的預感,在惘然幻想的兒童心中覺醒了。
突然克利斯朵夫心中一慌,驚醒了。他抬起眼睛:黑夜茫茫;側耳傾聽:萬籟俱寂。祖父才走出去。他打了個寒噤,靠着窗口,還想望一望他:路上很荒涼;萬物開始扮起駭人的臉。天哪!要是它會來?——誰呢?……他可說不出。反正是可怕的東西……屋子裡的門都關不嚴。樓梯格格作響,好似有人走過。孩子跳起來,拖着一張沙發,兩張椅子和一張桌子,擺到室內最安全的一角,圍成一道柵欄:沙發靠着牆壁,左邊一張椅子,右邊一張椅子,桌子擺在前面。中間布置一架雙摺的梯子,他爬在頂上,除了剛才看的書,又另外拿了幾本抱在手裡,當作被圍受困時的防禦物,於是他鬆了口氣,因為在孩子的想象中,敵人無論如何不能衝過柵欄的了:那是禁止的。
但敵人有時就會從書中跳出來。——在祖父隨便買來的舊書里,有些附着插圖,給孩子很深刻的印象:他又想看又怕看。那全是些神怪的幻境,例如《聖?安東尼的誘惑》,其中有鳥的骷髏在水瓶里下糞,無數的蛋在破開的青蛙肚子裡象蟲一般蠕動,沒有身子的頭在走路,屁股吹着喇叭,還有家用的器具和動物的屍身,裹着大氅,象老太太般,一邊莊嚴的前進,一邊行着禮。克利斯朵夫看着毛骨悚然,但就因為厭惡,反而常常要看。他老半天的瞪着它們,不時向四下里溜一眼,看是什麼東西在窗簾的皺襉中扭動。——一本解剖書里有一幅人體的圖尤迫使他厭惡。快到書中那個地方的時候,他哆嗦着翻着書頁。那些五顏六色的怪模樣對他有種特別強烈的刺激。而兒童的創造力把呆板的圖畫又加了一番潤色。他分不清這些光怪陸離的圖跟現實有什麼不同。而夜裡做夢的時候,書中的圖畫反比白天看到的活的形象對他更有影響。他也怕睡覺。有好多年,惡夢老是教他睡不安穩:——有時,他在地窖里閒蕩,忽然看見風洞裡鑽進那個解剖圖上的人體對他擠眉弄眼。——有時,他獨自在一間屋裡;聽見走道上有輕微的腳聲,他撲過去關門,才抓住門鈕,外邊已經有人在拉了;他鎖不了門,沒有氣力了,只能喊救命。他知道外邊要進來的是誰。——有時,他和家裡的人在一塊兒;可是突然之間,他們的臉變了,做出許多瘋瘋癲癲的事。——有時,他很安靜的在看書;冷不防覺得有一個看不見的幽靈在他四周。他想逃,可是被拴住了。他要喊,嘴巴給堵住了。脖子給緊緊的箍着。他上氣不接下氣的醒過來,牙齒格格的打戰,直哆嗦了好些時候;他怎麼樣也擺脫不了恐怖的感覺。
他的臥室是屋子裡沒有窗沒有門的一角;進口高頭有根鐵杆,掛着條破帘子,就算跟父母的臥房隔開了。重濁的空迫使他呼吸阻塞。和他睡在一床的兄弟們常常用腳踢他。他頭裡熱烘烘的,白天牽掛着的小事這時給格外的誇大了,化為種種的幻覺。在這種近乎惡夢的,神經極度緊張的情形之下,一點兒極小的刺激都使他很痛苦。地板上格格的響聲使他驚悸不止。父親的鼾聲大得異乎尋常,不象是人的呼吸,他聽着不寒而慄,竟象是一頭野獸睡在那裡。黑夜把他壓倒了,它簡直是無窮無盡的,永遠是這樣的了:他仿佛已經躺了幾個月。他喘着氣,在床上坐起來,用襯衫的袖子抹着腦門上的汗。有時他推醒弟弟洛陶夫;可是他咕嚕了幾聲,把所有的被一起卷在身上又睡熟了。
他這種狂亂的苦悶,直要到帘子下面的地板上透露一線魚白色的時候,才算過去。這道黎明時分幽微的白光,使他一下子平靜了。雖然誰也不能在陰影中辨別出來,他已經覺得那道光溜進了屋子:熱度立刻退下去,血流也正常了,仿佛泛濫的河水重新回進了河床;全身的溫度平均了,他的失眠的乾澀的眼睛終於閉上了。
晚上快到睡覺的時間他就驚慌。他打定主意要抵抗瞌睡,預備熬夜,免得做惡夢。可是疲倦終究把他征服了;而且總在他最不防備的時候,那些妖魔又出現了。
可怕的黑夜!大多數的孩子覺得多甜蜜而一部分的孩子覺得多可怕的黑夜!……他怕睡覺,又怕睡不着覺。睡着也罷,醒者也罷,周圍總是些鬼怪的形象,幻想中的幽靈,還有那些母胎中的幼蟲,在童年將盡時的微光中浮動,好似在疾病的陰影中蕩漾。
但這些幻想的恐怖,不久便將在"大恐怖"前面消失。這大恐怖是蛀蝕一切人類的"死",古往今來的哲人竭力要忘掉它否定它而終於無效的"死"。
