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解讀者」(李漢君)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漫說「解讀者」是中國當代作家李漢君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漫說「解讀者」
題記:
離開了人才薈萃的中心,呼吸不到思想活躍的空氣,不接觸日新月異的潮流,我們的知識會陳腐,趣味會像死水一般變質。
—— 巴爾扎克
閱讀經典,復興傳統文化,如今已是蔚然成風。
此種現象,是社會轉型的需要,也是文化回歸的一種必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是經典著作具有強盛生命力的體現。是經典,總不會被忘記。
讀「經」的人一多,解「經」者自然也就跟着多了起來。於是乎,十三經的譯註者,諸子百家的箋疏者,古典詩文的注析者,紛紛蜂擁而來,你「白話」,他「詳解」,一時形成了熱潮。於是乎,書店裡的各種譯註、集解、箋釋一類的書,琳琅滿目,汗牛充棟,何止百家!即如杜甫,一人之作,史上竟有「千家注杜」一說。前些年,央視百家講壇里說《論語》,講老莊,解《易》論《詩》,你方說罷我登場的那陣子熱鬧,也即由此而來。
並不是說這些箋注、闡釋都沒有必要。那些古文寫就的「經典」,因為年代久遠,確實需要有人校、注、解,甚至進行必要的文字考辨和訓詁。這不僅因為它是文言,更重要的,在於其理奧趣深,言簡意博,又加上古代的許多典章制度、器用風俗,在今天,人們已經十分陌生了,很多皆已不知所云,若沒有專門的研究,則不利於人們對經典的理解和流傳。因此,注釋前人經典,自古便是後來者一項責無旁貸的事。這些解經者雖然不是經典的創造者,卻也非學問家不可為,有人甚至皓首窮經,用一生的時間,鑽研經典,成為了某一著作或某一方面的專門家,漢代的鄭玄、晉代的王弼、唐代的孔穎達等,都是著名的大學者。
但目前的問題在於,一部經典著作,註解繁多而且越來越繁,魚龍混雜並且越來越雜,有的,甚至達到了混淆視聽的地步。個別註解者因為自身學養不足,又是隨意作解,於是愈解愈歪,反讓人生出更多新的疑惑來。我想,唐三藏當年非要前往西天取經,回來自譯原文,必欲匡謬正俗,大概也有這樣的原因罷。
許多注釋者,對於古代的經典著作,為求一鳴驚人,便故意打起「修正」或「顛覆」的旗號,歧解異說,任意發揮,進而把人們引入了歧途。就說孔子創立的儒學,起初並不是後來的樣子。即便是在今天這樣的社會,我們捧讀《論語》,只要能夠讀懂,仍然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老夫子的真性情:因子路莽撞,性子急躁,孔子便常常「哂之」(責罵他),很像一位老者教訓他的晚輩;顏淵夭亡,老夫子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呼天搶地喊道:「天喪予!天喪予!」(老天要毀了我呀);而樊須偏愛農事,跑去問老師怎麼種莊稼,而這個被農夫評價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老先生,立刻就板起面孔,冷冰冰地說:不知道!要問,你去問老農!等樊須一出了門,孔子就跟身邊的人說:這個樊須,真是個胸無大志的「小人」(《論語》裡面說的很多「小人」,都與品德無關,是指與「大人」相對而言的平民);孔子周遊列國,跑了一大圈,結果卻一事無成,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不免灰心喪氣,竟然賭氣說要離家出走——「乘桴(小筏子)浮于海」;而在《孔子世家》一書中還有這樣的記載:人家說他「累累若喪家之狗」,他卻嘻嘻地笑着說:「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說我像喪家狗,說得對啊,對啊)!」……你瞧!他的一言一行,不是平常得就跟左鄰右舍的張叔李伯差不多嗎?哪來一點道貌岸然、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呢?
