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林珍藏少年記憶(老才)
作品欣賞
槐林珍藏少年記憶
我的老家在村子的東北角山根下,往東一二百米有一條溝,溝東西走向,長也是一二百米,我們叫「棘子溝」,滿溝都是刺槐樹,雖名不見經傳,但那片槐林留下了我少年時候的很多記憶。
那條溝約幾丈深,不算寬,溝底平坦,兩岸陡峭,密布着刺槐樹,有些刺槐樹的根都裸在泥土之外,虬曲着,盤踞着,欹曲着,倔強着,姿態各異。那裡的土層很瘠薄,沒有熟土,石礓里夾雜了細小的碎石,那些扎進了土中的根系護住了珍貴的泥土,接住的是被雨水沖刷下來的些微泥漿,而沒有樹根的地方已經被沖刷成淺淺的彎曲的小溝,仿佛是經過瀑布的洗禮而成的小小山脊。山上的雨水沒有繼續擴大棘子溝的寬度,應該是那些黑不溜秋的刺槐樹做了「護崖將軍」。棘子溝的上端入口處是一條石板橋,下雨的季節,那些山洪咆哮而下,但到了這裡就馬上被橋體攔住,不再洶湧了,從橋上跌落到棘子溝里,就像做了一個懸崖勒馬的動作。這是我對「跌水」最初的認識,以為最有奇情異味的就是「跌水」的景致。從棘子溝下游看,那簡直就是瀑布懸掛,不怎麼壯觀,倒也是我們這些沒有見過世面的孩子的最美風景。
在棘子溝,有着四季的風景,即使是冬天的蕭條,這裡的刺槐樹也是有着風景的意義。鐵黑的樹幹,並非是日光的烈照,而是朔風廝磨的風采。讀書看到明代的楊繼盛在臨刑前寫下的名聯「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由上聯,我馬上想到了那片刺槐樹的樹幹,鐵色粗黝,迎風不顫,裂皮無聲,無需療傷,如此的拔萃,不是「鐵肩」麼?是的,冬天裡,北風怒號,走在溝邊的山路上,如果你不是有所心理準備,一定會被那怪異而恐怖的聲音嚇壞。掠過枯枯的樹梢,發出啾啾的子彈划過的聲響,做出的是凌厲的風勢;那拔挺的樹幹則面對朔風無懼,以開裂的皮膚任其撕扯,嬌嫩絕不是它的姿態,它拒絕濃妝艷抹。我常想,正是如此才孕育了五月的槐花香?正是經過寒冷的洗禮才貯存了精氣,否則不會那樣悠悠噴香。很多人只道五月槐花香,卻不究其為何香,我以為是太過浮躁了。那些槐樹根在風化,卻是更加藝術,無論粗細,都是一個生動的動作,緊緊地抓住那些貧瘠的土,不因無縫而放棄,那是攀岩者的手,即使是因風吹裂了石礓碎石露出一絲空隙也不會放過,馬上彌補了,成為一個整體,不再掉落半粒泥渣,漸漸的,就像是混凝土裡纏繞在一起的鋼筋,爬滿了陡崖,摟住了岩土。我們只能說它不幸選擇了這樣的所在去安身立命,它何嘗明白有多少人在同情它的際遇,是的,但它無需你為之憐憫,它看不見你為它而垂淚,別以為它不知好歹,其實,真正的品格,是無需別人的同情激勵而自我歷練養成的,就像風雨中的行人,他根本不要你去為他喝彩。
