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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的樹(王卓森)

《村莊的樹》中國當代作家王卓森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村莊的樹

村莊剛被一場雨淋過,潮濕的墨瓦青牆,仿佛農夫身上打了補丁的衣服。被雞聲鳴破的寧靜,迅速在村莊裡擴大。雨後的樹,顯得更加乾淨,閃着一層油綠。我尋到一棵榕樹的底下坐下,風吹過,殘留在樹葉上的雨滴滾下來,落在我手背和臉上,有一些清涼,有一絲迷幻。村莊的樹,什麼時候都等着我回來在它的身旁坐坐。這有點像旋律中的《加州旅館》,永遠等候,隨時結賬,有人總是走不出它的時光。但村莊的樹永遠不會跟我結賬。

村莊還在,一些樹已經不在了。曬穀場邊曾有一棵高大的酸梅樹,把看穀子的老人和小孩籠在樹陰下,與樹上嘴饞的麻雀們對峙。一天之內,太陽落山之前,人們總能看到樹影從斜到直再到斜變幻着,活像一個人的一生。在酸梅樹下,新群曾與慶德吵了很大的一次架,新群說,慶德的老大要能吃上公家飯,他從這棵樹下挑兩個鹽罈子走新盈十個來回。慶德的老大後來有出息了,到了公社糧所當上了合同工,羞得新群要鑽地縫,當然他也沒挑成鹽罈子,只是一見慶德就不停地敬煙。村莊裡的人都說,樹可量,人難量,新群打這該縫上兩片嘴唇了。今天,慶德和新群都已作古,他們的吵架聲早被曬穀場長出的稀稀落落的草湮沒。酸梅樹也枯死了,它的影子已被太陽收走。

正月里,我發現明章老人的青石房子地上長出了一棵苦楝樹。樹是趁着明章老人和明章婆去世後長出來的。破敗洞開的房子,像一個人整天張着嘴,漠然地看着那棵樹葉子漸漸婆娑,枝柯慢慢橫斜。

村莊裡明章那一輩的老人,已經剩不下幾個了。明章老人和明章婆是什麼時候去世的?我問母親。母親說,嗨,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些村莊裡的老人,是我童年記憶的一部分,突然沒有了,像一本缺頁的書,無法把敘事內容連接完整。明章老人和明章婆沒有生育兒女,從他們離開世界的那一天起,家的意義就算終結了,只留下一間青石房子。沒有了人的走動和出沒,房子也就是一件靜物了。

走過明章老人曾經話聲繚繞、炊煙裊裊的房子前,看石牆斑駁,橫樑殘斷,蜘蛛網野蠻地霸占了掉了半邊的瓦頂,我無語半天。我曾經在那間青石房子裡接受過房子主人的烤紅薯,滾燙的烤紅薯在我的小手掌上顛來顛去。我知道,那樣的情景不屑在我的心底出現多次,就能在我眼前回放明章老人慈祥的笑臉。可是,這些猶如昨日的事情,怎麼一下子就凋敝了呢。沒有了明章老人他們的身影和氣息,一些蜘蛛和一些植物都看在眼裡,它們盤算青石房子的一切,得讓這裡呈現出新的景象了。一天深夜,蜘蛛來了,織下了幾張晶瑩的白網。某一年春天,一顆苦楝樹果子來了,它從一隻鳥的嘴巴里準確地穿過斷開的瓦頂,降臨到房子的地上,成了房子的新主人。苦楝樹在長高,明章老人的房子在敗落,時光無法把兩者都帶到同一條路上。村莊是舊的愈舊,新的愈新了。這有點像人世的情誼,挽不住的是舊的,忙不過的是新的。

春天是個有些深意的季節,在寒冷的雨水中,村莊的樹照例在枝頭表達出濃濃的春意,一叢一叢熱鬧的新綠瀰漫在村莊的各處,映襯着農夫們披着雨衣荷着鋤頭抖索下田的身影。這時節,牆根的小植物是村莊裡最勤奮的傢伙,它們商量好似地一起抽芽長葉,渲染出一種生命的明快。明章老人房子裡的那棵苦楝樹,已長有兩米多高,都快高到殘瓦斷梁了,周遭還有幾棵不知名的小樹苗剛冒出綠芽。蒼生無情,但遵循着法則。一種生命消失了,風還沒趕得上為它送別,雨還沒來得及沖洗掉它的舊痕,另一種生命很快就占據它曾經熙熙攘攘的容身之所了。

我喜歡在春天的雨幕中凝視村莊的樹。榕樹在村頭的水塘旁彎腰微笑,桑葚樹在小學堂的背後靜心沉思,幾棵椰子樹在村東挺着身板眺望。在我心底,一些說不清的念頭,逐漸變成了感懷,一些歡喜的感懷又突然變成了一絲傷感。我總想起了一些迷離時光中的人。他們像那些樹,慢慢地老去,有一天就消失於村莊了。事實上,許多人一一永遠離開了村莊,而一些樹木經過了百年還依然枝葉茂盛,還佇立在村莊裡。它們,才是村莊時光的主人。