歷史上真實的孔子,確如《論語》一書所體現出來的,是個睿智、博學而又品德高尚的長者!但儘管如此,他卻絕不是一個整天端着架子唬人的「聖人」。他對自己是這樣形容的:「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還說:「吾猶人也」(我跟別人一樣啊)。可見,孔子嚴於律己,卻並非高高在上;胸懷大志,也食人間煙火;知識淵博,卻從不自命不凡,更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可以肯定地說,魯國那時,並不曾有過一個什麼「素王」。至於後來那個被供上聖壇的「大成至聖先師」,根本就不是原來活着的那個孔仲尼,那只是人們做出來的一個牌位。這牌位越供越高,以致遠世絕塵,沒了一點煙火味兒。
人的高貴,在於他的品質。品質的高貴,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真誠」二字。而一個真誠的人,他從不戴着面具示人,更不刻意虛飾自己,而是心地善良,胸懷坦蕩。高尚,從來不等於絕七情,滅六欲,並不妨礙他在生活中做個有血有肉、嬉笑怒罵的人。至於台灣大學曾仕強所講的孔子不與「三季人」爭辯的故事,恐怕是由莊子「夏蟲不可語於冰」一語推導而來,並非孔子真的那麼善於隨機應變,更不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孔子儒學的價值,首先就在於其「誠」,也包括創立這個學說的人對自己學說的踐履篤行,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
但後世的士人尊孔,官家樹孔,百姓用孔,其出發點,卻並不完全相同。
孔子在世時,從未以聖人自詡過。《論語▪子罕》一章中說:「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歟?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太宰是個官名。我們不知道這位掌管宮廷事務的官員姓甚名誰。他奇怪於老夫子多才多藝,認為他一定是個聖人。子貢於是也就順勢說道:這是上天要讓他作聖人啊!但孔子聽說了這件事,卻馬上反駁說:「太宰了解我嗎?我年少貧苦,所以學會了一些卑賤的技藝(如放羊、趕車、當司儀、吹喇叭),那些高高在上的君子哪會去做這麼多的鄙事呢?不會吧?」而在後來尊聖的幾個學生之中,行之最力者,卻正是子貢其人。但子貢以及再後的孟子,其初衷,並非就是要把孔子「神壇化」。他們只是尊崇老師的學說,更景仰老師的為人,所以立志要宣揚和推行老師的「道」,使其流傳。如此而已。但後之來者就不同了,他們一心要神化孔子。於是,孔子在他們那裡,就不再被簡單的看成是一個儒家學者,一個教育家,他被捧成了「儒教」的教主,被供上了神壇。一茬茬的後世學者,配合着一代一代的統治王朝,疊床架屋,把個原本有血有肉、生動活潑的「學者」,妝扮成了一個刻板冷竣、面目全非、說一句頂一萬句的「大成至聖文宣王」,成了皇帝藉以「教化萬邦」的有力助手。正因此,歷經兩千多年下來,「孔府」得到了王權的加意保護,成為了神聖不可侵犯的儒學「聖地」,無論朝代鼎革,還是異族入主,孔林都不曾受到侵犯,孔廟自然也香火不斷!
漢代以來,從漢武帝以行政命令「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到朱熹、二程憑藉學術威力,被朝廷確定為全社會的「倫理綱常」,儒學一步步被異化,終致「仁學」不仁,成了禁錮人們思想行為的一副枷鎖。其實,原始的儒學,它只不過是諸子百家當中的一家而已,與其它學說一樣,同樣也是論述社會與哲學問題的一門學問。它的主張,雖然可以解決一些社會問題,但卻絕不是可以包治百病的萬應靈丹。但由於一代代統治者極力鼓吹,儒學成了社會各階層奉行不悖的準則,儒學著述,自然也就成了經典。