是啊,別人怎麼可以理解它的情趣與苦難。人言「鐵肩擔道義」,那是壯懷激烈,但我沒有那樣遼遠而硬朗的胸懷。我在外面讀書的時候,半途,我的媽媽在新年前幾天溘然而逝了,那樣的突然,那樣的不留隻字半語。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去,我想到了那片槐林,想到了那些攀附在陡崖上的槐根虬枝,想到了「鐵肩擔道義」,因為你要扛下去,擔當做人的一切責任,這就是我的「道義」。於是,我不是一個醜小鴨了,給人同情可憐的可能,而是一棵不起眼的刺槐樹,秘藏在心底的是五月的槐花香,而袒露在外的是一股凜然與鐵色,所有的顏色都是抑鬱的,是絕對的冷色調,是讓人感覺寒冷而避之的冷酷。
這一切,都是為了它必須奔放而熱烈的五月,就像一個寒冬里在寒窗下聞雞早讀的學子,就是為了那個似火的六月,就為那三兩天的赴考,學子要付出一年的每一個晨昏,如果你這樣理解,那你就明白了,刺槐為何要耐住每一個凜冽的冬天了。
仿佛漫長的冬天一下子就走了,那些槐樹孕出了深綠,深綠的顏色貫穿了它的全身,它從來就拒絕嫩綠,那些蒼老的帶着皸裂的肌膚也泛出了墨綠,從那裂口處閃着綠色的亮,去蓄足陽光里釋放的每一粒色素,充實着每一個細胞,然後開始了膨脹,脹掉了那層鐵色的外殼,將骨子裡的綠送給春天。從它的身上,我發現,很多不幸,甚或是無奈的悔恨,還有傷痛的記憶,總是不能從生命里消失,時時來夜襲你的心,這是你缺少自我剔除的功夫和勇氣,不能釋懷,也不能放下,更不能爆發,只是想把那些苦難的記憶抹掉,而且還要去尋覓一種合理的解釋,這是自憐的療傷,其實,這都是很枉然的,承擔下來這是唯一的辦法,不要去找尋第二條捷徑了。
那日看青年作家盧思浩的《別着急,該來的始終會來》,其中一段話很樸實:「該來的始終會來,千萬別太着急,如果你失去了耐心,就會失去更多。該走過的路總是要走過的,從來不要認為你走錯了路,哪怕最後轉了一個大彎。這條路上你看到的風景總是特屬於你自己的,沒有人能奪走它。」你的生命本來就是鐵色的,你非要一個「酒綠」,人家不給,你怎麼辦?固守那鐵色,未必就不是最好的人生,而且可能還是一個無悔的人生。當然這不是宿命,而是生命的常態。如果你硬要選擇急躁地活着,喜歡那種沒有章法的活法,喜歡雜亂無章,那你的人生必然是沒有亮點,因為僥倖是不能構築一個精彩的人生的。
還是要轉回棘子溝,去賞那些刺槐。上高中的那兩年,我天天從它的身邊經過,那條槐下的山路仿佛在五月也浸染了墨綠的顏色,漸漸的,散出了花香。槐樹吐出了嫩的片葉,並不張揚,但就是那樣的平凡,你不敢伸手去打擾它的生命,因為那枝椏間都藏了許多的小刺,我們叫「棘子刺」,那是自我維護的宣言,只是告訴你,我反感你動手動腳。
北方的天氣總是不肯把炎熱突然送給人,春天似乎很長,但這是給刺槐樹一個孕育花香的機會,凡是着急的,就不會有純粹,漫長總是所有有質量的東西的前提。
終於,你看見泛白且帶綠的槐樹花悄悄地含蕾了,那些初始的花兒分布在枝兒的節骨處,一層層一串串,就是不怒放,那些含蕾的刺槐花像什麼?我的見識不廣,也缺乏審美的眼光,我總是暗想,似乎和我媽媽包裹了的小腳很相似,花兒的前端稍寬,但是輕輕而有型地包住了,後面被花蒂攏住了,很規則地排列着,似乎是在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那花的最末端還泛着微微的綠意,不甚明顯,是國畫裡的淡寫的樣子。最好看的是刺槐花的花蒂,是兩片或者是三片褐色的透着紅暈的瓣兒,包裹着花的末端,為什麼刺槐樹可以成為自然畫家的高手?我常常這樣沒有根據也沒有邏輯地想,得不到答案。