有一天他在壁櫥里摸索的時候,抓到一些不認得的東西:一件孩子的衣衫,一頂有條紋的小帽。他得意揚揚的拿到母親前面,她非但不對他笑,反而沉着臉叫他放還原處。他並沒馬上照辦,還要追問為什麼;母親一言不答,把東西搶過來放在他拿不到的一格里去了。他覺得莫名片妙,便再三的發問。她被逼不過,終於說出那是他沒有出世以前早已死掉的一個小哥哥的衣服。他愣住了:他從來沒聽見講過這件事。他靜默了一會,還想多知道些。可是母親好象心不在焉;只說他也叫做克利斯朵夫,可是比他聽話。他提出別的問句,她卻不願意回答了,只說那個孩子在天上,為他們大家祈禱。克利斯朵夫再也問不出什麼;母親叫他住嘴,讓她安心工作。她似乎真是一心在那裡縫東西,若有所思的,眼睛也不抬起來。過了一忽兒,她看見他躲在一邊生氣,便對他笑笑,很溫柔的叫他到外邊去玩。
這些話給了克利斯朵夫很大的刺激。哦,原來有過一個孩子,跟他一樣也是母親的兒子,取着同樣的名字,差不多和他沒有分別,可是已經死了!——死,他不大明白是怎麼回事,大概是挺可怕的罷。——人家從來沒提到那個克利斯朵夫;他完全給忘了。那麼要是他死了,勢必是一樣的了?——晚上和大家一桌子吃飯,看他們有說有笑,談着不相干的事,他心裡還想着那個念頭。他要死了,敢情人家還會這樣快活!噯噯!他做夢也想不到母親這樣的自私,死了兒子還能笑!他對父母都恨起來了,很想為自己痛哭一場,預先哭自己的死。同時他也想提出一大串問題,可是不敢,他記得母親叫他住嘴的口氣。——終於他忍不住了,到睡覺的時候,母親來擁抱他,他就問:
「媽媽,他是不是也睡在我的床上?」
可憐的母親打了個寒噤,勉強裝着若無其事的聲音問:
「誰啊?」
「那孩子……那個死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聲音很低。
母親突然把他緊緊的抱着說:「住嘴,住嘴。」
她的聲音在發抖;克利斯朵夫靠在母親懷裡,聽到她的心跳。兩人靜默了一會,隨後她說:
「小寶貝,這種話以後不要再提了,……安心睡覺吧……不,這不是他的床。」
她把他擁抱了一下;他以為母親的腮幫濕了,只希望是真的濕了。他心裡寬慰了些:原來她還是心痛的!但過了一會,聽到母親在隔壁屋裡用着那種安靜的,日常聽慣的聲音說話,他又起了疑心。究竟哪種聲音是真的,現在的還是剛才的?——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想了好久,得不到答案。他極希望母親難過;當然,母親不快活他也要不快活的;可是那無論如何對他是一種安慰,可以減少他一些孤獨之感。——然後他睡熟了,明天,他不再想了。
過了幾星期,有個在街上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到了平時該來的時候竟沒有來;有人說他病了;從此他不來玩也沒有人奇怪。事情已經有了解釋,不是挺簡單嗎?——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從他的一角看見父母屋裡還亮着燈光。有人敲門,一位鄰居的太太來談天。他心不在焉的聽着,一邊照例編他自己的故事,並沒把人家的談話句句聽清。忽然鄰人說了句:「他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便馬上停住:因為他知道說的是誰,就屏着氣聽下去。他的父母大驚小怪的叫了幾聲。曼希沃又扯着他的粗嗓子嚷道:「克利斯朵夫,聽見沒有?可憐的弗理茲死了。」
克利斯朵夫掙扎了一下,靜靜的回答說:「是的,爸爸。」
他的氣閉住了。
可是曼希沃又頂了一句:「是的,爸爸。你就會說這一句麼?你不覺得難過麼?」
魯意莎很了解孩子,說道:「別鬧了!讓他睡覺!」
於是他們把聲音放低了。可是克利斯朵夫豎起耳朵,想聽清所有的細節:什麼傷寒,什麼冷水浴,什麼神志昏迷,什麼父母的哀痛。聽到後來,他不能呼吸了,有股氣塞着他,直升到喉頭,他渾身哆嗦,所有可怕的景象都印在腦子裡了。尤其是他們說那種病會傳染,就是說他也能象弗理茲一樣的死;想到這裡,他嚇得渾身冰凍了:因為他記得最後一次看見弗理茲是跟他握過手的,當天也曾在他屋前走過。——可是他忍着不做聲,免得給人家逼着說話,便是父親在鄰居走了以後問他:「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麼?"他也不回答。於是他聽見父親對母親說:
「這孩子沒心肝。」