村莊的樹,是村莊裡的性靈。村東有人種了一棵大葉榕,現在已經長得很高了。拆了舊房,丟棄的房梁是不能着地的,於是有人把舊房梁架在這棵大葉榕上。等到房梁爛完,這棵榕也該有百年光景了。朽去的舊物,鮮活的生命,兩者間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嗎。村北有一棵叫「囊翁」的大樹,它是村莊裡最高大的樹,樹皮開裂,樹幹橫伸,神情肅穆。入夜以後,一個人是不敢靠近它的。有一年,村裡有一頭老牛不吃草了,嘴角流出了白沫,十幾天的工夫就奄奄一息了。生產隊派人把牛抬到「囊翁」樹下宰了,牛血牛糞攤了一地,最後成了「囊翁」樹的肥料。家家都分到了不少牛肉,燉在鐵鍋里的牛肉,讓整個村莊瀰漫着誘人的香味。不久之後的一場夜雨中,人們聽到了一聲巨響,天亮後發現「囊翁」樹倒地了。一下子樹的四周空曠了,儘管沒有了這顆大樹,人們在夜裡依然不太敢在此久留。村莊裡所有的樹,長高長老以後,似乎就讓我們有聯想了,它好像是我們中的一個老者,倒地以後,總在周遭留着它的一雙眼睛。那些樹,好像從來沒睡過覺,天黑了,它睜着眼睛,天亮了,它的眼睛依然睜着。它知道定新家的黃狗昨夜裡去六義家啃骨頭了。六義的三兒子今天辦喜酒,昨夜整個晚上他家的院子裡燈火通明,殺了一頭大肥豬和三隻羊,鄉村廚匠們照例忙着切肉剔骨頭,互相響亮地豪邁地說話,婦人們只是跟着笑。半夜裡廚匠們還先喝了一頓,往桌子底吐的骨頭,被定新家的黃狗啃了個甘暢。黃狗搖着尾巴晃着個飽肚回家路過村西頭的榕樹下,榕樹看見了它。風吹樹梢的時候,榕樹把六義家的喜事傳給了別的樹。村莊的樹最瞧不起那些心眼小的人。為了爭長在兩家院子界上的一棵樹,有兩家人互相挖苦祖宗,兩家媳婦還往對方身體的私處罵。村委會一天沒解決這件事,院子界上的那棵樹就一天沒心情。

村莊裡沒有那麼一棵兩棵大樹,村莊還是村莊嗎。村莊的樹,是村莊裡的一張張面孔,我都記得它們,它們也一定記得我的小名。五叔家後面的那棵榕樹,是我們小時候每天蹭皮的樹,被開祥作價八百塊錢賣給了一個外鄉人。一天上午,這棵大樹就被人挖開拉走了,在樹上嬉戲的鳥們一下慌了神,紛紛在樹倒下的一瞬間飛向村外。這棵樹長在開祥家的地里,當然就是他家的物產了,自然沒有人阻止他賣樹。如果讓我知道他賣這棵榕樹,我會跟他買下來。留着樹,就是留着一汪樹陰,留住一些鳥兒的啁啾。有時候,有些事物,留下總比讓它離開好。

村莊裡一些有本事的人,已經離開它到城裡當上幹部了,時不時就回來站在樹底下大聲說話,衣服光鮮,一身軟料,手裡夾着一支煙,神態可親,見着鄉老們就派一支煙過去:「抽煙抽煙,今年種的金瓜賣得怎麼樣?」鄉老只是打量着沒見過的煙,一時顧不上說話,他又補充:「這煙幾十塊錢一盒呢。」陽光從樹葉間漏下來,照在鄉老詫異的表情上。也有一些逃避命運的人,帶了老婆孩子到小鎮上謀食,結果日子沒法過了又折回村莊種地,中午就躺在樹底下睡晌。樹不說話,只是隨風搖枝。許多年過去了,待在村莊裡的人,或者出去又回來的人,他們晴耕雨歇,插秧埋薯,蒔瓜種豆,在日子中相持着,流露的表情和狀態,與村莊的樹一樣安然。

在炊煙飄蕩中,村婦們呼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撞擊着村莊裡的一棵棵樹。我至今還聽到母親呼喚我和弟弟回家吃飯的聲音,它越過村莊的樹巔傳來,似乎比帕瓦羅蒂的歌聲還悠遠。好像我還在村莊的樹底下玩耍,一直不曾離開過村莊。

其實,離開了村莊的人,就是一棵離開了村莊的樹。 [1]

作者簡介

王卓森,男,主要從事散文隨筆和小說創作。

參考資料