沁香總是在這個時候輕輕地來襲你的鼻息,走在那條山路上,不經意你就會隱約聞出淡淡的花香,似乎你不着意深嗅一下,是沒有花香的享受的,但我知道,你不能着急,每個時候聞香的感覺不能相同,仿佛是看梢頭的豆蔻,雖然青澀,卻有青澀的美感,並非亭亭玉立才是你最愛的時候,如果你有品位的話。
大約是五月底了,你不知道具體的日子,也不知道是怎樣綻開的,給你了一個突然,總是有一天,它的香直襲你的鼻息,甚至沾滿了衣襟。還是唐人於史良說得好:「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也不對,根本就沒有去弄花,那香就沾上了。
每當這個時間,我去上學都要提前一下,為的是在那條槐下的山路上多駐留一會,但不敢放肆,更不敢去陶醉,生怕有同學走來看見,會嘲弄一個男孩怎麼可以這樣喜歡花,不好麼?如果這樣說你,意味着你娶了媳婦會特愛你的媳婦的,這有什麼不好?愛有什麼錯的麼?不是,是說你會影形不離,就像拴在媳婦的褲腰帶上,這有什麼不好麼?不好!男子漢怎麼可以這樣沒有出息!所以,其中的潛台詞就是「沒出息」。
花兒全開了,此時墨綠的刺槐葉子早就躲了起來,退縮到了舞台的後面,全被那連串的刺槐花遮住了,那才是滿樹的燦爛,皎潔如白雪,雲朵從她頭頂划過,那雲朵可惜沒有花態,不敢與刺槐花媲美,只能流過,因為它含羞了,怯陣了。低垂的,碰到了我的頭,我摘下一串,先聞香,再取幾顆在嘴裡輕咬,慢慢地回味,是淡淡的甜,甜得舌尖感覺微醉了,還有一股青草的草香味,我知道,那是山野的味道,比什麼都好。似乎你不敢偷吃,一會兒,你的腮,你的耳,你的唇,你的頰,還有你的頭髮都被刺槐花香染漬了,不怕,這不是偷香,是路過的染香,誰人可躲過,我都是這樣安慰自己。於是,我膽子就大了。那時我上高中,可以有一件還像樣的中山裝制服,只一件,儘管是普通的衣料,而且是媽媽親手紡織的,是粗布,我還知道,這些粗布的染色其中就有刺槐花的成分,當然主要是「玻璃柴」的葉子,後來我讀書知道大概就是荀子《勸學》里所言的「藍」,是靛藍。穿這樣的衣服已經是很豪華了,高中生的標誌就是胸前的衣兜里必須別一支鋼筆,也有別兩支的,但往往人們會覺得你太酸了,我們是以此為榮的。於是我便摘一串刺槐花,不大的一串,也別在胸前,遮住了鋼筆,走路的時候,還垂頭側臉看看那串槐花,嗅一口花香。但快要到了學校就必須摘掉,否則「小資產階級習氣」的帽子就可以扣在頭上了,讓你不能直目你的同學,仿佛是做了一件十分丟人的事兒。
每當刺槐花全開了的時候,我必須趁了不上學的日子,一頭鑽進那條棘子溝里去,兩岸的刺槐樹已經枝葉繁茂了,幾乎把溝上的天空全都遮蔽了,有時候也就是一線天,那頭頂都是白花花的樹花,脖頸仰得都不能再堅持了,只能在棘子溝里東西散步。那年去南京走在「總統府」景點外的大街上,我突然想起了我們村子的棘子溝,多麼相像,那裡是法桐樹參天,路兩邊的樹木相對接,遮住了路上的天,不見一絲的游雲,多麼像我們的棘子溝,漫天的雪花舞動,多了生動與驕傲,因為那是我們的,而那裡卻屬於另一個城市的。有時候,頭頂上的槐樹花還沒有對接好,舉首望,那才是一線天,這裡的一線天卻是「花海一線天」,若是五月飛雨,那更是落下花香,那是槐花雨,朱慶餘的《都門晚望》寫得好:「綠槐花墮御溝邊,步出都門雨後天。」無需我贅言囉嗦了。