母親一言不答;可是過了一會,她輕輕的來揭開帘子,向他的小床望了望。克利斯朵夫趕緊閉上眼睛,裝着他聽見兄弟們睡熟的時候那種均勻的呼吸。母親提着足尖走開了。他卻恨不得留住她,告訴她,說他怎樣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得安慰他一下!但他怕人恥笑,把他看做膽怯無用;而且心裡也很明白,人家說什麼也沒用的。一連幾小時,他痛苦到了極點,自以為病已經上了身,頭疼得要死,胸口也不舒服,他萬分恐怖的想道:「完了完了,我病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忽兒,他在床上坐起來,低聲叫着母親;可是他們睡得很熟,他不敢驚醒他們。
從這時期,死亡的念頭把他童年的生活給毒害了。他的神經使他無緣無故的受種種磨難,一忽兒胸口受着壓迫,一忽兒有一陣劇烈的痛苦,一忽兒又是喘不過氣來。憑着他的想象力,他把自己嚇昏了,以為每種痛苦裡頭都有那隻吃人的野獸來取他性命。幾次三番,就在母親身旁幾步路的地方,也沒有給母親發覺,他受着臨終的痛苦。因為他儘管膽小,還是有勇氣把他的恐懼藏起來,而這股勇氣是許多情緒混合成功的:第一是傲氣:他不肯求助於人;第二是羞恥心:他不敢說出自己的害怕;第三是體貼:不願驚動母親。但他老在心裡想:「這一次我可是病了,病得很重了。這是咽喉炎哪……"咽喉炎這名辭是他偶然聽到而記着的……"喔,上帝!饒了我這一次吧!」
他頗有宗教思想,完全相信母親說的話,說靈魂在死後升到上帝前面,如果它是虔敬的,可以進入天國的樂園。但他對於這個旅行非但不受吸引,倒反害怕。他一點不羨慕那些孩子,在睡夢中毫無痛苦的被上帝召了去,照母親說是上帝獎賞他們。他快睡熟的時候,不免心驚膽戰,唯恐上帝對他也這麼來一手。驟然之間離開了暖和的床,給拉到空中帶到上帝前面:一定是挺可怕的。在他想象中,上帝有如一顆起大無比的太陽,講話的聲音象打雷一般:那不是大大的受罪嗎?眼睛,耳朵,整個的靈魂,都會給燒掉的!何況上帝還會懲罰;誰保得了呢?……除此以外,還有多少可驚可怖的事,他雖然不大了了,可是從談話中能猜到:身體要給裝進一口匣子,孤零零的躺在一個窟窿里,在平時人家帶他去做禱告的可厭的公墓上,舉目無親……天哪!天哪!多慘啊!……
可是活着也不見得愉快,眼看父親喝得爛醉,被他毒打,受別的孩子欺,大人們的憐憫又多麼難堪,沒有人了解他,連自己的母親在內。大家教你受委屈,沒有人愛你,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個人多麼渺小!——是啊;但就因為這個他想活下去。他覺得自己有股怒潮洶湧的力。而這力又是多麼奇怪的東西!它眼前還一籌莫展;它好象在很遠的地方,被什麼東西堵着,包着,僵在那裡;他完全不知道它要什麼,將來變做什麼。但這股力的確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兒騷動,怒吼。明天,喔!明天,那它才來報復哩!他有種如醉如狂的欲望要生存,為的是翦除暴力,主持正義,為的是懲罰惡人,為的是干一番偉大的事業。"喔!只要我活着……"(他想了一下)"只要能活到十八歲!"——有時他認為要活到二十一歲。那是最大限度了。他相信活了那些年紀,盡夠他統治世界了。他想其他景慕的英雄,想起拿破崙,想起更古遠而他最崇拜的亞歷山大大帝。沒有問題,他將來是跟他們一樣的人物,只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簡直不哀憐在三十歲上死掉的人。他們已經老了,享受過人生了……要是他們白活了一世,那只能怪他們自己。但現在就死,那可什麼都完了!年紀輕輕的死掉,在大人們心中永遠留着一個誰都可以埋怨的小孩子的印象,真是太慘了!他想到這裡就拚命的哭,仿佛他已經死了。
這些關於死亡的悲痛,使他在童年時代受到許多磨難,——直到後來他厭惡人生的時候才擺脫掉。
在這片沉悶的黑暗中,在一刻濃似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夜裡,象一顆明星流落在陰暗的空間,開始閃出那照耀他一生的光明:音樂,神妙的音樂!……