想想,其實自古以來就這樣:某一著述一旦「被經典」,成為顯學,對這一著述的解說者緊跟着也就蜂擁而來了,於是釋經論典也就成了一門學問。儒家經典是如此,道家、墨家、法家、釋家,也莫不如此;哲學著作是如此,文學作品也是如此(例如「紅學」)。這些注釋者的著作,有的,偏重辭章,在字詞和句法上着眼;有的看重義理,在思想內容上闡述;有的則偏重考據,考證書中所涉及到的歷代典章制度,等等,等等。至於冠以別裁、他說、歧解、正義、發微等一類名頭的著述,更是另闢蹊徑,劍走偏鋒,欲言人之所未言,析解人之所未解,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非要語不驚人死不休。有的人,甚至拿來孔子的《論語》,與西方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和憲政論、「國王二體」說等西洋人物、西洋理論放在一起比說,謂之曰「世界眼光」、「新新視角」,更讓人頓覺孤陋寡聞。
曾見某地一位作家,一口氣出了兩本書:《還吾莊子》、《還吾老子》,試圖顛覆兩千年間成百上千的學者所作出來的注釋、考證和研究。但他的「還吾」,所依憑的,卻並不是什麼嚴肅認真的考據和論證,只不是一種文字上的分析和臆解罷了。試舉一例,便可見端倪。老子說: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這段話裡面的「什伯之器」,歷來都有不同的解釋。清人俞樾說「什伯之器,乃兵器也。」但老子這句話,在出土的帛書里,不管是甲本還是乙本,其中「十百人」三個字均相同,而河上公本則作「什佰人之器」。據此,古文字學家、考古學家高明先生的解釋是:「『十百人之器』,系指十倍百倍人工之器,非如俞樾獨謂兵器也。經之下文有云:『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舟輿』代步之器,跋涉千里可為十百人之工;『甲兵』爭戰之器,披堅執銳可抵十百人之力。可見『十』乃十倍,『百』乃百倍,『十百人之器』系指相當於十、百倍的人工之器。」(見中華書局1996年5月版《帛書老子校注》152頁)高明先生的解說,無疑很有道理。但我們這位作家卻不做任何紮實的考證,竟隨意這樣解釋「什佰之器」,說那是王侯用餐時的一種排場,專指吃飯時擺列的眾多器具——豈非大謬!更有甚者,他居然把「結繩」一詞解釋成「結網」,意為結網捕魚,指生產活動,並非結繩記事。「結繩而治」是《易經》上的明確記載,為歷代學者所認可,在這裡,卻被他隨心所欲地做了否定,並且沒有拿出任何論據,只以想當然去代替嚴謹的科學依據,實在也太過武斷了些。
但時下與這位作家先生相類似的人卻很多。有的人自己學力不夠,卻又妄自尊大,隨意蔑視前賢;有的人也許是太急於出名,於是便採取與人對着幹的策略,專搞一些翻案、正解、異說之類的把戲,故作驚人之語,讓人目瞪口呆。他們自以為在他之前史上沒有一個是明白人,古來學者統統都是笨伯。在他們眼裡,那些傳統學問和經典著作,在一兩千年的時間裡,似乎誰都沒有讀懂參透,獨獨到他來到了這個世上,才發現了其中的「微言大義」,讓他看透了其中所蘊含的本旨和真髓。
我們之前的那些人,真的都比現代人笨嗎?顯然不是這樣。
有時我想,中國的古聖先賢,其哲思流變,就如一幅圖畫:從遠古伏羲觀龍馬紋身,悟得太極八卦開始,接着,那龍馬搖身便化作了青牛,老聃騎着它悠悠然走出了函谷關,繼而,那牛又來駕車,載了孔子去遊說列國……到如今,那頭慢吞吞的老牛,早被換成了風馳電掣的高速列車,換成了遠離人間煙火的航天飛機。現在,「讀萬卷書」只消按按鼠標,點點網頁;「行萬里路」也只不過是「坐地日行八萬里」,從甲地到乙地,乃眨眼之間的事。在現代人的眼裡,什麼景致都是一晃而過,什麼學說也都是轉瞬即逝,曾有詩曰「一日看盡長安花」,有人說,那是走馬看花,太快了,而今,我們卻嫌「走馬看花」太慢了,即便「白駒過隙」也不過小菜一碟。高速行進,一日千里,固然足夠快,但,這能看得清風景嗎?世間的山山水水,不要說細細觀賞,恐怕還沒等分辨出子午卯酉來,早就拋諸腦後,杳無蹤影了。如今的「行萬里路」,不過是從甲地到乙地,只有兩個點,而古人的「行萬里路」,或靠腳步,或藉舟騎,是甲乙兩地連成一條線的。而現在的我們,總是在急匆匆的趕路,就連停下腳步來思考一下的功夫都沒有,遑論什麼遐想哲思了。所以,當今的時代,我們只有那種復訴哲學教科書的講師,卻沒有創立新學派的哲學家。而在這紅塵滾滾的日常生活中,哲學,早就被棄之如敝履,鮮有人知道何為哲學,為什麼要學習哲學了!即便是那些端着哲學飯碗的復訴者們,你若要求他正確、完整地講解先賢大哲們的觀點,都已經很難做到了,別的,你還指望他什麼呢?
所以,我們在這樣一些「解經者」的指引下,不變得越來越浮躁越淺薄才怪![1]
作者簡介
李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