我不知道何時可以去采那刺槐花,都是媽媽告訴我,沒有事去采一些回來吃,這是每年可以幫助節糧的重大舉措。
我尋遍了家裡的木杆,都不夠長,只能將就用那些還沒有敗壞的「葵杆」,向日葵的杆子雖不經折,但卻長而直,末端綁了一根鐵絲,做成彎度,好在刺槐花的莖並不結實,只要鈎子勾住了,輕輕一旋,那串花兒就落下了。沒有去過別的地方,每次,幾乎是天天,都直撲棘子溝而去,站在溝邊,探出杆子就觸到了槐花,不多的功夫就是滿簍。有時候,站在溝邊,那些伸向溝外的枝子上就有很多槐樹花,那麼近,你還可以挑剔點。
加工是媽媽的事兒,一擼就是一串,只要再耐心一點把花蒂下的莖去掉就可以,在清水裡洗滌一遍,然後放進一個陶製的「飯瞅子」,上面拌些豆面,略微施鹽,熥一會就可以出鍋了。「飯瞅子」,大約是這幾個字,「瞅」與「眼」有關,那飯具的底部全是眼兒。這種飯具可以過濾掉熥飯時的水蒸氣,不至於壞了槐花「豆饃」的口味,也有人叫「槐花菜團」的,似乎這種吃法很普遍。但你不能飽餐,更不能連續吃,大家都知道,吃多了會水腫的,尤其是臉,如果是過敏的體質,那臉腫得就像個小麵包,我們家還沒有遇到這樣的不幸,但我看見了鄰居有的就那樣。還有一種很地道的吃法,就是在窩窩頭裡摻進刺槐花,黃白相間,有時候媽媽特意把那些刺槐花附着在窩窩頭的外層,熟了的時候,那些刺槐花都炸開了,非常好看,更噴香,此時更有了食慾。媽媽告訴我,每年只有嘗嘗,算是飽了口福,不能貪食。但她也是不捨得放棄吃刺槐花的時節,曾經還包了包子,咬開,甜絲絲的。她說,刺槐花不同於榆樹錢榆樹葉榆樹皮,那些是無論怎麼吃都不會有危險,三年困難時期,他們得出了彌足珍貴的食用經驗,我發自內心地崇拜那些農人,是他們以不能「坐以待斃」的精神去與困難爭鬥,才使得我們的民族走出困境,如此的偉大,我真想振臂呼喊「萬歲」。
那時上學每年都有「夏收假」,儘管我長得很小,還是要跟了大人們去地里勞作,掙點工分以持家,起碼是年終決算少點「外找」(從家裡往生產隊上找錢,家裡沒有錢,也都是年復一年地欠賬)。幹什麼活忘記了,只記得其間暫休的當兒,在棘子溝附近幹活,都要去那刺槐樹下乘涼。肥綠的槐樹葉,遮蔽了溝邊,密密匝匝的,不見一絲天,儘管大人們可以在暫休的當口拿出撲克甩幾把,但我沒有興趣,便在槐樹下溜達,濃密的樹蔭下,微風拂過,綠香中和了燥熱,愜意而受用,現在想,遠比房間的空調來得便宜與自然。這時候可能有很小的「狛刺毛」,其毛厲害無比,沾上皮膚就要痛癢好幾天,只要你小心,不去晃動那刺槐樹就沒有事。似乎那些「狛刺毛」並不傷害樹葉,我曾經想,那些「狛刺毛」為什麼都是藏在樹葉的背面,所以不敢爬到正面,它是非常怕光的吧?也許是樹葉的正面不讓它爬,無奈之下只能在背面,這都是小時候的妄想,根本沒有道理可言。隊長一聲吆喝,大家要磨磨蹭蹭地起身去幹活了,我也極不情願地離開那片濃郁的樹蔭。
作者簡介
老才,散文在線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