不久以前,祖父送給孩子們一架舊鋼琴,那是他的一個主顧預備扔掉而由他化了許多心血修理得象個樣子的。這件禮物並沒受到歡迎。魯意莎覺得屋子裡不再添東西也已經很窄了;曼希沃說爸爸米希爾並沒破費,那不過是堆燒火用的木柴。唯有小克利斯朵夫不知為什麼對這件新來的東西非常高興。他認為這是一隻神仙的匣子,有的是奇妙的故事,好象祖父偶爾給他念幾頁而兩人都為之着魔的《天方夜譚》。他聽見父親試音的時候,從中奏出一組輕快的琶音,仿佛陣雨之後,暖和的微風在林間濕透的枝條上吹下一陣淅瀝的細雨。他拍着手叫:「再來一次!"可是父親滿臉瞧不起的闔上琴蓋,說它完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不敢再要求,可是老在樂器四周徘徊,只要人家一轉背,他便揭開琴蓋捺一個鍵子,好象掀起什麼大蟲的綠殼,想把關在裡頭的怪物放出來。有時,他急忙中用力太猛了,母親就嚷着:「你不能安靜一會嗎?不准什麼東西都亂動!"有時他闔上琴蓋的時候壓痛了手指,便哭喪着臉放在嘴裡吮着……
如今他最快樂的是母親整天出去幫傭或上街買東西的時候。他聽着她下樓,到了街上了,走遠了。只有他一個人了。於是他揭開鋼琴,拖着一張椅子,爬在上面,肩頭剛和鍵盤一樣高:那就行了。為什麼他要等大人不在家呢?平常也沒人攔着他不許玩,只要聲音不太大。但當着別人他不好意思,他不敢。而且他們說話,走動,把他的樂趣給破壞了。沒有人的時候才妙呢!……克利斯朵夫屏着氣,因為希望周圍更靜,也因為心裡慌張,仿佛要去開炮似的。他把手指按上琴鍵,心就跳了;有時他把一個鍵子捺了一半就放手,再去捺另外一個。誰知道從這一個里出來的是什麼呢?……忽然聲音來了:有些是沉着的,有些是尖銳的,有些是噹噹的響着,有些是低低的吼着。孩子一個又一個的聽上老半天,聽它們低下去,沒有了;它們有如田野里的鐘聲,飄飄蕩蕩,隨着風吹過來又吹遠去;細聽之下,遠遠的還有別的不同的聲音交錯迴旋,仿佛羽蟲飛舞;它們好象在那兒叫你,引你到窵遠的地方……愈趨愈遠,直到那神秘的一角,它們埋進去了,沉下去了……這才消滅了!……喔,不!它們還在喃喃細語呢……還在輕輕的拍着翅膀呢……這一切多奇怪!好象是些精靈鬼怪。它們多麼聽話,讓人家關在這隻破舊的箱子裡,這可弄不明白了!
但最美的是用兩個手指在兩個鍵上同時按下去。那你永遠不會知道是什麼結果的。有時兩個精靈是敵對的;它們彼此生氣,扭打,怨恨,起鬨,聲音變得激昂了,叫起來了,一忽兒是憤憤的,一忽兒又是很和氣的。克利斯朵夫頂愛這種玩藝兒;那可以說是被縛的野獸,咬着它們的鎖鏈,撞着籠子的壁,仿佛要把它撞倒了跳出來,正象童話里的鬼怪,給關在封有所羅門印璽的阿拉伯箱中。——有些精靈卻奉承你,誘哄你,其實它們也只想咬人,而且都是火辣辣的。克利斯朵夫不知它們要什麼,它們勾引他,使他神搖意盪,差不多臉紅了。——還有一些相親相愛的音,在那兒互相摟抱,好似兩個人的親吻;它們是嫵媚的,柔和的。這是些善良的精靈:它們笑靨迎人,臉上沒有一絲皺痕;它們喜歡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也喜歡它們;他含着眼淚聽着,一遍又一遍的把它們叫回來。那是他的朋友,親愛的,溫柔的朋友……
孩子就是這樣的在音響的森林中徘徊,覺得周圍有無數陌生的力量,偷偷的覷着他,呼喚曲,有的是為了撫慰他,有的是為了要吞掉他……
有一天他被父親撞見了。粗聲大片的嗓子把他嚇得發抖。克利斯朵夫以為做了錯事,把手抱着耳朵,預防猛烈的巴掌。可是父親出乎意外的沒有罵,他很高興,他笑着:
「嗯,你喜歡這個麼,孩子?"他說着親熱的拍拍孩子的頭。"要不要我教你彈?」
怎麼不要呢?……他高興極了,嘟囔着回答說要的。兩人便一起坐在鋼琴前面。這一回克利斯朵夫是坐在一大堆厚厚的書上了,很用心的上他的第一課。他先聽說這些咿咿唔唔的精靈都有古怪的名字,中國式的,單音節的,甚至是單字的。他覺得很詫異,他另外造出一些美麗動人的名字,好似神話里的公主一般。他不喜歡父親提到它們時那種親狎的態度。而且他召來的不是原來的那些精靈了;在他手指底下滾出來的都顯得神情冷淡。但克利斯朵夫仍舊很高興的學到了音與音的關係和等級,那些音階好比一個王統領着一隊兵士,或是一隊魚貫而行的黑人。他又很詫異的發見,每個兵士或每個黑人都可以輪流的做王做領袖,帶領一個同樣的隊伍,甚至在鍵盤上可以從下到上引出整個的聯隊。他喜歡抓住那個支配它們的線索來玩。可是這些比他早先發見的要幼稚多了,他再也找不到那個迷人的森林了。然而他很用功,因為那也並不沉悶。父親的耐性使他很奇怪。曼希沃毫不厭倦的教他把同樣的功課來了一遍又一遍。克利斯朵夫不明白父親怎麼肯這樣費心:難道是喜歡他麼?喔!他多好!孩子一邊用功一邊心裡很感激。
要是他知道了老師的存心,他就不會這樣滿意了。
從這天氣,曼希沃把孩子帶到一個鄰居家裡。那邊有一個室內音樂會,每星期演奏三次。曼希沃當第一小提琴手,約翰?米希爾當大提琴手。另外還有一個銀行職員,一個席勒街上的老鐘錶匠。不時還有個藥劑師挾着長笛來加入。總是下午五點開始,九點散場。一闋終了,大家喝些啤酒,街坊上的人隨便進進出出,靠壁站着,一聲不出的在那裡聽,按着拍子搖頭頓足,抽的煙把屋子弄得烏煙瘴氣。演奏的人一頁復一頁,一曲復一曲的奏下去,始終是那麼耐性。他們不說話,聚精會神的,擰着眉頭,偶然鼻子裡哼幾聲表示高興,可是他們非但不能把曲子的美表現出來,並且也感覺不到。他們的演技既不十分準確也不十分按拍,但從來不越軌,很忠實的依照片上的標識。他們對於音樂,容易學會,容易滿足;而那種不高不低的成就,在這個號稱世界上最富音樂天才的民族中間是很普遍的。他們貪多務得而並不挑剔氣質;對於這等強健的胃口,一切音樂都是好的,分量重的尤其好,——他們既不把貝多芬與勃拉姆斯加以區別,也不知道同一作家的一闋空洞的協奏曲和一闋深刻動人的奏鳴曲之間,有何差異,因為它們都是同樣的原料做成的。
克利斯朵夫躲在一邊,在鋼琴後面;沒有人會驚動他,因為連他自己也得在地下爬着進去。裡邊黑洞洞的,地位剛好容得下他這個孩子,拳着身子躺在地板上。人家抽的煙直刺他的眼睛與喉嚨;另外還有灰塵,一大球一大球的象羊毛;可是他毫不在意,只顧嚴肅的聽着,象土耳其人般盤膝而坐,骯髒的小手指把琴後布上的那些窟窿愈挖愈大。所奏的音樂他並不全部喜歡,但絕對沒有使他厭煩的東西;他也從來不想整理出什麼意見來,因為他覺得年紀太小,什麼還沒有懂。有些音樂使他瞌睡,有些使他驚醒;反正沒有不入耳的。雖然他自己並沒知道,可是使他興奮的總是些上品的音樂。他知道沒有人看見,就扮着鬼臉,聳着鼻子,咬着牙齒,或者吐出舌頭,做出發怒的或慵懶的眼神,裝着挑戰的,威武的神氣揮舞手足,他恨不得望前走,打,把世界碎為齏粉。他騷動得那麼厲害,終於鋼琴頂上露出了一個人頭,對他喊道:
「喂,孩子,你發瘋了麼?不准和鋼琴搗亂,把手拿出來好不好?我要來擰你的耳朵了!"——這一下他可是又羞又惱。幹嗎人家要來掃他的興呢?他又不幹壞事。真的,人家老是跟他過不去!他的父親又從而附和。人家責備他吵鬧,不喜歡音樂。結果連他自己也相信這話了。——那些老實的公務員只會象機器似的奏些協奏曲;要是告訴他們,說在場的人中間對音樂真有感覺的只有那個孩子的話,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倘使人家要他安靜,那末幹嗎奏那些鼓動他的曲子呢?在那些樂章中,有飛奔的馬,刀劍的擊觸,戰爭的吶喊,勝利的歡呼,人家倒要他跟他們一樣搖頭擺腦的打拍子!那他們只要奏些平板的幻想曲,或嘮叨了大半天而一句話也沒說的樂章就得了。這類東西在音樂中有的是,例如戈爾德馬克的①那一闋,剛才老鐘錶匠就很得意的說:「這個很美。一點也不粗糙。所有的稜角都給修得圓圓的……"那時孩子就迷迷糊糊的很安靜了。他不知道人家奏些什麼,到後來甚至聽不見了;但他很快活,四肢酥軟,在那裡胡思亂想。
①卡爾?戈爾德馬克(1830—1915),匈牙利作曲家,作品有歌劇《薩巴女王》、《爐邊的蟋蟀》等。
他的幻想可並不是什麼連貫的故事,而是沒頭沒尾的,他難得看到一幅清楚的形象:母親做着點心,用萬刮去手指上的麵糊;——或是隔天看見在河裡游泳的一隻水老鼠;——再不然是他想用柳條做的那根鞭子……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會想起這些!——他往往是一無所見,可是明明覺得有無數的境界。那好比有一大堆極重要的事,不能說或不必說,因為是人盡皆知的,從古以來就是這樣的。其中有些是淒涼的,非常淒涼的;但絕對沒有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種難堪,也並沒有象克利斯朵夫挨着父親的巴掌,或是羞憤交加的想着什麼委屈的時候那種醜惡與屈辱:它們只使他精神上感到淒涼靜穆。同時也有些光明的境界,散布出歡樂的巨流,於是克利斯朵夫想道:「對啦,……我將來要做的就是這樣的。"他完全不知道所謂這樣的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說這句話;但他覺得非說不可,覺得那是極明顯的事。他聽到一片海洋的聲音,就在他身旁,只隔着一道砂堤。這片海洋是什麼東西,要把他怎樣擺布,克利斯朵夫連一點觀念都沒有。他只意識到這海洋要從堤岸上翻過來,那時……啊,那時才好呢,他可以完全快樂了。只要聽着它,給它宏大的聲音催眠着,一切零星的悲痛與恥辱就都能平復下來;固然這些感覺還使他傷心,可是再沒有可恥與侮辱的意味: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差不多是甜美的了。
平庸的音樂往往使他有這種醉意。寫作這類東西的人是些可憐蟲,一無所思,只想掙錢,或是想把他們空虛的人生編造一些幻象,所以才依照一般的方式——或為標新立異起見而全然不照方式——把音符堆砌起來。但便是一個傖夫俗物所配製的音樂,也有一股強烈的生命力,能把天真的心靈激發出狂風驟雨。甚至由俗物喚引起來的幻想,比那些使勁拖曳他的強有力的思想更神秘更自由:因為無意義的動作與廢話並不妨害心靈自身的觀照……
孩子這樣的躲在鋼琴後邊物我兩忘,——直到他忽然覺得螞蟻爬上他大腿的時候,才記起自己是個小孩子,指甲烏黑,把鼻子望牆上輕輕挨着,雙手攀着腳的小孩子。
曼希沃踮着足尖走進來,撞見孩子坐在太高的鍵盤前面的那天,他把他打量了一會,忽然心中一亮:「哦,神童!……怎麼早先沒想到呢?……這不是家庭的運氣嗎!"沒有問題,他一向認為這孩子將來不過是個鄉下人,跟他母親一樣。"可是試一下又不破費什麼。喝,這倒是一個機會!他將來可以帶着他週遊德國,也許還能到國外去。那不是又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嗎?"——曼希沃老想在自己的行為中發掘出一點高尚的成分,而發掘不出的時候是難得有的。
有了這點信心以後,他一吃過晚飯,最後一口東西剛下肚,就馬上把孩子再去供在鋼琴前面,要他複習白天的功課,直到他眼睛累得要闔攏來的時候。然後明天又是三次。後天又是三次。從此竟是每天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厭倦了,後來竟悶得慌了;終於他支持不住,試着反抗了。人家教他做的功課真無聊,不過要他的手在鍵盤上飛奔,越快越好,一邊要把大拇指很快的偷渡過去,或是把跟中指與小指牽連①在一塊兒的無名指練得婉轉如意。這些都教他頭痛;而且聽起來一點不美。餘音裊裊的妙境,迷人的鬼怪,一剎那間感覺到的夢一般的世界,……一切都完了……音階之後又是練習,練習之後又是音階,枯索,單調,乏味,比着餐桌上老講着飯菜,而且老是那幾樣飯菜的話更乏味。孩子先是不大用心聽父親所教的東西了。給罵了一頓,他老大不願意的繼續下去。這樣當然招來了冷拳,他便用最惡劣的心情來反抗。有一晚聽見父親在隔壁屋子說出他的計劃,克利斯朵夫的氣更大了。哦,原來是為了要把他訓練成一頭玩把戲的動物拿到人前去賣弄,才這樣的磨他,硬要他整天去撥動那些象牙鍵子!他連去看看親愛的河的時間都沒有了。他們幹嗎要跟他過不去呢?——他的驕傲與自由都受了傷害,他憤慨極了。他決意不是從此不弄音樂,便是儘量的彈得壞,使父親灰心。這對他也不大好受,可是他的自由獨立非挽救不可。
①按鋼琴指法,中指彈過第三個音時當用拇指在食指中指下面彎過去彈第四個音。
從下一課起,他就實行他的計劃。他一心一意的把音彈錯,把裝飾音弄成一團糟。曼希沃叫着喊着,繼之以怒吼;戒尺象雨點一般落下來。他有根粗大的戒尺,孩子彈錯一個音,就打一下手指;同時在他耳邊咆哮,幾乎把他震聾。克利斯朵夫疼得把臉扭做一團,咬着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忍着痛苦照舊亂彈,覺得戒尺來了便把腦袋縮下去。但這不是個好辦法,他不久也發覺了。曼希沃和他一樣固執,他發誓哪怕兩天兩晚的拚下去,他也決不放過一個音,直到他彈准為止。克利斯朵夫拚命留神要教自己每次都彈錯,曼希沃看見他每逢裝飾音就故意使性子,把小手重重的打在旁邊的鍵子上,也就懷疑他是存心鬧鬼。戒尺的記數加了倍,克利斯朵夫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覺。他不聲不響的,可憐巴巴的抽咽着,把眼淚往肚裡咽。他懂得這樣下去是沒有僥倖可圖的,只能試試最後一個辦法。他停下來,一想到他將要掀起的暴風雨,先就發抖了:
「爸爸,我不願意再彈了,"他鼓足勇氣說。
曼希沃氣得不能呼吸了。
「怎麼!……怎麼!……"他喊道。
他搖着孩子的手臂差點兒把它扭斷。克利斯朵夫越來越哆嗦,一邊舉着肘子防備拳頭,一邊繼續說:「我不願意再彈。第一,因為我不願意挨打。而且……」
他話沒有說完,一個巴掌把他打斷了呼吸。曼希沃嚷道:
「嘿!你不願意挨打?你不願意挨打?……"接着拳頭就象冰雹一樣落下來。
克利斯朵夫大哭大叫的說:「而且……我不喜歡音樂!……我不喜歡音樂!……」
他從凳上滑了下來。曼希沃狠狠的把他重新抱上去,抓着他的手腕往鍵盤上搗了一陣,嚷道:「你非彈不可!」
克利斯朵夫嚷道:「我豈不!」
曼希沃沒有法兒,只能把他推在門外,說要是他不好好的彈他的練習,一個音都不錯,就整天整月的沒有東西吃。他把他起股上踢了一腳,關上了門。
克利斯朵夫給趕到了樓梯上,又髒又暗,踏級都給蟲蛀了的樓梯上。天窗的破玻璃中吹進一陣風,牆上濕漉漉的全是潮氣。克利斯朵夫坐在骯髒的踏級上;又憤怒又激動,心在胸中亂跳。他輕輕的咒罵父親:
「畜生!哼,對啦,你是畜生!……小人……野獸!……我恨你,我恨你!……只希望你死,死!」
他悲憤填胸,無可奈何的瞅着滑膩膩的樓梯,望着破玻璃窗高頭迎風飄蕩的蜘蛛網。他覺得自己在苦難中孤獨無助。他望着欄杆中間的空隙……要是望下跳呢?……或者從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樓自殺來懲罰他們,他們良心上該多麼難過!他仿佛聽見自己墮樓的聲音。上面急急忙忙開門,好不悽慘的叫起來:「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一陣腳聲在樓梯上滾下來。父親母親哭着撲在他身上。母親哭哭啼啼的嚷着:「都是你呀!是你害死他的!"父親把手臂亂動了一陣跪在地下,把腦裝撞着欄杆,喊着:「我該死呀!我該死呀!"——想着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憐那些哭他的人了;但轉念一想,又認為他們活該,覺得自己出了口氣非常痛快……
編完了故事,他發覺自己還是在樓梯高頭的黑影里;再對下面瞧了一眼,跳樓的念頭完全沒有了;甚至還打了個寒噤怕掉下去,趕緊退後了些。於是他覺得真的做了犯人,好似一頭可憐的鳥給關在籠里,除了千辛萬苦,絞盡腦汁以外,別無生路。他哭着哭着;用骯髒的小手擦着眼睛,一忽兒就把整個臉塗得烏七八糟。他一邊哭一邊照舊望着周圍的東西;這倒給了他一點兒消遣。他把哼啊嗐的哭聲停了一會,仔細瞧了瞧那隻開始蠕動的蜘蛛。然後他又哭,可是沒有多大的勁了。他聽着自己哭,儘管無意識的在那裡哼着,可已經不大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哼了。不久他站起來;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檻上,小心翼翼的把身子緊靠着裡頭,斜着眼睛瞅着他又好奇又厭惡的蜘蛛。
萊茵河在屋下奔流。人在樓梯的窗口臨河眺望,好似懸在動盪的天空。克利斯朵夫平常一拐一拐下樓的時候總是對河瞧上一眼的,但從來沒見到今天這樣的景色。悲傷使感覺格外銳敏;眼睛經過淚水的洗滌,往事的遺蹟給一掃而空,一切在眼膜上刻劃得更清楚了。在孩子心目中,河仿佛是個有生命的東西,是個不可思議的生物,但比他所見到的一切都強得多!克利斯朵夫把身子望前探着,想看個仔細;嘴巴鼻子都貼着玻璃。它上哪兒去呢?它想怎麼辦呢?它好似對前途很有把握……什麼也攔不住它,不分晝夜,不論晴雨,也不問屋裡的人是悲是喜,它總是那麼流着;一切都跟它不相干;它從來沒有痛苦,只憑着它那股氣魄恬然自得。要能象它一樣的穿過草原,拂着柳枝,在細小晶瑩的石子與砂塊上面流過,無愁無慮,無掛無礙,自由自在,那才快活咧!……
孩子全神貫注的瞧着,聽着,仿佛自己隨波逐流的跟着河一起去了……他閉上眼睛,便看到光怪陸離的顏色:藍的,綠的,黃的,紅的;還有巨大的影子在飛馳,水流似的陽光在頃瀉……種種的景象漸漸分明了。一片遼闊的平原,微風挾着野草與薄荷的香味,把蘆葦與莊稼吹得有如漣波蕩漾。矢車菊,罌粟,紫羅蘭,到處都是花。啊,多美!空氣多甜密!躺在那些又軟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克利斯朵夫覺得又快活又有些迷糊,好象過節的日子父親在他的大玻璃杯中倒了一點兒萊茵美酒……河流又往敘前去……景色變了……一些垂在水面上的樹:齒形的葉子象小手般在水底下打迴旋。林間有所村落倒映在河裡。微波輕拍的白牆上面,可以看到杉木與公墓上的十字架……隨後是巉岩,是連綿起伏的山巒,坡上有葡萄藤,有小松林,有城堡的遺蹟。過後又是平原,莊稼,禽鳥,陽光……
浩蕩的綠波繼續奔流,好象一整齊的思想,沒有波浪,沒有皺痕,只閃出綠油油的光彩。克利斯朵夫簡直看不見那片水了;他閉上眼睛想聽個清楚。連續不斷的澎湃的水聲包圍着他,使他頭暈眼花,他受着這永久的,控制一切的夢境吸引。波濤洶湧,急促的節奏又輕快又熱烈的往前衝刺。而多少音樂又跟着那些節奏冒上來,象葡萄藤沿着樹幹扶搖直上:其中有鋼琴上清脆的琶音,有淒涼哀怨的提琴,也有纏綿婉轉的長笛……那些風景隱滅了。河流也隱滅了。只有一起柔和的,暮靄蒼茫的氣氛在那裡浮動。克利斯朵夫感動得心都顫抖了。那時又看到些什麼呢?哦,全是些可愛的臉!……——一個黃髮垂髫的小姑娘在叫他,帶着慵懶與嘲弄的神氣……一個臉色蒼白的男孩子,碧藍的眼睛不勝悵惘的望着他。……還有別的笑容別的眼睛,——有的是好奇而亂人心意的眼睛,簡直把你瞧得臉紅,——有的是親切而痛苦的眼睛,象狗那麼和善的目光,——有傲慢的眼睛,也有苦惱的眼睛.……還有那張慘白的婦人的臉,烏黑的頭髮,緊鎖的嘴巴,眼睛似乎占據了半個臉龐,惡狠狠的瞪着他……而最可愛的卻是那張對他微笑的臉,淡灰的眼睛,微微張開的嘴巴,小小的牙齒多麼光亮……啊!慈悲的溫柔的笑容!把他的心都融化了!他覺得多舒暢,多愛它!啊,再來一次罷!再對我笑一下罷!你別走呀!——哎喲!它隱掉了!可是他心中已經留下一股無法形容的溫柔的感覺。凡是可怕可悲的事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一場輕飄的夢,一闋清朗的音樂,在陽光中浮動,好似室女座中的眾星在夏季的天空閃鑠……——可是剛才那些是怎麼回事呢?使孩子神搖飄蕩的好多景象又是什麼呢?他從來沒看到過,可是明明認識它們。它們從哪兒來的?從生命的哪一個神秘的深淵中來的?是過去的呢還是將來的呢?……
然後,什麼都隱滅了,一切形象都化掉了……然後,好象一個人在高空,隔着雲霧,最後一次又看到那洋溢的河在田野中泛濫,那麼威嚴那麼遲緩的流着,簡直象是靜止的。而遠遠的仿佛有道灰白的微光,一片汪洋,一線水波在天邊顫動,——那是大海。河向着海流去,海也向着河奔來。海吸引河,河也需要海。終於河流入海,不見了……音樂在那裡迴旋打轉,舞曲的美妙的節奏瘋狂似的來回擺動;一切都捲入它們所向無敵的漩渦中去了……自由的心靈神遊太空,有如為空氣陶醉的飛燕,失聲呼叫着翱翔天際……歡樂啊!歡樂啊!什麼都沒有了!……哦!那才是無窮的幸福!……
時間流逝,黃昏來了,樓梯那邊已經黑了。雨點滴在河面上,化成無數的圓渦跟着水波打轉。有時,一根樹枝,幾片黑色的樹皮,無聲無息的浮過,順流而去。兇殘的蜘蛛飽餐之後躲在最暗的一角,——小克利斯朵夫老是伏在窗洞邊上;抹得烏七八糟的蒼白的臉上閃着幸福的光彩。他睡熟了。[2]
作者簡介
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年1月29日~1944年12月30日),1866年1月29日生於法國克拉姆西,思想家,文學家,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20世紀上半葉法國著名的人道主義作家。他的小說特點被人們歸納為「用音樂寫小說」。此外,羅曼·羅蘭一生為爭取人類自由、民主與光明而進行不屈的鬥爭,積極投身進步的政治活動,聲援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鬥爭,並出席巴黎保衛和平大會,對人類進步事業做出了一定的貢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